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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問一個問題,大家覺得寶石有價值嗎?
有人覺得有,有人覺得沒有。
我自己有一個比較殘酷的判斷標準,就是不看你自己喜不喜歡,不考慮文化、觀念乃至情感價值,就做一個魯棒性測試。
在馬上需要錢的時候,你一個普通人,能不能隨時把這個東西變成錢。
黃金是百分百肯定可以,無論是金磚還是金餅都不會影響它的克重價值。
寶石可不可以?
對於普通人而言,很難。
當然7天無條件退貨另說。
寶石和寶石是不一樣的。
對普通人來說,能成為藏品級別的寶石,基本上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
假如僥倖得到,那就是一個《瘋狂的石頭》那樣的故事了。
能夠作為“藏品”,穩定保值甚至升值的寶石,普通人接觸不到。
普通人所能接觸到的、能夠買得起的寶石,唯一的使用價值就是色彩和透明度好看,作為裝飾性的“首飾”。
而大部分首飾,其實是沒有價值的。
不是因為太貴了。
恰恰是因為不夠貴。
為了把這些本身不夠貴的寶石儘量賣多一點錢,珠寶商確實會在品牌、設計和切工上面捲起來,但你不能指望某個品牌的商品成為硬通貨。
那簡直是在另立央行。
作為藏品,珍惜性是必需的屬性,所以天然寶石有先天性的優勢。
注意,我說的前提是受到主流市場承認,得有讓人相信“其他人也會掏錢買”的共識。
但是作為裝飾品,天然寶石的優勢喪失了。
理論上土壤也是有限的,但沒有人會為一抔黃土付高價。
好不好看,才是裝飾品的核心競爭力。
任何把“藏品”判斷標準和“裝飾品”判斷標準相混淆的行為,都是在耍流氓。
市場上只有天然寶石的時候,可以不用考慮這個問題。
人工製備寶石成本極高的時候,也不用考慮這個問題,比如那個用鋁做王冠的時代。
但是當人工寶石能夠做到比天然寶石更好看、更便宜的時候,天然寶石的溢價資格到底在哪裡?
這時候就只有虛幻的【文化概念】。
寶石最後的價值防線,只剩下現代營銷和傳統觀念賦予的“神秘感”。
而這種神秘感,在你去過一次廣西梧州以後,就會徹底消失。
據統計,世界上60%以上的人工寶石(以人造立方氧化鋯為主)都是在中國內地加工的,而其中的90%又都是透過梧州完成交易。
那是一個能夠為寶石完成祛魅的地方。
1
梧州成為“世界人工寶石之都”,有很大的偶然性成分。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梧州市區出現了一些用水晶加工成戒面、梭珠等半成品的小作坊。
這種小作坊在當時很常見,屬於沒有產業的小規模加工,只能算改革開放背景下的偶發性行為,與梧州日後的成就並沒有太多關聯。
如果沒有上下游基礎設施,也沒有政策支援,不出意外的話,這些作坊的最終成就也就止步於給外國品牌當代工廠了。
但梧州的幸運,在於它同時湊齊了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是因為這些小作坊出現後,沒過多久,全球第三次產業轉移就開始了。
這是繼十多年前的第二次產業轉移後,在世界範圍內進行的再一次重組性轉移,歐美日和亞洲四小龍的大部分勞動密集型產業和部分低技術型產業陸續遷移至中國東部沿海地區。
這其中,就包括了原本聚集在東南亞各國的寶石加工產業。
其實這項產業原本先進入了廣州,但由於廣州當時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鞋服紡織等產業的資源整合和產業結構調整上,已經無暇顧及彼時還沒有什麼大企業的寶石加工。
誰也沒想到,廣東廣州溢位的這部分產業,最後竟然被廣西梧州接盤了。
至於地利,則是由於兩點。
第一,梧州地理上靠近廣東、香港、澳門,且自古以來就是嶺南地區的水運交通要衝。
第二,雖然交通上便利,但梧州本身又只是一個內向型的小城市,經濟不發達、水電費便宜,且周邊環繞了一圈鄉鎮農村,廉價勞動力來源充沛。
在這裡辦廠,既不會因為過於偏僻閉塞而影響貿易,又可以把固定成本降到最低。
最後,則是人和,也就是梧州當時的政策優勢。
一方面,梧州屬於我國的大開發區,可以享受國家層面給予的相關補貼。
另一方面,梧州對自己的經濟發展情況和對外資的吸引力水平很有自知之明,沒有一點矜持地給出了許可權範圍內最大程度的優待。
