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
井岡山。
一個寒冷的夜晚。
毛主席和賀子珍談起《紅樓夢》的話題。
賀子珍說："《紅樓夢》裡盡是談情說愛，軟綿綿的，沒有什麼意思。"
毛主席聽完賀子珍的話後，認真地說道："《紅樓夢》寫了兩個派別，一派是好的，一派是不好的。賈母、王熙鳳、賈政，這是一派，是不好的；賈寶玉、林黛玉、丫鬟，這是一派，是好的。《紅樓夢》是寫了這兩派的鬥爭，我看你一定沒有仔細閱讀這本書，你要重新讀一遍。"
1946年的延安時期，有一次毛主席與長子毛岸英聊天，毛岸英說起《紅樓夢》裡的詩詞不好懂，毛主席向他解釋了閱讀《紅樓夢》的要點，並隨口吟誦了《紅樓夢》裡的"護官符"：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旁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對於《紅樓夢》，毛主席同所有"紅學家"一樣，也經歷了一個不斷深入的認識過程。《紅樓夢》的版本多達20幾種，另外如活字本、刻印本、石印本，更是如"過江之鯽"。對於這些版本，毛主席基本上都涉獵過，但他對於版本學不是特別重視，他更加重視的是《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成就。因此逐步的，毛主席不斷髮展他對《紅樓夢》的看法，形成了鮮明的紅學觀點。
1955年，毛主席對秘書田家英說："《紅樓夢》裡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的'護官符'，是閱讀《紅樓夢》的一個綱。"田家英說："護官符以俗諺口碑的形式，概括了四大家族的腐朽沒落，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社會複雜的情況。"對於田家英這個看法，毛主席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直到10年後的1964年，毛主席在北戴河哲學會議上發表了《關於哲學問題的談話》一文，才明確了他提出的關於《紅樓夢》閱讀"總綱"的問題：
《紅樓夢》我至少讀了五遍，我是把它當做歷史來讀。開頭當故事讀，後來當歷史讀。什麼人都不注意《紅樓夢》的第四回，那是個總綱，還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講護官符，提到四大家族……鬥爭很激烈，幾十條人命。統治者二十幾人，有人算了說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隸，三百多個，鴛鴦、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
毛主席在會議上與哲學家們談到"分析與綜合"的問題，也廣泛地涉及到文學、社會學、歷史經濟學、自然科學等各個領域的話題，可謂內容豐富，看似天馬行空，實則都有很強的聯絡。
尤其是對於《紅樓夢》的觀點，是毛主席一次集中的概括。
他對《紅樓夢》主要闡釋了3方面的觀點。
第一：要把《紅樓夢》當歷史來讀。
第二：第四回是《紅樓夢》的總綱。
第三：護官符是破解《紅樓夢》總綱的鑰匙。
01
如何把《紅樓夢》當歷史讀？
《紅樓夢》不好讀。它寫的究竟是什麼？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認識。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裡早就論述過："經學家看見《易》，才子看見纏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革命家看見排滿。"從普遍意義上說，讀者把它看做一部"言情小說"，主要寫了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悲劇。因此賀子珍讀《紅樓夢》時感到軟綿綿的，沒有什麼意思。這其實屬於淺層次閱讀，因此毛主席讓她多讀兩遍，他最終得出了"當歷史讀"的認識，因此《紅樓夢》具有更深遠的意義。
《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它沒有朝代紀年可考，但是，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作為一部現實主義作品，《紅樓夢》無論寫得怎樣晦澀都無法脫離開它創作的時代背景。曹雪芹生長於清朝康雍年間，因此毫無疑問的，《紅樓夢》創作的"現實生活來源"就是清代。
胡適評價《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蔡元培認為《紅樓夢》隱藏的是"反清復明"。每個學者都對《紅樓夢》都有一套自圓其說的看法。毛主席對二人的評價是：蔡元培的認識是錯誤的，胡適的認識對一些。顯然，毛主席比較認可胡適的說法，但又不認為它是"完全"的自傳，而是有作者現實生活經歷的成分在裡面，因為畢竟是一部小說，是昇華了的、再創造的東西！
因此毛主席說：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清朝是捱整的，他是抄過家的。
