在整個中國遊戲行業，《傳奇》是一個繞不過去的熱門名詞。喜歡傳奇的人，可以在裡面花上幾百萬甚至幾千萬，視它為生命和信仰，十餘年不離不棄；厭惡傳奇的人，聽到這個名字就會嘔吐，甚至會跟一切傳奇玩家劃清界限。記得2002年，我的一位中學同學曾經繪聲繪色地說：“《傳奇》不是遊戲，是用來自瀆的電動玩具！”附帶說一句，他是《魔力寶貝》的鐵桿粉絲。
傳奇不是一款遊戲，而是一個雜亂無章、蔚為大觀的體系：從最早的《熱血傳奇》（韓版原名《Mir 2》），到盛大拿下IP自主研發的《傳奇世界》，到後期IP對外授權產生的《傳奇霸業》《藍月傳奇》，更不要說千奇百怪的傳奇換皮、盜版傳奇了。保守估計，目前中國正在運營的“傳奇類”端遊、手遊、頁遊有幾百款（因為有換皮，具體數量很難確認）。
我不玩傳奇，身邊也很少有人玩。但是，我跟很多傳奇玩家，乃至傳奇類遊戲的運營方深聊過——他們告訴了我許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令我大開眼界。下面這個故事，就是來自前《熱血傳奇》運營人員的口述，由我記錄成文。文字描述或許有誇張，但是情節沒有虛構。看完之後，或許你能跟我一樣理解：已經在中國運營十八年的傳奇，到底是什麼地方吸引人，觸動了人們的哪根心絃。
1.詭異之戰
瀋陽，九月，夜涼如水。本地最大的網咖燈火通明。寬敞的大廳裡迴盪著鍵盤聲、椅子挪動聲、音樂聲和粗口。一個年輕人在樓上的VIP包房裡，坐著寬敞的真皮轉椅。旁邊的布藝沙發上躺著一箇中年男人，滿臉通紅，嘴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麼。他喝醉了。
年輕人面前有兩臺電腦，顯示器都很大，相隔有點遠，他不得不乘著轉椅往返。第一臺電腦上顯示著沙巴克城外的眾人，全都武裝到牙齒。他們看上去忐忑不安，走來走去。行會聊天頻道里不時閃過“攻下沙巴克城，滅盡骷髏會！”“改朝換代的時候到了！！”“衝上去，跟丫死磕！！！”……
沙巴克城，傳奇玩家必爭之地
第二臺電腦卻顯示著沙巴克城內的皇宮，幾個高階行會成員簇擁著會長，他們是防守方。聊天頻道里赫然出現“骷髏會必勝！”“我一個人就能幹掉他們全部！！”“想砸骷髏會的場子，還不如早點回去投胎吧！！！”……年輕人交替看著兩個螢幕，表情凝重，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城內骷髏會的人問：
“會長，今天這個紅花會也太可笑了，他們全隊的裝備加起來還不值五百萬，會長身上才值二十萬，就這實力也想著攻城？搞笑呢？遇上你了不是一刀被虐嗎？”
年輕人回覆：
“今天這一戰，我想出了新玩法，等會你們一定要完全服從命令。”
骷髏會的人說：
“會長的話，誰敢不聽！今天副會長怎麼不在？他每次守城最積極啊。”
年輕人說：
“這是軍事機密，不要多問。總而言之，一切以我的命令為準！”
圍攻沙巴克城的盛況
城外紅花會的人怒吼道：
“今天這一戰不問輸贏，但求問心無愧！骷髏會在咱們頭上拉屎撒尿太久了，誰不想砍死他們！會長，如果今天任何人敢慫，你就永遠開除他！”
年輕人回覆：
“我們今天是為了贏，不是為了犧牲，懂嗎？”
紅花會的人問：
“實力差距這麼大，能贏嗎？”
年輕人沒有說話，看著沙發上躺著的漢子，思緒回到了一年半前。
2.熱血傳奇
年輕人來自東北的一個小城市，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80後：在出生地上了小學、中學，高考考到了瀋陽，學了一個沒什麼用的專業。畢業後，家人想讓他回老家，他不樂意，於是給他在瀋陽物色了一份事業單位的工作。這種人生，算是一帆風順，還是枯燥乏味呢？
瀋陽消費低，事業單位福利好，家裡又不停的給錢，攢錢很容易。東北冬天長，娛樂選擇少，而且多半不太健康，年輕人有點苦悶。談了幾次戀愛，都不滿意，估計最後還是會娶家裡介紹的女人。週末醒來，看著天花板，經常感到生活毫無意義。
瀋陽，一個很符合傳奇氣質的城市
有朋友介紹年輕人玩《熱血傳奇》。他對遊戲的全部記憶僅限於小學時玩過的“小霸王其樂無窮”和街機廳裡的“名將”“三國志”。註冊賬號第一天，他在新手村殺了幾個小時的雞，不屑地給朋友發簡訊說：“這什麼玩意啊，莫名其妙的。”朋友說：“你玩下去就知道了。”