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差也是好,慢也是快,劣勢也是優勢。
天時地利人和齊備,只差一個契機了。
隨後,契機就來了。
1982年,一個叫崔明福的寶石製造商人到梧州探親。
他在梧州逗留的時候,偶然注意到了梧州剛剛起步的這批“水晶加工作坊”。
崔明福原本在廣州已經開了一家寶石加工廠,但經過一番打聽後,他意識到了梧州作為寶石加工基地的巨大優勢:
廣州一個工人的月薪要300多元,而200多公里外的梧州,一個工人的月薪只要幾十元。
優越的招商政策、廉價的水電價格、人力成本和便利的交通運輸條件,這些東西足以抵消廣州的區位優勢。
崔明福撤掉了在廣州的工廠,然後試探性地找到梧州北環路小學談合作,以校辦工廠的形式,在梧州設立了第一家人工寶石加工廠。
這家校辦廠的規模並不大,但卻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
後面整個梧州的所有校辦工廠,都開始承接外部資金,一起開辦人工寶石加工廠。
由於這個行業整體規模有限,一個地級市的傾力支援外加當地企業的抱團,就可以形成巨大的規模效應。
僅用了兩年,崔明福的公司就打垮了他在東南亞的所有競爭對手,成為了東南亞最大的人工寶石加工商。
1993年,崔明福又在梧州工商局註冊了崔氏寶石有限公司(據天眼查資料,此公司已於2010年被吊銷營業執照)。
但此時,梧州的人工寶石產業已經不止崔氏一家獨大。
在梧州的政策吸引以及崔氏寶石成功案例的鼓勵下,臺灣省的珠寶商緊隨其後,來到了梧州設廠。
泰國、韓國、墨西哥、俄羅斯、印度、美國、義大利等國家的珠寶商,也紛湧而至,在梧州投資設廠。
上下游的基礎設施在這些工廠的運轉中被搭建了起來,周邊縣域也培養出了一批現成的熟悉寶石加工的熟練工。
隨著梧州先一步形成了寶石加工產業的小規模產業叢集,路徑依賴的力量立刻就體現了出來:
選擇在梧州設加工廠,不需要再投資相關基建,也不用等工人培養週期,一來就可以上手,隨時投資隨時生產。
大概類似於電子產品之於華強北,寶石加工的王,是梧州。
很多時候,比其他城市快一步,就是步步快;
有一點小優勢,就會累積成巨大的優勢。
作為一個小城市,梧州沒能在產業轉移中吃到規模最大、產值最高的紡織、鞋服代工和電子產品組裝等大型產業。
但依靠著抓住寶石加工這個細分領域,它依然為自己搶到了一塊滋潤的蛋糕。
2
寶石加工水平也是分層級的,從市場來論,歐洲市場一般需要頂級加工的產品,中低端加工的產品則主要供給中東和東南亞市場。
美國市場比較特殊,同時需要大量的經過了頂級加工的人造寶石,和更大量的極致便宜的廉價產品。
和世界上傳統的寶石加工基地(比如義大利和斯里蘭卡)相比,至少在一開始,梧州的加工能力還處於一個比較基礎的階段。
簡單說,就是可以大量加工中低端產品,至於頂級產品,做是能做,但產能有限。
正常來說,這種水平的加工基地可以存活,但很快就會遇到發展瓶頸。
光做低端,不長久。
巧合的是,另一件剛好可以拓寬梧州生存空間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亞洲的經濟發展以及生活條件的提高,一個龐大的平價首飾市場隨之崛起。
首飾需要鑲嵌寶石,而作為純粹的裝飾品,廉價的人造寶石比頂級人造寶石價效比高,頂級人造寶石又比天然寶石價效比高。
沒有人會去問那些一串串掛在商店牆壁上的項鍊上的“紅寶石”和“祖母綠”是真是假,在這些首飾裡,寶石“保值”的金融屬性被弱化,其最純粹的裝飾審美屬性則被強化。
印度電影裡面,即使是窮人家庭的女性,身上也掛著許多五顏六色的珠寶首飾,有些可能是砸鍋賣鐵買的壓箱底,但大多數其實都是來自梧州的人造寶石。
他們讓美變得平等了,也變得純粹了。
另外,當寶石的價格低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它反而會變得不再玄學,開始真正具備實用價值。
在東南亞一些國家,當地人在舉辦葬禮的時候,有向親人遺體拋灑寶石的習俗。
由於天然寶石價格昂貴,這原本是少數人才能在死後體會到的待遇。
但梧州的廉價人造寶石出口,讓東南亞的每個人都能死得體面。
