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西非國家幾內亞發生軍事政變的訊息散播到全世界，人們對此議論紛紛。
與此同時，在不為大眾矚目的地方，一種有色金屬——鋁的價格，卻創下了十年來的最高值。中國與歐洲各大鋁生產商的股票也在瘋狂上漲。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這兩件看似毫無關係的事情同時發生，只是巧合嗎？還是其中存在著某種聯絡？
答案是，它們之間的確有著重大關聯。
這個平時很少有人關心的非洲小國安寧與否，對全球鋁業的穩定而言，十分關鍵。
幾內亞是全球最大的鋁土礦生產國之一，但國家政變提高了鋁土礦供應出現風險的機率。
圖片來源：Scmp
01
幾內亞與全球鋁價
毫無疑問，幾內亞很窮，2020年全國GDP僅有約155億美元，與同期上海市虹口區的GDP基本處在同一水平。
幾內亞的GDP從2000年的30億美元，增長至2020年的155億美元，但在聯合國人類發展指數中，幾內亞的排名幾乎沒有上升。這也是幾內亞人對總統孔戴不滿、以至於政變發生後很多人拍手叫好的原因之一。
圖片來源：The World Bank
但在全球貿易體系當中，該國近幾年卻彰顯出愈發重要的作用。
核心原因是，幾內亞有礦。
一部分是鐵礦。
幾內亞境內有寧巴山（Les Monts Nimba）與西芒杜（Simandou）兩座儲量豐富的世界級鐵礦，中國鋁業集團與英澳力拓集團（Rio Tinto Group）就鐵礦的開採權競爭多年。不過，時至今日，礦區的開發仍不算充分，產量有限。
幾內亞境內礦藏分佈。
圖片來源：mines.gov.gn
另一部分是鋁土礦，幾內亞目前的主要產業之一。
鋁土礦是一類外表呈深紅色的礦石，一般由工業上可利用的三水鋁石、一水軟鋁石或一水硬鋁石等礦物質組成，是生產金屬鋁的主要原料。
比起鐵礦，幾內亞的鋁土礦開發要充分得多。
2020年，作為僅次於澳大利亞的鋁土礦產出大國，幾內亞鋁土礦年產量約佔全球總產量的四分之一。
全球主要鋁土礦產出國家年產量。圖中2021-2025年為預測產量。
圖片來源：GlobalData
不過，六、七年前，幾內亞的鋁土礦產量還遠遠達不到這一數字。
是以中國為首的背後推手們，推了幾內亞的鋁土礦業一把，以開展各國需要的鋁土礦貿易。
2014年，由於印度尼西亞對包括鋁土礦在內的未加工礦物出口進行了限制，中國鋁業巨頭們不得不尋找替代的供應來源，最終選定了鋁土礦儲量巨大、同時勞動力價格低廉的幾內亞，開始大量投資。
之後，幾內亞加大生產，鋁土礦年產量開始打著滾往上漲，2015年僅有2100萬噸，到2019年已達到8200萬噸，去年更是升至8800萬噸，是五年前的4倍有餘。
而2020年產出的鋁土礦中，有5273萬噸（幾內亞全年產量60%）出口到了中國，約佔中國全年鋁土礦進口量的47%。
等於說，全中國鋁精煉廠使用的鋁土礦原料，有幾乎一半來自幾內亞。
2020年5月，中國從世界各國進口鋁土礦的比例。幾內亞、澳大利亞和印度尼西亞長期位居前三。
圖片來源：SMM
這些精煉廠又透過提煉鋁土礦產出氧化鋁，再將氧化鋁電解、淨化、除渣後，產出原鋁。
中國又是世界上最大的鋁生產國，2020年的原鋁產量約3700萬噸，佔據全球總產量的56.6%。
2016-2020年（由下而上，藍色為2016年），全世界原鋁產量最高的10個國家（單位：千噸）。
圖片來源：Statista
故而，根據這一邏輯鏈條，你大概已經能知曉為什麼全球的鋁業從業人士都緊盯著幾內亞的政變局勢了。
