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間,洛陽城內有一富商沈氏,家有一獨子叫沈鈺,相貌俊美,頗有才華。
一年春日,沈鈺和同伴出城踏青,在洛水邊桃花林偶遇一女子,粉衫雲鬢,甚是嬌媚可愛。二人隔花相望片刻,女子以手帕遮面含羞離去,沈鈺遂讓隨行小廝打聽,得知此女是城中一教書先生之女,尚未婚配。
回城後,每當沈鈺想讀書作畫,腦中便浮現出林氏女嬌羞模樣,遂告知父母,請譴媒人求親。
沈父本是極不樂意的。士農工商,商為末等,雖然家裡頗有積蓄,但他希望兒子走上仕途,娶個官宦之女,改變門庭。窮困教書先生之女,顯然不符合,然耐不住獨子懇求,便答應下來。
半年後沈鈺成親,揭開蓋頭,林氏女看到新郎是河畔桃花林中見的那位翩翩公子,頓時笑意盈盈。
婚後二人琴瑟和鳴,一時羨煞旁人。
每每沈鈺讀詩作畫時,林氏女都會附和一二,在一旁添茶遞水,研墨潤筆,紅袖添香。
春花燦爛時,林氏女倚花淺笑,沈鈺提筆為她作畫,看畫中自己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林氏女笑聲如銀鈴。
沈父與沈母每每見此,便也覺得甚是美滿。
一年後,林氏女產下一子,沈鈺視之如珍寶,起名沈曦。
然而沈父覺得沈鈺自從婚後,把心思都放在閨房之樂上,誤了功名。便打發兒子去汴梁書院讀書待考,爭取一年後考個進士出身。
沈鈺雖是捨不得妻兒,但是功名事大,看著林氏扯著自己袖子依依不捨的樣子,不得不狠下心離開。
自從沈鈺走後,林氏女一直安於後宅,精心照顧兒子。
只是每月初一,林氏女都要陪沈母去南山的青龍寺上香,祈求上天保佑沈鈺能夠高中,保佑兒子沈曦平安長大。
那沈鈺是富家公子長大,身邊一直有一個通房丫頭,模樣不錯,人也機靈,沈母早就屬意這丫頭好生伺候,以後就是姨娘。
遇見林氏之前,沈鈺待這丫頭極好,兩人也有過肌膚之親。但是自從成親後,沈鈺一門心思全在林氏身上,再不曾和這丫頭有過接觸。這丫頭原想過段時間膩了,沈鈺自然會顧念起自己來。哪料到這一年多,在沈鈺眼裡好似沒了她這個人似的,即使孕期也不曾叫她伺候過,只是日日守著林氏,俊眼含笑。
林氏自然知道身邊這個丫鬟本是沈鈺的通房丫頭,身子重的時候也想過打發沈鈺去這丫頭處,暗示了幾次,沈鈺便責怪她哪有把自家夫君往別人房裡趕的,她心下歡喜,便不再提這話。
這丫頭日日看著兩人蜜裡調油,心裡忿忿不平。自從有了林氏,公子一年多沒近她的身,心裡想著,只要除了林氏,沈鈺還會像以前一樣待她。
沈鈺一走,丫頭便生了一條歹計。
那日丹桂飄香,秋意正濃。又到了去青龍寺上香時間,沈母卻病了,只能遣林氏前去。林氏上完香回去的山路上,衝出來幾個土匪,打傷車伕和丫鬟,劫持了林氏。
待家中眾人尋到林氏時,但見半山腰草叢中的林氏衣衫碎裂,脖頸處血跡斑斑,頭髮散亂,掩面痛哭,不願見人。
沈父一聲嘆息,把林氏安頓在城外的一處莊子裡,等兒子回來再說如何安置。
時間一晃一年過去了,沈鈺高中二甲進士,自願選了一處富庶之地去做地方官。他欣喜萬分地趕回家,想帶著妻兒一起去任上。誰知到家後只見到父母和兒子,心心念唸的嬌妻卻不在家裡。一問,待得知林氏遭遇後,沈鈺心痛難忍。
沈父意思讓沈鈺寫一份休書,再把城外的莊子和田地給林氏,讓她以後的日子好過一些。
沈鈺思慮良久,不願休妻,他說:“錯不在她。”不顧父親反對,去城外接了林氏回家。
林氏大半年沒見到兒子,想要抱在懷裡,婆婆卻只讓遠遠看著,堅決不讓碰觸孫子。
晚上房中榻上,褪去衣衫,看到林氏脖子上金釵留下的劃痕,便想到林氏的遭遇,沈鈺一拳狠狠地砸在床頭,眼圈通紅。林氏縮在被中壓抑哭泣,沈鈺不忍,轉身摟著她低聲安慰:“一切都會過去的”。
一連幾日,沈鈺都不曾再碰過林氏。每日只忙著拜別親友,做好赴任準備,晚上便在園中亭子裡一杯接一杯地飲酒,常喝得大醉流淚。
