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性的深度解剖

——讀嚴歌苓的《陸犯焉識》

官玉華

人性的痛苦來自肉體和精神，有的人因肉體的痛苦麻木，有的人因精神的痛苦沉淪。既能忍受肉體的痛苦，又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制止精神沉淪，縱觀當代文學作品，只有嚴歌苓作品《陸犯焉識》中的主人公陸焉識可以擔此重任。

陸焉識，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因出身和不諳世事的張揚，成為“反革命分子”，開始了他的監獄人生，更開始了他對人生的重新探尋之旅。不幸的是，他的探尋幾乎得不到任何支援——無論監獄的管理者還是監獄的勞改犯，都將他視為“另類”，任其自生自滅，某種程度，還不如一隻螞蟻的價值。結果在歷次運動中，其迂腐可笑的書生氣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長，直至被判為無期。

但是，在這令人慘不忍睹的折磨中，我們驚訝發現他活了下來，即使因為越獄幾次差點遭遇黑手，他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再看監獄的管理者和犯人，因為種種原因，大多無法堅守到最後，僥倖生存下來，也是身心傷痕累累，淪為那個時代的犧牲品。

細細品味，不是陸焉識命不該絕，完全是作者需要他活下來，逼著讀者忍受不忍卒讀的內心痛苦。讀完陸焉識經受的苦難，感受人性面對超越極限的痛苦時對痛苦的超級承受力，用陸焉識的經歷控訴愚昧時代的冷漠和殘酷。

陸焉識創造的奇蹟在於他的理想、人格、尊嚴，在那樣一種環境中，他的“書生氣”釋放出強大的生命力，保護他沒有自甘墮落走向沉淪，而是如一盞明燈，指引他退守愛的陣地，用精神構築的愛情和親情在心中點燃堅守的明燈。在這種神聖力量驅使下，他的內心無比強大，智慧在狹隘的監獄中充分釋放，保護他逃過一場又一場在劫難逃的劫難，忍受住降臨他身上的一切非人折磨，甚至敢冒生命危險越獄，以計算機精確的算計躲過了追捕，只為心中那團愛的火焰，去遙遠的上海確認家人的平安，去確認對妻子的愛。為了保護這份愛，他又選擇自首，回到監獄，以殉情的方式將對妻子的愛維繫在監獄生活中，成為他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中的支柱。

一個勞改犯深埋在心中的愛情不可能為人理解和同情，陸焉識在孤獨中將那份愛默默埋在心間，與監獄外的妻子堅守這份默契。這是陸焉識的幸運，正是這點人性微弱的愛情之火，伴他度過了人生的寒冬。

於是在荒漠中的這個監獄裡，儘管肉體和生命時刻受到非人折磨，他的精神始終有一份愛的滋潤，儘管這份愛只與精神搭界。

而監獄之外的人生是另一個監獄，在這個監獄裡，陸焉識的家人靈魂發生了令人痛心的功利變化，變得心靈結上一層殼，對愛冷漠，極其自私，心底不承認陸焉識這個父親，恨這個父親的出身影響了他們的前途……唯有陸焉識的妻子，即使當初丈夫並不愛他，在丈夫深陷牢獄之災的危難時期，不離不棄，堅守中國婦女的操守和愛的承諾。悲催的是她還是沒有堅守到最後，選擇了用失憶症保護心中最美好的過往人生。作者在讀者黯然神傷之後繼續傷口撒鹽的行為，實則是不間斷的控訴和超越人性的冷靜剖析，藉此警醒遠離這個時代的人們必須保持高度警惕，不讓歷史的悲劇重演。

當歷盡磨難悟透人生的陸焉識送走妻子，埋葬了最後的愛情後，他又一次站在人生方向的選擇上。愛已消失，親情已庸俗，他在城市的價值變得索然無味。這一次，他選擇了莊子的道路，以無言的反抗、蔑視的態度毅然離開沒有真愛的城市，回到讓他一生肉體受盡折磨的荒漠。此時，我們從他消失的背影讀到的還是控訴——對無愛生活的控訴。

合上書頁，觸目驚心的場景恍如人生就是兩個監獄。這個出那個進，躲無可躲，慶幸的是我們已經遠離陸焉識時代，可以在陽光下直抒胸臆，歌唱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