政變帶來了全方位的不穩定，這種不穩定有可能波及到幾內亞的鋁土礦出口，鋁土礦出口波動可能影響到中國的氧化鋁與原鋁生產，進而影響到全球鋁市場與人們的日常生活。
國家鋁價的走勢也反映了這一點。
幾內亞政變後，鋁價經歷了一個迅速抬升的過程。9月7日至9月10日，鋁價猛然攀升，從每噸2741美元飆升至2925美元，達到了2011年5月以來的十年最高點，引起了不少人的擔憂。
2021年9月以來的國際鋁價走勢。
圖片來源：Trading Economics
掀起政變的幾內亞軍方也清楚鋁土礦的問題，所以他們多次強調，不會干涉目前鋁土礦的正常運轉以及與他國的鋁土礦貿易。
根據一些幾內亞鋁土礦場的報告，鋁土礦的開採與貿易也的確沒有受到什麼顯著影響。
但這並不足以讓市場安心。許多從業人員害怕會出現其他國家對幾內亞實施制裁、或新掌權的政府對礦業額外徵稅等問題，依然在惴惴地觀望著形勢。
當然，對他們來講，需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幾內亞這一鋁價增長的最新因素，還有其他一系列問題，比如：
除了幾內亞政變的影響外，還有哪些影響全球鋁價的重要因素？
02
誰在需求鋁？
事實上，本次幾內亞政變前，國際鋁價早已處於長期上漲的趨勢。
從2020年4月8日每噸原鋁1426美元的價格低點開始，鋁價在接近一年半時間內連續走高，翻了一番有餘。
2020年1月以來的國際鋁價走勢。
圖片來源：Trading Economics
如此驚人的漲勢，其背後的一部分原因是三個方面的需求持續增長：
（1）易拉罐的消費
2020年初，隨著新冠病毒開始在世界蔓延，各國政府紛紛在3、4月份宣佈進入「緊急狀態」，要求人們居家辦公，以防止病毒進一步擴散。
這使得一類商品的需求量激增：罐裝飲品。
2020年，這類即飲品是酒精飲料市場中唯一出現增長的類別。
大量人口居家，使得啤酒、可樂、蘇打水等必要消費從以往的餐館轉移到家庭當中。
而各種飲品包裝裡，由於鋁與塑膠、玻璃等相比，具有多次可回收性，利用環保，且不易破損，使用方便，所以廣受消費者的青睞，鋁罐裝即飲品佔比持續增長。
2019年，鋁、塑膠和玻璃三種材質的飲料罐在美國的回收情況對比。
圖片來源：Mordor Intelligence
2020年7月，美國鋁業協會曾發表宣告說：
「新冠大流行期間，對鋁製罐這一環保容器的需求量是空前的。許多新飲品正以易拉罐的形式進入市場，出於對塑膠汙染問題的關注，許多長期客戶正在放棄塑膠瓶。長時間居家的消費者似乎也更傾向於易拉罐具有的便攜性和可儲存性。」
對易拉罐的需求增長，很大程度上拉昇了鋁價。
（2）建築業的復甦
新冠流行對於建築業的打擊極大，工地停工、工人失業，全球建築行業在2020年上半年基本都處在衰退的泥淖中。
不過，隨著情況改善，建築業的寒冬正在緩慢地過去。一些作為圖紙被擱置了數月的專案得以重啟，工人們重新回到了工地。
以美國為例，美國建築業在2021年3月份後，增加了11萬個工作崗位，2020年新冠最嚴重時期損失的建築業崗位，80%以上都得到了恢復。
新房銷售與房屋裝修的頻率也在回升，同時由於新冠帶來的種種影響及本就存在的長期住房需求，美國目前的新房缺口約有400萬套。這無疑會帶給建築商們非常直接的投資機會。
2021年2月，美國建築工人在加州西米谷的工地上交談。
圖片來源：KTLA
中國與歐洲和美國的情況基本類似，全球建築業均處於緩慢復甦當中，各類建築用材的需求隨之增長，這其中自然也包括鋁。
（3）汽車行業的轉型
第三個方面是汽車行業。