幾天後，他出了新手村，到了一個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的城市，到處是奇裝異服的人，還有會召喚術的道士。城外的怪也是千奇百怪的，有的還會變幻顏色形狀。他驚呆了，對朋友說：“媽呀，今天見世面了。”朋友笑道：“今天你看到的，不過是這個世界非常微小的一部分。”他問：“我需要多久才能探明這個世界呢？”朋友說：“一年？一輩子？我不知道耶。我都玩了好幾年了！”
每天下班，年輕人從來不在路上逗留，也不響應同事們去洗浴中心或麻將室的號召，騎著腳踏車一路狂奔回家，開啟電腦，聚精會神盯著螢幕。早上出門前，他總是忍不住登入一下賬號，看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朋友拉著他去網咖，他發現所有人都在玩《熱血傳奇》；偶爾也能看見玩《泡泡堂》的女生。過年回到老家，他十二歲的侄子在打怪，他三十五歲的堂哥在砍人，他五十歲的叔叔已經成立了自己的行會。
網咖裡十臺機器，九臺在玩《傳奇》
那個春節過的很開心，母親第一次沒有說他不該玩遊戲。他給小侄子買了一把刀，小侄子歡天喜地，比過生日還高興；叔叔說要帶他一道打下沙巴克，可惜他們不在一個伺服器。他做夢都在打怪或砍人，不過他只充了兩千多塊錢，土豪們的砍人遊戲還輪不到他。
3.復仇怒火
春天，週末，陽光刺眼，年輕人關了窗簾打遊戲。在做任務的途中，他遇到一個奇怪的人，二話不說就拔刀砍他。年輕人困惑了，這人怎麼如此？水平也很爛，空有一身不錯的裝備。兩分鐘後，地上多了一具屍體，惡人果然有惡報。年輕人不想久留，他快步走向遠方的山洞，做任務去了。
回城的路上，年輕人感覺不對勁。還沒反應過來，一個高手從路邊閃出，手裡的刀就值十萬，只一刀，將他斬成兩截。年輕人大驚失色，他不是沒有被殺過，但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被殺，算什麼？他沒想到，這只是開始。此後一個月，他只要出了安全區，就會被不止一條大漢砍倒在地，為所欲為；那幫人砍完之後還會用汙言穢語罵他，可是不說原因。任務做不成了，哪也去不了了。他找到朋友，朋友帶他出門，被四五條大漢一擁而上，玉石俱焚。
朋友說：“你肯定得罪人了！”年輕人說：“我一貫只做任務，去哪裡得罪人？”朋友說：“你這個死腦筋！我幫你去網咖打聽一下。”年輕人也跟著去了網咖。一個耳朵夾著捲菸、穿著破洞牛仔褲的小混混說：“你們真的得罪人了！真是後知後覺。”
傳奇的頂級裝備動輒價值.....
原來，年輕人那天砍死的怪人，是本區第一行會——骷髏會會長、沙巴克城主的徒弟。這個水平奇爛的人怎麼混到如此高位，誰都不知道，不公平的事情太多。被年輕人砍死之後，他哭著去找城主，城主隨口說：“知道了。兄弟們，記住那個ID，今後見一次砍一次！”骷髏會的高階成員要麼有錢，要麼有技術，更多的是既有錢又有技術。多少個年輕人都逃不過他們的刀劍啊。
那是一個雨夜。回到公寓，年輕人趴在鍵盤上痛哭一場。從幼兒園畢業，他還從來沒有哭過啊！他想到了解除安裝遊戲、退隱江湖，可是那然後呢？他還想到了換個區重來，反正自己沒充多少錢，可是咽得下這口氣嗎？哭過之後，他看著窗外夜雨一直下，居然露出了笑容。
多年之後，這個年輕人（現在是大叔了）對《熱血傳奇》運營人員說：“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找到人生目標。我要剷除骷髏會！”
4.臥薪嚐膽
第二天，年輕人做了兩件事情。他檢查了自己的銀行賬戶，發現裡面有二十w（多半是父母給的），全部拿到遊戲裡買了裝備。這樣還是打不過骷髏會的人，所以他躲了一陣風頭，練了一個小號，還在同一個區。這個小號也花了五千米，算是混的人模狗樣了。
一個星期以後，年輕人的小號跑到骷髏會那裡，要求入會。一開始沒人理他，他發動各種社會關係，找到了會長的聯絡方式。誰能想到，骷髏會會長居然是瀋陽某個郊縣的公務員，而且跟他是兄弟單位？一個月後，瀋陽的一次幹部工作會議上，年輕人巧妙不露痕跡地偶然認識了會長。東北人豪爽，幾杯酒下肚就開始認哥們。年輕人說：“相見恨晚啊！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老大，你指到哪裡，我就打到哪裡！”