在陰間,同樣沒有人會問你,你屍體上撒著的彩色石頭是天然還是人造。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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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時地利人和塑造了梧州的寶石加工產業,忽然膨脹的廉價寶石需求又給新生的產業打了一針催化劑。
在前面兩個因素的作用下,梧州的寶石經濟高速運轉了起來。
有銷量,就有流動資金,就可以為工人提供更專業的培訓、購入更多更先進的裝置,甚至直接引進國外的產線。
很快,梧州的寶石加工產業就不再只有規模了,其加工水平也達到了世界一流。
但,卷也隨之而來。
還記得前面說過的麼,寶石這個產業,整體的規模是有限的。
為了爭奪客源,梧州的寶石加工廠家彼此隱瞞真實交易價格和情況,外商好整以暇地坐在酒店裡,“接見”一個又一個前來拜訪的寶石加工廠商,細細對比著他們的報價。
而這些廠商也無法串聯起來爭取話語權,因為誰要是敢向同行暴露自己的底價,第二天就會發現所有的友商都降價到了比你更低的價格。
哪怕是賠本降價,哪怕只低一毛錢或是幾分錢。
但只要讓你長時間沒單子,你的工廠開不了工,熟練工自然會跑到我這裡來。
而等到某一方徹底撐不下去,準備倒閉的時候,其他廠家又會爭相收購他的裝置和產線,藉機低成本擴張自己的生產規模。
類似的事情不僅僅發生在寶石行業,準確的說,所有處於低端的供應鏈企業,都會如此。
在這種無限競爭下,資金儲備雄厚、能扛得住風險的大廠無疑是更有優勢的,隨時可以暫停機器的家庭作坊同樣有極強的生存能力。
於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不上蝦米的時代開始了。
在這種內卷裡,比的就是誰的消耗更少,誰更穩得住。
於是,沒有人敢主動向客戶提供自主設計,也沒有人敢在沒有訂單的情況下自己生產自己銷售。
這一時期的梧州寶石產業,被困在了“來料加工”的陷阱裡。
表面上過的還行,但也無法更進一步,只能看著別人吃走高附加值的肉。
另一方面,就像所有因為產業叢集變得富裕的城市一樣,梧州人變得更有錢了,這就導致人工成本也就變得更貴了。
這是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寶石產業的上限是足夠高的,假如梧州能夠在加工產業上更進一步,攫取到更多的利潤,完全能夠覆蓋掉這些上漲的人工成本。
但前面已經說過了,激烈的競爭,讓廠家必須嚴格控制成本。
事情到這裡,就有點卡住了。
為了節約人力成本,很多梧州寶石企業開始像當年的崔明福把工廠從廣州遷到梧州一樣,把廠子從梧州遷到勞動力和水電費更便宜的湖南、江西甚至蘭州。
蘭州的水不便宜,但是人和電,是真的便宜。
所有人都知道這種競爭是在傷害行業和城市的潛力,但沒有人敢第一個停下來。
卷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你從來沒有辦法真正拒絕卷。
你不卷別人,別人就卷你。
本來按照這個趨勢下去,梧州的寶石加工產業大概會成為一個曇花一現的泡沫。
但一場災難的到來,打破了死迴圈。
壞事,有時候也是好事。
4
2004年11月,梧州市政府設立了用於寶石展銷、招商引資的寶石節。
每年的寶石節,都會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近千名珠寶商來到梧州。
義大利、德國和美國的珠寶商一到梧州就走不動道,中東和阿拉伯的土豪們金光閃閃的屋頂和牆壁也鑲滿了成本價每克拉0.1元、出廠價每克拉0.3元的梧州人造寶石。
那個曾經的內向型小城市變成了以外貿產業為支柱的出口型城市,在當時來看,這是一件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此時的廣西老表們還是太年輕了。
他們還不知道美國人會幹出些什麼事情來。
2007年——2009年,由美國次貸危機爆發。
全球的珠寶行業都陷入了行業寒冬,很多外國客商一看情況不對,趕緊和梧州的寶石加工廠退單了。
能說一聲再退單的,還算好的。
至少工廠知道可以停工了,還能及時止損。
還有很多客商招呼也不打,就人間蒸發了。
工廠都要瘋了,那這個單我是繼續做還是不做了,要是做,到時候沒人要,庫存積壓了怎麼辦。要是不做,人家也沒說退單,到時候忽然又冒出來了,要我賠違約金怎麼辦。
梧州的寶石企業直接就麻了,說好的外國人最講契約精神呢,《讀者》是不是在騙我?