這從側面點出：曹雪芹之所以創作出一部煌煌百萬言的《紅樓夢》，是來源於現實生活，有感而發的。這一點無論是作者，還是評點者比如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在《紅樓夢》裡都有很多暗示。
比如曹雪芹在《凡例》中開宗明義地指出："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
這就回到曹雪芹玩弄的那個障眼法（煙雲模糊法）：《紅樓夢》有正面和反面兩種讀法。"正面"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紅樓夢》，這是"假語村言"（賈雨村）的，"何不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反面"就是《紅樓夢》背面的故事，是"真事隱"（甄士隱）的，"因曾經歷過一段夢幻，故將真事隱去。"所謂的"真事"，自然就是作者及其家族經歷的真實歷史！
毛主席敏銳地看出這一點，所以他才以一種深刻的姿態，認為真正讀懂《紅樓夢》必須當作歷史讀！也即讀《紅樓夢》不能只看"正面"，還要看到它的"背面"，與創作者的歷史背景聯絡起來——比如"風月寶鑑"有正反兩面，《紅樓夢》也曾命名為《風月寶鑑》——只有把虛幻的故事與真實的歷史結合起來，我們才能看出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初心，才能對他的虛構產生準確認識：《紅樓夢》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是反映中國2000多年封建社會的歷史典型！
02
為何第4回是《紅樓夢》的總綱？
《紅樓夢》人物眾多，線索複雜。與其他古典小說不同，《紅樓夢》主要寫的是家務事，這決定了他的故事非常繁瑣、細膩，有時候未免顯得枯燥。這也是很多讀者不喜歡《紅樓夢》的原因。
對於作者曹雪芹來說，如何把複雜的情節和眾多的人物有條不紊地安排進小說，也考驗作者的寫作能力。
當我們初看《紅樓夢》時，我們認為這是一個神話故事，因為開篇就寫到"女媧煉石補天"。隨著故事的深入，曹雪芹的筆觸由天上落實到凡間，由蘇州一戶平凡的人家甄士隱開始，逐步把更多人物引進來。因此寫到第3回的時候，整個"紅樓夢"的世界已經塑造完成，林黛玉在賈雨村的陪伴下進了賈府。應該說，第3回才是"紅樓夢"故事的真正開始，前兩回只不過是"鋪墊"。但是，曹雪芹筆鋒一轉，在第4回又脫離開林黛玉在賈府的故事，轉而描繪薛蟠打死人命一案。不能不說曹雪芹的筆法非常高明，他用一支筆寫出了"三家話"：四大家族、馮淵的案子，薛寶釵。正是因為這個葫蘆案薛寶釵才跟隨薛姨媽進京，來到大觀園中。
如此，《紅樓夢》裡的主要人物就全部出場了。
毛主席把第4回稱之為"總綱"，就是因為這一回起到統領全篇的作用：第3回的"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講述的是賈家的前生；第4回講述的是賈家的現在，也即他們作為四大家族之一權勢熏天；第5回再次回到賈家，曹雪芹用他的如椽妙筆，透過一個夢境預示了賈家的未來！
換言之，如果沒有第4回的"提綱挈領"，整個《紅樓夢》就貫穿不起來，第4回起到頂樑柱的作用！
03
為何護官符是解開《紅樓夢》總綱的鑰匙？
《紅樓夢》開篇的前三回，故事情節都比較平淡。雖然第一回就寫了葫蘆廟裡和尚炸供引發大火，燒燬甄士隱的家，但畢竟是平常老百姓遭遇的一個不測事件；賈雨村的落魄與發跡以及革職，也述說地如行雲流水般，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蹟可言；林黛玉進賈府也顯得稀鬆平常。
但是，第4回明顯畫風不同了。薛蟠為爭奪甄英蓮而打死馮淵，賈雨村正好審理這個案子：於是，前三回中看似相互沒有聯絡的諸多人物：甄士隱、甄英蓮、馮淵、嬌杏、薛蟠、薛寶釵、賈政、王夫人、王熙鳳、門子、史家、王子騰……都紛紛聯絡起來，而且產生了嚴重的矛盾衝突——薛蟠與馮淵爭奪的甄英蓮正是甄士隱元宵節中丟失的女兒；賈雨村的官職是送林黛玉進京時賈家許他的；賈雨村的妻子曾經是甄家的侍女；門子原來是賈雨村落魄時租賃葫蘆廟的和尚；薛蟠的母親是王夫人的親姊妹；王夫人的婆婆是金陵城裡的史家……能夠把所有這些不同時間、空間，以及不同身份地位的大人物和小人物聯絡起來，就集中表現在第4回中！
所以毛主席說：第4回是《紅樓夢》的總綱，但是，"什麼人都不注意《紅樓夢》的第4回！"
的確是這樣，在很多學者裡面，真正重視研究第4回的專家並不多，也沒有人看出第4回是《紅樓夢》的總綱！
毛主席進而指出：護官符是解開《紅樓夢》總綱的鑰匙！
《紅樓夢》裡寫的主要是"家務事"，是現實生活裡的點點滴滴，因此對於很多讀者來說，《紅樓夢》顯得囉裡囉嗦，軟綿綿的，沒有什麼要緊的戲劇衝突或者矛盾出現，與其他古典名著相比，《紅樓夢》的這種平實淡遠的寫作風格就顯得更加突出：《三國演義》寫的是國家大事，征戰殺伐；《西遊記》寫得是神魔鬼道，西天取經；《水滸傳》寫得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的確，他們描寫的都是"大事件"！《紅樓夢》裡有什麼大事呢？不過是今天吃酒，明日賞花，一群少年在大觀園裡作詩取樂，或者鬧了矛盾，生了閒氣，過一陣子兩人又和好了！
但是，第4回裡的"護官符"，揭開了這平淡生活，或者說美麗生活下面隱藏著的重重危機：
賈家不假，用玉石做房子用金子做馬！
