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鋪開棋盤，說：“你要紅的，我是黑的。”
透過連比帶劃的指揮，他終於將棋子擺放妥當。
“啪！吃你。”他拿起一枚“卒”在我“炮”上一敲，然後把我的“炮”拿走，再繼續去敲我的其它棋子。
小時候，我站在爸爸身邊，看他手執黑“馬”，“啪”的一聲落在紅“兵”上，食指壓著“馬”，中指將“兵”往手心撥動，同大拇指一併捏著，紅“兵”滑入手中，黑“馬”重重落下，佔據那個位置。再怡然地把“兵”摞在自己跟前，那已經有被幹掉的四五枚棋子了。
我爸特別愛下象棋，或許是那個年代娛樂太少，也因著象棋的廝殺，是一場智力技能的比拼，象棋下得好的人，也是當年被追捧的物件呢。
爸爸有一副漂亮的象棋，配著一個精緻的木盒，盒蓋從那滑道徐徐推開，手工雕刻的隸書體蒼勁有力，黑紅分明。棋子因為常年使用摩挲，變得光滑油亮。
小孩不太愛下象棋，爸爸就教我們用象棋下動物棋。棋盤只用一半，所有的棋子字朝下，一個挨一個。隨機將一枚棋子翻過來，大棋吃掉相鄰的小棋，剛開始運氣的成份有，到後邊也是要憑能力贏的，真的好玩極了。
在物質缺乏的年代，快樂真的是觸手可及。不是因為貧窮產生快樂，是貧窮讓人的慾望少而小，容易滿足。
只要有學上，就感覺開心。
我們於是拼了命的學習，以對得起父母拼了命掙的學費。戰戰兢兢，害怕某一天父母說：“沒錢給你交學費了，輟學吧。”
貧窮讓人無奈，讓人痛苦，讓大人愁眉不展。
小學學費十幾塊錢，家裡也常常一次性拿不出來，只能分批去交。
有一次，爸爸拿了幾塊錢，讓我先交給老師，說剩下的十塊錢很快就補上。
我是多自卑又害羞啊。
我的手揣在口袋裡，緊緊地攥著那幾塊錢。我想象口袋就是那個聚寶盆，能再多攥出十塊錢來就好。我的屁股在板凳上挪了多少次，內心給自己鼓了多大的勁，也沒有勇氣走到老師身邊，告訴他我的學費要賒賬。
我快要急哭了，心咚咚咚直跳，當著那麼多同學的面，將自己家的貧窮和窘迫說出口，真的讓我害怕。
老師走過來，說：“剛才在街上碰到你爸爸，說你拿了學費過來，你怎麼不交給我，別弄丟了。”
我趕緊把錢拿出來，交給老師，心終於放了下來。這簡直是救了我的命，救了一個小孩要命的自尊。
該上高中了，家裡依然貧窮。高中的學費陡然升到了800塊一個學期，加上住校費、雜費和伙食費，需要一次性拿1200塊錢去報道。
這對於我們的家庭就是一筆鉅款啊，我心中忐忑，有對未來的憧憬，也有對父母的心疼，我能想象他們內心的煎熬和焦慮。
我試探著問媽媽，錢怎麼辦？她說：“這是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我極感謝爸媽給予我的這個“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
有個同學，家裡發生一點事都會被從課堂上叫回家，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可我不知道一個孩子能為家做些什麼？我替她感到憂愁，也替自己感到幸運。我知道了，即便是貧窮讓我們的生活風雨飄搖，爸媽也定是護我們在臂膀之下。
媽媽將錢縫在我貼身的衣服上，一再叮囑我要注意安全。我說同學媽媽是將錢塞進擠空了的牙膏管裡，那樣是不是更穩妥。
我興奮又小心地收拾著衣物，妹妹悄悄地給我說：“爸爸把象棋賣了，為了給你湊學費。”
我呆住了，問道：“賣給誰了呀？”
“我也不知道。你得好好讀書，以後把象棋給爸爸贖回來。”
“媽媽，爸爸把象棋賣給誰了？”
“賣都賣了，你就不要管了，安心讀你的書。”
爸爸的那副象棋吃起子來，質感厚重，兩顆子“啪”地相碰，清脆而不尖銳，包漿細膩柔和，有時像見過滄桑的睿智老人，有時像馳騁在楚河漢界上的少年郎。它是爸爸最鍾愛的物件。
那副象棋，可能也沒賣多少錢，但是那不多的錢，也難倒了英雄漢，難住了父母。
“我一定要把象棋再買回來。”少年的我帶著愧疚和感激，帶著爸媽為我加上的翅膀，開始努力掙脫貧窮的束縛。
多年以後，我早已忘記了這個諾言，爸爸的那副象棋也不知流落何處？一次傢俱展上，我正在忙碌，同事端回來一個紅木盒子，那是一副紅酸枝做成的精美的象棋。
“那邊撤場，便宜清貨呢。”
我兩眼放光，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那種象棋，紅木泛著緞子般的光澤，醇厚溫潤，字型雕刻精細，蒼勁有力。
我興沖沖急匆匆地按指示去尋那家店，不知道轉了幾個來回，等找到時，象棋已經賣完了。
一副漂亮的象棋，這是一件極小的事，我卻總是忘記，以致多年以後，我也沒有向爸爸兌現這個諾言。爸爸已經很少下棋了，不是缺象棋，是缺一起下棋的人。
我手裡拿著的棋子，那雜木粗礫的紋路被油漆厚厚的包裹著，閃著塑膠般的賊光，輕飄飄光溜溜，碰撞時發出“滴滴滴滴”聲，嘈雜而尖銳。
我這一晃神間，寶寶的“卒”子敲在我的“帥”上。我笑道：“你真厲害，將我軍，你贏啦！”
“等回老家了，你陪姥爺下棋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