這一時期的梧州寶石產業極為蕭條,很多人都選擇了改行。梧州市的寶石行業從業者人數,也從高峰期的十萬餘人降到了不到五萬。
好訊息是,卷也停止了。
如何阻止兩個卷王繼續內卷?
很簡單,把他們都打一頓就好了。
原本梧州的寶石加工產業,因為沉迷於來料加工的保底收入,而不願意轉型;
又因為被外國客商的訂單誘惑,整天都琢磨著怎麼整死同行,獨佔客商,而沒有精力轉型。
現在客商沒了,行業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
但是剛好之前行情好的時候,又存了一筆不知道怎麼花的資金。
那就只能轉型,也必須轉型了。
宮鬥劇一下子變成創業劇,《甄嬛傳》變成了《山海情》。
第一步,從單純的人造寶石加工,到構建自己的產業鏈。
梧州有大量的礦產資源,並且種類和儲量都很豐富。
像人造寶石加工需要用到的那些原材料,比如鉛玻璃(燧石玻璃)、立方氧化鋯和合成剛玉,在引入了相關裝置後,這些東西梧州自己就能生產。
不但不再需要客商提供,梧州甚至可以對外銷售原材料,把多餘的產能賣給其他地方的人造寶石加工廠。
第二步,從單純模仿,到自主設計,挖掘附加值。
僅從加工工藝來看,梧州的水準一直很高,很早就能加工各種高難度的異型寶石。而且有一批非常牛叉的老技術工人,國際上有什麼最新的設計樣式,梧州人用兩個禮拜就能完美復刻出來。
但你的產品值錢還是不值錢,有的時候就看早兩個禮拜,還是晚這兩個禮拜。
以前這個差別可以不在乎,但為了從危機的泥潭中擺脫出來,梧州的寶石加工企業開始掙扎著做自己的設計品牌。
做起來很笨拙,最初也肯定得不到認可,但這是蛻變的必經之路。
第三步,把工廠從市區搬到產業園,對加工副產品構建環保無害化體系。
這一步和賺錢沒什麼關係,是一個純粹花錢的行為,但同樣和行業的存亡關係重大。
這幾十年來,寶石加工廠排放的廢料和廢水已經讓梧州人忍到要爆炸了。
我把你當自己人,你起碼也要把我當人。
5
2009年,梧州市舉辦了第六屆寶石節。
經歷了行業停滯甚至倒退的動盪後,此時的梧州寶石企業已經很清楚地意識到了自身的死穴。
生產批發半成品雖然簡單,但銷售渠道完全依賴外貿,相當於主動把命脈交到別人手裡。
且不說價格上被外商輕易拿捏的問題,就算外商不使壞,一旦國外經濟出問題,他們的產業也要拉閘。
為了擺脫這種局面,很多梧州寶石企業開始嘗試自創品牌。
那原本是梧州產業轉型最好的機會:電商已經在中國普及,就在幾天後,會上線第一個雙11。
在電商之前,品牌和渠道雖然相愛相殺,但本質上誰也離不開誰,無非是哪個在上哪個在下的問題。
在電商之後,尤其是在直播電商之後,一個在C端有影響力的品牌,自己就是最大的銷售渠道。
如果能抓住電商的機會,梧州的人工寶石產業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義烏的小商品基地已經證明了,這條路走得通。
但很遺憾,或許是長久以來的慣性思維在作祟,梧州寶石即使有了品牌,也依然下意識地把重點放在了技術上。
就像那些從小卷到大的做題家們,在進入社會後,依然會在每一件事情上尋找一個牛角尖。
然後,開卷。
當時梧州寶石商會的副會長創辦了一個叫黎蒙珠寶的珠寶品牌,還在那屆寶石節的寶石加工技能大賽上拿到了大獎,同期展出的樣品也拿下了很多訂單。
但,B端的認可,掩蓋不了在C端的無力。
這是兩個不同維度的競爭。
即使這個品牌由寶石商會副會長創立的,有第一梯隊的資源和資金支援;
即使這個品牌在專業技能上可以屢獲大獎,單純從工藝上看,不會缺乏底氣。