阿旁宮有300裡，但還是住不下金陵城裡的史家！
東海龍王沒有白玉做的床，向金陵城裡的王家來借！
薛家很有錢，珍珠像土一樣，金子像鐵一樣！
他們如此富貴，這些錢是哪裡來的？
這還不算什麼。更要緊的是，四大家族皆"聯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
《紅樓夢》寫四大家族……鬥爭激烈，幾十條人命。統治者二十幾人，其他都是奴隸，三百多個……
毛主席說"護官符"是解開"總綱"的鑰匙，就是因為《紅樓夢》描寫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豪華生活，以及他們殘酷壓榨普通階層的事實。惟其如此，我們才能解開《紅樓夢》作為"歷史"的密碼！
04
把《紅樓夢》當歷史讀，再次讓我們反思這個命題：歷史是誰創造的？
在《紅樓夢》風花雪月、卿卿我我的表象下，早已隱藏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只有幾十人的賈家、史家、王家、薛家，佔據著大量可支配的資源，他們的下面，是為他們所使喚的300多個奴才，這還不包括奴才的奴才，以及奴才所聯絡的平民百姓階層，比如倪二、王短腿等人。
這就十分鮮明地把《紅樓夢》裡的世界劃分成兩大社會階層，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以"賈史王薛"為代表的"精英階層"，和以鴛鴦、襲人、晴雯為代表的"普通民眾階層"。"精英階層"佔極少數，但具備絕對支配地位；"普通民眾階層"佔絕大多數，但居於被支配地位！
毛主席是辯證法和階層分析大師。從第4回的"護官符"開始，毛主席敏銳地指出《紅樓夢》裡兩個階層有不可調和的矛盾："賈史王薛"千方百計維繫他們的支配地位，但是，賈寶玉、林黛玉等人已經模模糊糊看出這種絕對的支配地位不可持續，他們的思想意識正在逐步向平民老百姓的立場轉變，因為與"精英階層"相比，佔絕大多數的"普通民眾"階層，並沒有"精英們"——比如王夫人、王熙鳳所認為的那麼好欺負——鴛鴦、晴雯、司棋等人，已經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抗爭。作者曹雪芹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何堂堂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
《紅樓夢》寫的很有"現代感"。曹雪芹認識到：這種由"精英"塑造的生活最終會走向沒落。這個趨勢他看得十分清楚。因為後40回有抄家這個情節。但是，曹雪芹並沒有看出這種"精英"與"普通民眾"之間的矛盾應該怎樣解決，他只是模模糊糊意識到，佔據大多數的"普通民眾"——鴛鴦、晴雯等人，也需要擺脫她們作為奴隸的地位，成為平等社會中的一員。
把《紅樓夢》當歷史讀，就不可避免地要回答這個問題：歷史是誰創造的？是以"賈史王薛"為代表的"精英階層"，還是以鴛鴦、晴雯、花襲人為代表的"普通民眾階層"？很值得深思！
結語
"精英"原本是個好詞，特指社會上的成功人士。但是，現代語境中的"精英"已經走到它的對立面。比如某大V毫不隱諱地申明：我是個精英主義者，大部分人是無用的！這就把"精英"與"大部分人"分離開來，"精英"成了"大部分人"的對立面，成為帶貶義的詞彙。
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不是少數精英創造的。毛主席用辯證法和階層分析法，敏銳地指出《紅樓夢》裡兩個階層，一派是"主子"階層，或者說"精英階層"，“精英階層”形成了“精英主義”，也即對他們有利的一套價值觀，這派的代表是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派是"奴隸"階層，或者說"普通民眾階層"，“普通民眾階層”形成了“人民主義”，這派的代表是鴛鴦、晴雯等人。兩者的矛盾，從歷史發展的長遠角度來看是很難調和的，"精英階層"不可能放棄他們既得的利益，"普通民眾階層"也不可能長期地處於被支配的地位，必然是向著更加平等的趨勢發展。
作為一部現實主義作品，《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在於，它是中國2000多年來封建社會的一個總結和集大成者。不能忘記的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年代，西方工業革命已經開始興起，現代文明正在萌芽，但乾隆皇帝仍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錯失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機會。
我們把《紅樓夢》放在人類文明歷史長河中來參照，才能準確判斷出它在歷史上的地位：它不僅僅是一部小說，而是一部預言，預言了2000多年封建制度的消滅，預言了新文明的建立！
這個新文明是什麼呢？
我們已經替曹雪芹找到了答案：
就是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也即最終實現沒有任何階層劃分的、人類最美好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