骷髏會會長喝的微醺，用力敲著桌面，說：“我手下還真有千軍萬馬！都聽我的，指哪打哪？”年輕人問：“在哪裡呀？”會長大笑道：“全國各地！你能想到的任何地方！”年輕人故作驚訝：“您說的該不會是《熱血傳奇》？”當天晚上，年輕人的小號就加入了骷髏會。
骷髏會的人際關係複雜，年輕人很快發現，以前挑起砍他的那個人，其實是副會長的親信，而副會長得罪過很多戰友。一晃幾個月過去，年輕人的小號身先士卒，為骷髏會立了不少功。雖然他沒錢、裝備不好，但是勤能補拙，經常衝在第一線，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幾次沙巴克攻防戰，骷髏會贏得毫無懸念。會長一高興，線上下宴請瀋陽本地的戰友。年輕人本來酒量一般，此時也練出來了，一杯一杯地灌給會長。
酒過十八巡，年輕人故作神秘地說：“會長，你說骷髏會有幾個老大？有人說是兩個呢。”會長大怒，一下敲碎了酒瓶：“哪個王八蛋說的？”年輕人把副會長的飛揚跋扈、公器私用，添油加醋的彙報了一遍。末了還沒忘記黑一下副會長的親信，說：“大家說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是你徒弟。”會長說：“我哪裡有這種徒弟！”
經過複雜的內訌，副會長一夥人徹底出局。又過了一個月，會長問大家：“誰適合做二當家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會長點了年輕人小號的名字，說：“就是你了！你打架英勇，大家都承認，就是一點不好：上線時間不穩定，今後要多上線。”年輕人陪笑道：“老大見教的是！”
5.風起雲湧
年輕人為什麼上線時間不穩定？因為他的大號在積蓄實力。經過幾個月的躲風，風頭終於過去，年輕人走在安全區外也沒人砍了；他身上二十w的裝備，一般的小號也砍不死他。他自己開了一個行會，取名紅花會。
這個區已經有很多強大的行會了，紅花會怎麼出頭呢？年輕人對父母說：“我認識了個姑娘，約會要錢，或許明年就能結婚。”父母一高興，出手就是五w。又對堂哥說：“我被一個土豪砍死了，只要一件好裝備就能贏回來。”堂哥給了他五w，讓他自己去買。東北經濟雖然發展不好，總缺不了土豪；聽說你要買傳奇裝備，土豪或許還會高看你一眼。
年輕人拿著米，加上自己每月的工資，高薪請人加入紅花會。根據等級高低、裝備好壞，每人拿的錢都不一樣。那年頭，這種花米請人的事情還不多見，紅花會很快發展壯大。年輕人不像某些行會的老大那麼拽，他很謙遜，懂得禮賢下士。有人把年輕人比作劉邦，他哈哈大笑：“劉邦對人那麼沒禮貌，我哪能像他啊！我就做個劉秀、李世民好了。”
《熱血傳奇》這個遊戲，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但是錢多不一定萬能，關鍵看你怎麼有智慧地花錢。年輕人前前後後花了三十多w，還不如骷髏會會長的一把刀值米，卻拉起了一個有聲有色的紅花會，在全區排得上名。每天一上線，大家就熱情地打招呼：“會長大人，有何吩咐？”他轉了一圈，發現一切都在正軌，就下線了，去登入小號。後來感覺來回切換太麻煩，年輕人乾脆又買了一臺電腦，去網咖也是同時要兩臺機器，將左右互搏進行到底。
要想名揚全伺服器，必須攻克沙巴克
骷髏會那邊又是另一番景象，因為盤踞沙巴克城很久，人人都拿自己當八旗子弟，拽的跟二五八w似的。年輕人的小號雖然是副會長，其實指揮不動什麼人，人都只聽會長的。會長倒是沒有任何黑道背景，純粹就是玩遊戲時間長、捨得砸米。一個瀋陽郊縣的中層公務員，哪裡來的這麼多米呢？年輕人最後也沒找到答案，答案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想在遊戲裡報仇，在現實中主持正義則不在考慮範圍內。