直到今天,普通消費者依然對它沒有感知。
在專業人士的圈子裡,梧州本土的那些珠寶品牌(黎蒙、旭平、東方紅等)可能是常識,但消費者談到珠寶,首先想起來的依然是那幾個歐美品牌(一般消費者對周大福等品牌的認知主要是黃金,所以沒有算進來)。
做C端的珠寶品牌,需要的是【一聽到就能記住的營銷】和【一眼就能看出來牛叉,但又不會過於牛叉的設計】。
前者不用說了,一句“一顆恆久遠”就足夠了。
歐美珠寶品牌一個個都是營銷的行家裡手,還卷出了DR這種魔幻,別說,還真好用。
我國雖然也有自己的一套實用化的營銷風格,但是放在珠寶行業上,反而不實用了,畢竟你很難想象葉茂中和杜國楹要怎麼策劃珠寶。
想一想就覺得刺激。
至於後者,需要的則是一種分寸感。
完全不牛叉,賣不出溢價。
過於牛叉,那就變成藝術品了,而太先鋒的藝術品其實是不適合商業化的。
縱觀珠寶大牌的經典款,基本都符合這個設計規律。
在這方面,其實不能說梧州不努力。
在2008年之前,梧州就已經在嘗試培養自己的寶石設計人才了。
從教育方面來看,梧州經歷了“實用”到“長遠”的兩個階段。
2000年成立了一家梧州市五洲寶石職業培訓學校,專門教包括磨、切、圈、驗在內的各種寶石加工工藝和職業技能。
這個時期,梧州的寶石教育重視的還是就業,學完直接就地找工作,或者自己開個小作坊。
堪稱廣西藍翔。
到了2006年,梧州學院設立了一個人工寶石設計、研發和檢測實驗室,還被列入了廣西高校重點實驗室。
都安排上高校實驗室了,是不是該設計出一點名堂出來了?
但非要梧州學院去和世界頂級的那些藝術名校去比設計,似乎也確實有點強人所難。
那麼,從外面引進設計人才呢?
雖然梧州現在的經濟發展起來了,但對於一個並不算大城市的地方來說,確實是很難吸引到外來人才。
這個問題甚至連撒錢都解決不了——材料學的人才倒是既好找又便宜,但梧州的寶石加工產業在材料工藝上已經非常強勢了,並不需要繼續延長這個長板。
而牛叉的設計師,這樣的人要麼不缺錢,要麼不想被小城市束縛。
關鍵是,一個行業在設計水平上的進步,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兩個優秀的設計師,更不是幾個優秀的創意。
而是一套完整的培養體系。
這個體系的建立,需要時間,但又不只是時間。
時間只是必要因素,不是充分因素。
2017年,《中國黃金報》報導梧州的人工寶石產業時,行文套路依然是盛讚梧州的體量,以及惋惜在品牌和設計上的弱勢。
拿一篇2009年寫梧州寶石業的文章過來,只需要把日期和涉及到的時間改改,就可以完美貼合到2017年。
從2009年到2017年,8年時間過去,當年出生的嬰兒現在都要成年了,梧州的人工寶石產業還被困在產業鏈的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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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梧州這個全世界最大的人造寶石之都,想到了一個很奇怪的辦法。
他們決定去做天然寶石。
同樣是2017年,梧州一家老牌人造寶石加工廠的老闆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人工寶石行業的未來,要往天然寶石方向走。
這個表述其實有點矛盾,人工寶石行業去賣天然寶石了,還叫人工寶石行業嗎?