近幾年，汽車製造的總體趨勢是將汽車「輕量化」。
跟越做越大的手機有些類似，汽車普遍也在追求更豪華的配置。
可這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汽車的尺寸隨之增加，軸距更長，重量更重，油耗提升，操控變差等等。
於是，為了在克服這些問題的同時，不影響到汽車配置，輕量化就成了一個必要選項。
鋁合金則是輕量化的主力軍。
鋁合金具有足夠的韌性，在發生碰撞時能很好地保護乘客與車身結構。而同等體積下，鋁合金的重量只有鋼鐵的三分之一。雖然鋁的價格要比鋼貴，但權衡之下，鋁合金依然被視為最合適的替代材料，在車輛底盤、減震結構等部件及車輛內部面板上，已得到大規模使用。
2019年9月，大眾汽車裝配廠正在對一輛電動汽車進行自動化車身焊接。
圖片來源：Reuters
此外，「電動汽車」是另一個新興的汽車業用鋁大戶。
當前，全球汽車銷量中，已有接近20%是電動車，且這一趨勢仍在不斷增加。
比起一般的內燃機汽車，電動汽車的平均用鋁量要高出30%，更輕的鋁製鑄造結構部件與鋁製電動引擎外殼被許多廠商採用。特別是鋁製引擎外殼，隨著技術的發展和產品的革新，逐漸成長為一個令人矚目的新興市場。
當然，任何一類商品的價格都是由供求雙方來決定的。鋁價一路走高的背後，除了需求外，供給的影響也極為重要。
03
誰在供應鋁？
2021年7月最後一週，一家力拓集團旗下的鋁加工廠，900餘名工人指責力拓違規使用承包商和臨時僱員，且沒有合理地解決養老金和退休問題，掀起了罷工。
7月28日，工人們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基蒂馬特的鋁加工廠外舉行集會，以抗議力拓公司在養老金、醫療等方面的問題。
圖片來源：The Militant
力拓集團希望與工人達成和解，表示：
「我們一直致力於真誠地進行談判，確保在理解對方的關切上，保持開放的心態。」
但初次談判並未達成共識，7月底的國際鋁價也隨之受到了影響。
2021年7月中旬至9月初的國際鋁價走勢。
圖片來源：Trading Economics
出問題的鋁加工廠不止這一家。
2021年8月25日，位於牙買加的一家年產量140萬噸的鋁加工廠發生爆炸，燃起的大火經由七個消防隊奮戰了六個小時後才撲滅。該工廠事後釋出宣告，進入無限期停工。
牙買加鋁加工廠著火後冒出的黑煙。
圖片來源：Stabroek News
國際鋁價8月25日由每噸2610美元迅速抬升，至8月31日已升至每噸2710美元，便與此有關。
不過，這些事件與尚且穩定的幾內亞政變帶來的影響類似，它們更多是在一個比較短的時間內，造成市場波動，導致鋁價拉昇或降低。
但如果想要長期影響一類商品的價格，一個事件或者一個工廠的體量往往還不夠，供應的砝碼必須要更重一些才可以。
最重的一枚砝碼是什麼呢？
沒錯，是中國。
前文已提到過，中國是全球最大的原鋁生產國，2020年的原鋁產量3700萬噸，比其他所有國家加起來還要多。
2020年，中國經由廢鋁回收，進行二次處理後的再生鋁產量740萬噸，佔全球3471萬再生鋁產量的21.3%，同樣位於世界前列。不過，中國再生鋁只佔全部鋁產量的17%，低於全球平均水平5%左右，仍存在進一步提升的空間。
圖片來源：Norwegian SciTech News
然而，問題在於將鋁土礦提煉成氧化鋁，再將氧化鋁電解形成原鋁的過程，需要消耗大量電力，以至於有人將鋁稱之為「凝固的電力」。
目前中國的主要發電方式不外乎火力發電、水力發電、核發電等，其中火力發電依然是主導，佔比約70%。