轉眼又是一年的秋天，骷髏會的人主動挑事，連續把三個行會砍的人仰馬翻。會長下了格殺令，“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敢惹我，我就讓他滾出伺服器！”紅花會的人說，骷髏會的副會長最壞，每次都把人挑釁到牙癢，然後叫一大堆兄弟來群毆，“乾的都是斷子絕孫的勾當”。他們還說，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打下沙巴克城，徹底消滅惡貫滿盈的骷髏會一夥人。
年輕人說：“好啊，要不然，咱們這個週六就試試看？人活一口氣，難得拼一回！”在那個遙遠的時代，一週只能攻打一次沙巴克城，而且都是在週六。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這樣？
6.江湖絕唱
那個週六，年輕人把骷髏會會長約到了瀋陽，下狠心在本地最好的海鮮酒樓請客，席上開了茅臺和五糧液。會長愛喝酒，也會喝酒，感動的眼淚嘩嘩的流。年輕人很有策略，裝作一杯一杯地喝，其實都吐在茶杯裡。兩瓶酒幹完，年輕人說：“老大，今晚還要守城呢！”
（做戲就要做全套，節操是什麼？能吃嗎
骷髏會會長說：“尼瑪，我們這沙巴克城，哪次不是以絕對優勢守下來？就算大家都不出力，憑我一個人也能滅那個紅花會滿門！”年輕人說：“可是你喝醉了，怎麼打得贏呢？”會長一揮手：“這種小毛賊還用我出手嗎？你去幫我登入。”趁著自己的手還能動，會長把賬號和密碼寫在了一張紙上。拿到這張紙，年輕人的手在顫抖；會長還以為他也喝多了，關切的問他要不要緊。當然不要緊！包在自己身上。
一個小時以後，到了本文開頭的一幕。會長躺在網咖VIP包間的沙發上打起了鼾，年輕人咬著嘴唇，同時操作著兩部電腦、兩個賬戶。快要開戰了，紅花會成員都很緊張，年輕人卻說：“先拿下他們會長人頭的，重重有賞。”大家心想：“這種懸賞有人拿得到？真見鬼了。”年輕人說：“你們不拿，我去拿啦。”
很快，骷髏會會長不穿任何裝備，呆若木雞地出現在戰場上，毫無懸念地被紅花會割了人頭。不知道為什麼，骷髏會的其他悍將都人間蒸發了，有人在戰場的犄角旮旯看見了他們，好像是在躲避參戰。具體的戰鬥過程就不用贅述了，反正是一邊倒，沙巴克城的皇宮在最短的時間內淪陷了。很快，十一點的鐘聲敲響了。
攻下沙巴克皇宮，還得等到晚上11點宣佈
紅花會全體成員都在歡呼，年輕人回頭看了一眼爛醉如泥的骷髏會會長，不動聲色地修改了密碼。不過，他也沒做的太過分，畢竟大家還是熟人。幾個月後，骷髏會會長第無數次嚎哭著打通他的電話，說：“你丫再不把賬戶還給我，我就找人做掉你。”年輕人說：“得了吧，能做你早就做了。注意收簡訊。”他把密碼用簡訊發了過去。但是，骷髏會早已樹倒猢猻散，消失在《熱血傳奇》的歷史深處。它是被內訌整垮的——守住了無數次的沙巴克城居然丟了，會長率先送人頭，給我一個不內訌的理由？
做完這一切的年輕人，銀行卡里只剩下三千米，還要向父母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跟姑娘約會的問題。可是，許多年以後，當他向《熱血傳奇》運營團隊的人講起這段經歷，眼睛裡閃爍著自豪的光芒。“那是我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
後記
老實說，這個世界上的每一代人都是在謊言之中長大的：從小，家長和老師就教導他們，只要好好學習、健康成長，長大之後就會有自由、富足、激動人心的生活，讓人覺得不枉此生。可惜，絕大部分人長大之後，過的都是拘謹、匱乏、平淡無奇的生活。即便僥倖獲取了財富，爬到較高的地位，也不過是面臨更多煩惱，而且不足為外人道。對他們來說，人生的普遍無目的、無意義和無聊，是不可救藥的絕症。
理想崩壞了，現實值得過嗎？人間不值得
在這個樂趣極端匱乏、資源永遠稀缺、自由只是幻夢的世界上，《熱血傳奇》提供了一片唾手可得的“天堂”，讓所有人各取所需。對於土豪來說，它是最簡單的獲得權力的手段；對於聰明人來說，它提供了聰明才智的用武之地；對專業玩家來說，它是賺米揚名的舞臺；對普通人來說，它是冒險嘗試的樂土。你可能對自己在現實中能否改善境遇感到懷疑，但是《傳奇》這樣的遊戲永遠不會對你關上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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