但仔細想想,這確實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因為梧州的人工寶石產業過去太捲了、發展得太好了,已經把人造寶石的市場潛力挖掘到極致了。
都已經佔全世界一半的市場份額了,還能怎麼發展?
要繼續做人工寶石,那就是像施華洛世奇那樣做自己的設計和品牌,設計好看+品牌過硬,人工寶石也能賣出高溢價。
在沒有品牌加成的情況下,C端對你不買賬,客單價是上不去的。
然而梧州現在確實又做不出來品牌,那就只能先蹭天然寶石的品類認知,為行業找一個出路。
實際上,天然寶石和人工寶石的市場也並不是對立的。
天然寶石越值錢,人工寶石作為平替,其銷售情況也會水漲船高。
天然寶石變得廉價,人工寶石就更不可能賣出高價。
但是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很尷尬的發現,因為過去他們對“寶石”的普及太過成功,天然寶石也在逐漸失去價值共識。
無論你是人造寶石還是天然寶石,消費者都覺得這東西本來就不值錢。
梧州的寶石企業表示又麻了,這回是麻中麻。
7
根據國家標準,狹義的“寶石”就是指天然寶石,在規範化的商品市場上,任何人工寶石都必須在名字前面標註出“人工”二字。
問題是,人工寶石其實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
只要在誕生期間有人工干預行為,就算是人工寶石。
天然珍珠是蚌類在張開殼的時候偶然包裹進沙礫最終形成的,養殖珍珠為了提高出產率,會人工加沙礫,破壞了這種偶然性。
但最終得到的產物,和天然珍珠沒什麼區別,甚至更大更圓。
養殖珍珠只有自稱天然珍珠才能賣得起價,這個偶然性,到底為什麼值錢?
人工寶石細分的話可以分為人造寶石、合成寶石、再造寶石和拼合寶石,但主要就是人造寶石和合成寶石這兩大類。
人造寶石是指這東西在自然界原本不存在,完全由人類生造出來的晶質或非晶質體。
嚴格來說塑膠和玻璃也符合條件,但這兩個材料一般都被排除在外。
主流的人造寶石就是立方氧化鋯(和鑽石很像)、人造釔鋁榴石和人造鈦酸鍶等等等等。
而合成寶石則是模擬自然界生成天然寶石的環境,利用相同的元素製備而成,在物理性質上和其對應的天然寶石一模一樣。
這種合成寶石的成本難以控制,比如用水熱法生產有色水晶,因為結晶期過長,最後的價格比天然水晶還貴。
再比如合成鑽石,成本同樣並不便宜。用超高壓力可以把石墨製成合成鑽石已經屬於中學階段的常識了,但目前能工業化生產的,只有非常小的金剛石顆粒,可以用於工業用途,但無法作為寶石使用。
如果要做出足夠大的寶石級合成金剛石,至少需要製造一個隔絕氧氣+2760攝氏度的高溫+10萬以上的大氣壓,這就只能在實驗室裡完成,而且算一算成本和產出,價效比還不如開採天然鑽石。
相比之下,人造寶石最便宜,因為並不要求物理性質,只要展現出不同的外觀性狀即可,所以可以用最廉價最快捷的辦法去生產。
生產起來廉價,也就帶來了銷售和名聲上的廉價。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人造寶石都被視為天然寶石的“假貨”——這可比“平替”嚴重多了,因為“假”字實際上涉及到了道德上的審判。
人造寶石是不是假貨,取決於你怎麼定義“假貨”。
如果商家按照國家標準來,是人工干預的就把人工標註出來,消費者有知情權,那這不叫假貨,就是正常的買東西。
如果利用人工寶石和天然寶石相似的外觀,說這是天然的,這應該算商家騙人,也不能說人工寶石就是假貨。
前面說了,普通人能買到的天然寶石沒有“藏品”價值。