那麼，問題就來了。
生產鋁的諸多企業，為了降低電費成本，不得不將鋁加工廠搬到那些經濟相對欠發達，電費比較低廉的地區，如內蒙古、貴州、雲南、廣西等省份。
可鋁加工廠集中在這些省份，意味著省內的能源消耗極大，巨量的火力發電會對環境產生負面影響，這與2015年政府頒佈的「能耗雙控」方針發生了直接衝突。
「能耗雙控」方針，指能源消耗總量和強度的雙重控制，主要目的是節約能源，保護環境，以及倒逼經濟發展方式轉變。但對於中部和西部的能源大省來講，這一政策執行起來困難重重。圖為8月中旬，國家發改委印發的《2021年上半年各地區能耗雙控目標完成情況晴雨表》。
圖片來源：搜狐
於是，各省為了完成每季度能耗雙控的指標，必須對能源和電力的使用加以限制。
比如今年第一季度，能源消耗大省內蒙古為了能耗雙控目標，連續出臺檔案，使用非常嚴格的措施來調節企業的能耗排放。
第二季度，限電的省份輪到了雲南，雲南政府對省內的用電大廠實行應急錯峰限電。
到了第三季度，廣西與貴州開始實行能耗雙控與電力供應限制，新疆也嚴控鋁產能，新疆昌吉州在8月下旬釋出的原鋁產量控制要求亦成為近期鋁價上漲的重要原因之一。
同時，為了防止國內鋁產能過剩，政府出臺政策對鋁產量加以限制。最近兩年，相關部門更多次強調要嚴控原鋁產能，不能超過4500萬噸的天花板。
這些因素共同導致國內鋁加工廠受限，國內鋁供給出現了一定缺口，原鋁進口量有所提升，一月至七月進口了92.6萬噸原鋁，是去年同期的2.7倍。分析公司安泰科的高階分析師申凌燕表示：
「2021年原定新增產能137萬噸，但截至目前僅釋放45萬噸。儲備產能原計劃2021年為226.4萬噸，但目前僅61萬噸。國內鋁錠顯性庫存下降至約75萬噸的水平，創下5年來同比最低的水平，預計中國電解鋁市場的緊平衡狀態將在未來五年持續。」
據摩根大通（J.P. Morgan）的分析師估計，中國鋁業的年產量相比去年，最終可能下降約5%。
需求復甦，供應減少，加上幾內亞這一鋁土礦產地不穩定的局勢，全球鋁價持續高漲也就不足為奇。
當然，供不應求的局面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市場的缺口總會補上。
目前正在填補這一缺口的典型代表是中國宏橋集團。
宏橋集團的主要生產場地仍在國內，但已開始進行一些產業轉移的工作，將部分生產轉移到勞動力更加便宜，同時不那麼受到政策約束的地方，例如印度尼西亞。
宏橋集團在2013年與當地企業合作，建立了一個大型氧化鋁精煉廠，從鋁土礦中提煉氧化鋁，作為生產原鋁的材料。
中國宏橋集團的鋁業工人正在工作。
圖片來源：China Daily
工廠2016年上半年開始投產，2017年以來一直滿負荷執行，氧化鋁年產量可以達到200萬噸。
而這一專案的二期工程目前已經進入投產準備階段，宏橋集團表示儘量在今年年底開始投產，以順應當下的鋁價東風，填補市場空缺。
不過，這畢竟還需要等待。
在此之前，人們對罐裝飲料、基礎設施建設與汽車等鋁材下游領域的需求恐怕難以減少，鋁的供應仍舊不易得到充分滿足，國際鋁價大概依然要在高位待上一段時間。
我們當然不希望由鋁價高漲帶來的部分商品漲價、生活成本提升等問題繼續加劇，不希望幾內亞政變影響到中國和其他國家的鋁土礦供應，並進一步波及到全球貿易與其他產業。
因此，我們大概需要持續關注幾內亞政變的後續及其鋁土礦貿易的情況，希望它真能像現政府承諾的那樣，平穩過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