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局外人》
一
譯本
我首先看柳鳴九的譯本，之後看了李玉民，楊風帆、最後看了點郭宏安，閱讀外國名著尋找譯本向來煩心，我做了許多參考，不妨一聽。
《局外人》開頭，短短50幾個字，就已經可以奠定其文壇地位，已經可見是怎樣的筆力，開頭的翻譯好壞，幾乎可以決定譯本的選擇。
這是柳鳴九譯本
這是李玉民
這是楊風帆
這是郭宏安
由此
柳：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 不清。
李：媽媽今天死了，也許是昨天，我還真不知道。
楊：今天我收到養老院發來的電報，說媽媽死了，或許是昨天死的，具體是哪天我不知道。
郭：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
高下立見。
已知柳鳴九和郭宏安勝於楊李。一個搞不清，一個不知道。我個人喜好在於“不知道”，這大概和我的口癖有關，更能讓我體會其中妙處。然而確實要從語境中看，昨天和今天，搞今天和昨天不清，和不知道昨天還是今天，搞不清確實在同樣隨意的情況下更精確，這點大概真是要看個人喜好了。
李玉民的：我還真不知道。還真不知道，太輕佻，反而讓這個漠然的角色浮起來了，他前面有句話我很同意
語言簡練，高超的作家往往用最簡單的筆觸寫出最複雜的故事。可是他這裡的“我還”，倒是畫蛇添足了。
至於楊風帆版……不提也罷。
僅這前面一句話，柳版和郭版不相上下，加繆這神來之筆被呈在了我面前。
接著下來
柳：令堂去世，明日葬禮，特致慰唁。
李：母去世，明日葬，敬告。
楊：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
郭：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
柳版最佳。
還是那句話，情感。
局外人是“我，”以我的視角，我是漠然的，可這不代表別人是漠然的，至少在這裡，我感覺養老院不該是公事公辦的語氣，哪怕做做樣子。
接著這段我窺得一點李玉民的問題所在。
柳：和往常一樣……
李：我一如往常……
楊：我還是在……
郭：和平時一樣……
這裡便可看出，李是最書面的一段，有些文氣，這些文氣在接下來的文字中多有體現，我無法一一列舉，但是，舉個例子，五大三粗的人說：他孃的老天爺！那是貼人的，可是他要是說：天公誤我！那才是怪事。我甚至懷疑，原本默爾索的漠然，被他帶入到其他人的漠然中一起了，他文中其他人的情感叫他也寫出如我一轍的漠然，可以冷漠，卻不是如我一轍。
突出的還有這句話
柳：人只有一個媽啊！
李：人只有一個母親。
楊：人的一生只有一個母親啊！
郭：人只有一個母親啊！
李是最冷冰冰的，但店老闆安慰是來自別人的安慰，不應該是這種語氣。
再有，默爾索是小市民，一個普通的，不起眼的人物，他的視角看過去，我認為恰當的俗白一點更好。
接著有一段我很喜歡的一段。
柳
李
楊
生活仍是老樣子，沒有任何變化。
平平無奇嗎？
看另一句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漂》
可覺嘆處？
總之，這句話要讓我感到平靜的接受之中深深的累，好像無聲地嘆了一口又沉又重的氣。
我還是喜歡柳，李感覺讀時差了點勁，好像不上不下的。
楊，“我的”反而贅述了。這裡不用說也知道是我的生活，但是吧，他又有一種特徵性，所以“生活”焉知是誰的生活。
誰的生活，又不是一灘水，死水，或活水。
還有那段對話
柳
楊
李
柳：庭長問我是不是有話要說？我考慮了一下，說了聲沒有立刻就被逮出了法庭
楊：庭長問“你還有話要說嗎”？我說：“沒有。”他們這才把我帶走。
李：庭長卻問我：有沒有什麼話要講。我想了想，隨後便答道“沒有。”
楊回答時節奏快了，而柳的，天，那可是生死關頭，問你有話要講嗎？說不定就有一線生機了，可是他居然考慮了一下，說“沒有。”這形象就跳我眼前了！老實可愛而了了悲劇。而李，總體而言，規規矩矩。
最後一段，那是主角心境的跨越。
柳：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生命悽然而逝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而我，我現在也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剛才這場怒火清除了我心裡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慾一般，現在我面對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而未溫情盡失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
李：在那邊，在那邊也一樣，在一些生命行將熄滅的養老院周圍，夜晚好似憂傷的間歇。媽媽臨死的時候，一定感到自身即將解脫，準備再次經歷這一切。任何人，任何人都無權為她哭泣。我也同樣，感到自己準備好了，要再次經歷這一切。經過這場盛怒，我就好像淨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對這佈滿徵象的星空，我第一次敞開心扉，接受世界溫柔的冷漠。感受到這世界如此像我，總之親如手足，我就覺得自己從前幸福，現在仍然幸福。
郭：好像這巨大的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對著充滿資訊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
楊
這裡，李玉民是為她哭泣，有些模糊，“哭她。”母親死了，可不就是“哭”她嗎？
再看這個高潮：①李：經過這場盛怒，我就好像淨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對這佈滿徵象的星空，我第一次敞開心扉，
②郭：好像這巨大的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對著充滿資訊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
③柳：好像剛才這場怒火清除了我心裡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慾一般，現在我面對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而未溫情盡失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
①：淨除，空乏，很文氣，簡練，卻不適合這樣的情感迸發階段。
②無功無過，大白話，確實是貼人的。
③“七情六慾。”相比前者的都是希望，前者其實不能解釋，為什麼沒了痛苦也沒了希望？而七情六慾是情感，倒顯出其情緒了。
還有①中徵象，百度給我的解釋有跡象，也就是星星的痕跡，②中資訊和星斗的夜晚，直白。③“默示。”你聽我讀，可知是“默視”、“漠視”？“默示”太靈了，妙到無言處，我也只能讚歎。默示，無聲的啟示，暗中的啟示，他是這無聲的夜裡，默爾索在這無聲的夜裡的啟示，心境的跨越，也是本文中最後的高潮處出現的文字。
所以，《局外人》我還是最愛柳鳴九，儘管帶著我個人愛好，諸多分析也不可能完全客觀，只是，柳老多年研究加繆，卻只翻譯了一本《局外人》可見心血。
世面上流行的李玉民版本，李玉民翻譯過很多書，他也是翻譯詩歌的，中國人翻譯外國詩歌大多有個通病：想要讓外國詩翻出中國古韻來。我不喜歡，想起我讀過一首拜倫的詩，翻譯通篇之呀兮的，太沒勁，有時候讓我想起了被張谷若版某個翻譯支配的恐懼。李玉民大概把這種習慣帶入了文字中。
至於楊和郭，市場上流行的少，楊開篇輸了，末尾平平無奇。郭，我還是挺有好感的，在其開頭處。
但是如果唯一要看一本，我推柳鳴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