但實際上,這個市場還要更冷酷一點。
2008年,重慶市工商局釋出過一份“流通領域珠寶玉石質量檢測結果”,其中顯示,重慶周邊區縣市面上銷售的珠寶玉石近六成不合格。
2014年,浙江省工商局也對流通領域珠寶進行了抽檢,不合格率同樣近六成。
這裡的“不合格”,指的是名稱標註不規範,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把人造寶石的“人工”二字省掉了。
它們不是假的,但也不能算是真的。
就算你稍微懂一點,知道詢問老闆這些是不是人造寶石,你也很難分辨它們是不是合成寶石、再造寶石,亦或者是拼接寶石。
更何況,即使你買到的確實是天然寶石,你也很難藉此獲取社交價值。
因為人工寶石已經非常非常普及,而單從外表上看,你買的天然寶石就是和人造寶石差不多。
人造寶石並沒有打算髮起對天然寶石的攻勢,但在它把市場做大的過程中,就自然而然地對天然寶石完成了祛魅。
就好像如果全國的殯儀館都在用同一款車型出殯,那麼你大機率不會再買這款車家用了。
因為不管外觀實際上如何,它都會很像一輛靈車。
不要說專業人士能夠看出其中的差別——在社交場合,尤其是以普通人為主的社交場合,很少會有這樣的辣眼。
其實就和消費市場很少買GL8一樣。
因為你從車上下來的時候,真的特別像司機。
所以,消費者在經過思考後發現,我買什麼昂貴的天然寶石?還不如直接買最便宜的。
這樣至少還能在別人說你這寶石挺漂亮的時候炫耀一下,你買到了多麼便宜的好貨。
如果你開啟1688查一下,你會發現寶石真是量大管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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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最大的寶石專業市場當然是2003年建成的寶石城,但在寶石城旁邊,還有一個歷史更久、也更接地氣的“寶石一條街”。
在這條位於步埠路上的遊動式商業街上,集中著200多個經營人造寶石的小鋪面。
這些鋪面是產業鏈向C端伸出的一條觸角,但很少有C端的客戶真的走進它們的店面。
事實上,它們起到的更多是一箇中轉站的作用。
每天都有無數在梧州市區或是周邊縣域已經加工成型的人造寶石被它們虹吸,再供貨給大型批發商。
這些寶石會在經過幾級中轉後,流入全國的小商品市場、精品店、夜市攤位或是電商。
在一篇關於梧州寶石產業的材料學論文裡,作者這樣描述她親眼所見的步埠路景象:
當走在步埠街上,經常可以看到那些珠寶店門前的小黑板上寫著收購成品寶石的資訊,農民裝束的人揹著塑膠編織袋或者拎著半舊的皮包向鋪面店主交貨,或從店主手中接過原材料後回家加工。
每一個行走的破舊編織袋和皮包裡都可能裝著幾十公斤的閃閃發光的寶石,但這並不是什麼財富狂想之夢,而是梧州本地人最普通的日常。
加工這些寶石能為每戶人家帶來1000——1200元的額外收入,對於種地為生的農民家庭或經營小生意的個體戶來說,這筆錢的誘惑力遠大於他們交出去的寶石。
就像一個參觀過義烏小商品基地的人不會再相信潮玩,參觀過莆田和東莞再也不信球鞋一樣,在梧州,寶石也不具有任何神秘色彩。
但是另一方面,寶石又在這裡獲得了和“生活”強相關的屬性。
在梧州所轄的三縣一市地區內,有12萬人(2011年資料)直接或間接地從事著寶石相關行業。
據有關部門統計,截至2011年,梧州周邊有120多個以寶石加工為業的“寶石村”,市區內已登記註冊的寶石企業達到1000多家,未登記註冊的小規模加工廠也有800多家。
而那種僅有幾臺或十幾臺切割機的家庭式小作坊,則更是大量存在,只是由於其隱蔽性和流動性,導致數量不可考。
除了經濟與寶石強相關,還有圍繞著寶石展開的教育。
梧州學院建了一座寶石博物館,經常作為當地中小學搞課外活動的場所。
當年梧州的寶石產業起家,是從中小學的校辦工廠開始的。現在這些工廠撤向產業園,梧州的中小學生們又開始在博物館裡學習寶石的切割、加工、打磨和鑲嵌。
這是一座真正的寶石之城,寶石不是奢侈品,不是裝飾品,而是從成年人到孩子生活的必需品。
它們是流光溢彩的生產資料、是耳濡目染的兒童玩具,是另一種形態的水、陽光和空氣,是玻璃廠員工眼中的玻璃,也是煤礦工人眼中的煤。
曾經,梧州人依靠全世界人都有的“買便宜貨”的需求,不但用廉價寶石擊垮了世界範圍的所有競爭對手,也消除了寶石這個詞在人們心中的神秘感。
但是到最後,這種神秘感的消失,也讓整個產業失去了更進一步的可能性。
作為消費者,肯定希望這種廉價能繼續下去。
但作為產業,梧州寶石的出路,或許在於用故事和設計賦魅:
要讓寶石重新貴起來。
2020年,梧州的第17屆寶石節開幕了。
這是疫情後的第一次寶石節,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但一切又好像都還是一樣。
梧州依然沒有自己的大品牌,也依然在供應著全世界超過半數的人造寶石。
梧州人依然在依靠寶石產業生活,也依然沒能賺到金字塔頂端的那筆錢。
當“寶石村”的農民揹著一麻袋又麻袋的寶石在“寶石一條街”進進出出時,他們或許很難理解,自己要想過得更好,唯一的辦法是把這些自己並不覺得珍貴的東西,鼓吹得讓別人覺得珍貴。
其實不光是寶石加工產業,我們在產業轉移大潮中承接到的所有產業,最終都要經歷這個過程。
在很多領域,我們都曾用成本優勢和價格優勢打敗全世界。
很多小眾領域,表面上中國是在被外國卡脖子,其實只是中國沒看上。
一旦中國開始重視起一個新的細分領域,總會有一個或幾個靠這個領域吃飯的小國受傷。
比如那個經典的圓珠筆頭事件,最後太原鋼鐵廠出了一爐,整個行業都被產能給摧毀了。
但這種優勢不會一直持續,而且這樣賺錢,賺得太少,太累,太辛苦。
梧州在寶石行業是全世界獨一檔的高手,中國在製造業也是全世界獨一檔的高手。
但高手寂寞只是一個開始,下一步,是高手揚名,賺來附加值。
這不是終點,而是起點。
全文參考資料來源如下:
【1】.廣西梧州:“世界人工寶石之都”亟待突破困局.孫志平,張周來,潘強.經濟參考報
【2】.30餘載歲月,梧州這張“世界人工寶石之都”的名片日益響亮.全淦枚.梧州日報
【3】.構建傳統產業叢集的支援體系——以梧州市人工寶石產業叢集為例.王瑛.梧州學院
【4】.梧州人工寶石產業叢集發展探析.賴小冬.廣西大學學報
【5】.長盛不衰的梧州人造寶石加工業.王坤.超硬材料工程
【6】.浙抽檢黃金珠寶飾品,“卡地亞”5批次抽樣均不合格.陸玫.澎湃新聞
【7】.梧州寶石對外加工貿易研究.嶽秋熒.商業文化
【8】.在轉型升級中涅槃重生.任心悅.中國黃金報
【9】.寶石人士談“寶石”.吳凌平,祝琳.廣西日報
【10】.人工寶石成特色旅遊商品,梧州人為創品牌動足腦筋.孟萍.中國旅遊報
【11】.以電子商務助推梧州寶石業發展.黃燕勤.企業研究
【12】.第十七屆梧州寶石節開幕.潘登.廣西日報
【13】.梧州市寶石產業發展中的政府作用研究.梁海鳳.廣西師範大學
寶石閃耀,百年商埠.梧州零距離
【14】.人造石冒充天然寶石:渝珠寶玉石六成不合格.重慶工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