那丫頭見狀,便委身前來,捧著醒酒湯,好言勸慰,把醉酒的沈鈺扶到自己房間。
一連幾日,沈鈺都宿在那丫鬟房中,林氏心下了然,擦乾眼淚,收拾一番,趁著沈鈺不在家,去找公婆,求他們替沈鈺寫一封休書,自己願去山中寺裡,青燈古佛,求沈家平安,沈鈺和沈曦父子一生順遂。
等晚上沈鈺回家,再不見林氏身影,沈父堅決不告訴沈鈺林氏去向,只給他一封林氏留下的書信。信中請求沈鈺看在夫妻一場的情份上,一定要照顧好兒子沈曦,不要讓他受後孃欺侮苛責。留了一塊翡翠玉鐲給兒子,那還是當年新婚時,他贈與林氏的,有兩個。
沈鈺瘋了一樣,到處去找林氏,找了好幾天,找遍他所能想到的地方,卻始終找不到林氏。眼看再不走要耽誤赴任,沈鈺只能拜別父母,原想的一家三口去任上,終變成他孤身一人去任上。
轉眼數十年過去,沈鈺在地方政績出色,調往京城。
回京上任前,他回到洛陽城看望父母和兒子。等回到久別的家中,卻見沈父沈母已是滿頭白髮,兒子沈曦已經12歲了,見了他怯生生地,躲在沈母身後偷偷看他,倒是另一個小沈曦兩歲多的女兒大膽活潑些,問他:“你是爹爹嗎?”女孩身邊站著一個衣著鮮亮的女子,正是當年那個通房丫頭,林氏走後,沈母做主,她已是府裡的柳姨娘,幫沈母打理沈家。沈鈺一時百感交集。
看到兒子孑然一身回家,沈母老淚縱橫,這些年,他們一直寫信勸兒子再娶一房,哪怕納個妾也行,好歹有個女人在身邊,能照顧一二。然沈鈺從不曾答應,只回信說他已有妻。
回家幾日,看過父母與沈曦,準備走時,一個瘸腿的家僕找他,原是當年林氏被劫時的那個車伕,也是自小和沈鈺一起長大的,他悄悄告訴沈鈺,柳姨娘和劫走少夫人的幾個劫匪有來往,在家裡後門處,見姨娘給劫匪給過包裹。其中一個劫匪當年打傷了他的腿,導致他瘸了,他記得那人的樣貌,不會有錯。
沈鈺震驚,沉默良久。那家僕見狀便說,他悄悄跟過那劫匪幾次,知道劫匪常去的地方,是城中一處賭坊。
幾日後,沈鈺帶著家丁堵住那劫匪,那劫匪本是城中潑皮無賴,受不住打,扯出其他劫匪住處,承認是柳姨娘當年拿出銀錢僱他們去綁了林氏,但是他們沒有玷汙林氏,因為林氏抵死抵抗,他們怕出了人命,便打暈她跑了。這些年,他們以此要挾柳姨娘,得了不少錢財。
沈鈺悲憤交加,叫人把那柳姨娘叫來對質,柳姨娘看事情敗露,跪求沈鈺看在女兒的份上,放過她。不提女兒倒還罷了,一提活潑開朗的女兒,沈鈺就想起沈曦那膽小怯懦的樣子,想到林氏傷心絕望的眼神,恨不能一刀殺了柳姨娘。
得知真相,沈父沈母恨透了柳姨娘,都是這惡毒女人,把自己好端端的兒子害成這樣,決不能輕饒,直接填在後院井裡,並封了井口。只告訴孫女,柳姨娘突發重病走了。那幾名作奸犯科的劫匪也不能輕饒,直接送官收監。
沈鈺再見兒子沈曦,愧疚萬分,愈發思念林氏,然而他知道,就算找到林氏,他們也回不去了。
他看沈曦雖然天資聰慧,但是膽小怯懦,與自己也十分生分,便決定帶上沈曦一起上京。
到了汴梁城後,因家中不缺錢,上下打點好一切,此後沈鈺官運亨通。
他最終還是納了一房小妾,是覺得家中沒個女人不行,小妾即使以後生了兒子,也是庶子,身份不及沈曦,不擔心沈曦受委屈。
那小妾進門一月有餘,卻始終未圓房,不明就裡,就端了一碗紅棗蓮子粥送去書房。沈鈺看了一眼那碗粥,說道:“我不會再娶妻,你雖是妾,卻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女人。你只需做好本分,照顧好曦兒就好。”
那小妾明白了沈鈺的意思,再不來煩擾沈鈺,卻對沈曦甚是上心,衣食住行照顧得極為妥帖。
半年後沈鈺和小妾圓房,後來生了一子一女。果然沈鈺再未娶妻,也未納妾,家中事務都是這個小妾說了算,小妾也安守本分,始終以沈鈺和沈曦父子為尊。沈鈺也未偏心,待小兒子和女兒如沈曦一般,不讓他們兄弟生出嫌隙。
沈鈺親自教導沈曦,從讀書做學問到為人處事。漫漫地,沈曦由怯懦小孩成長為京城風度翩翩的俏公子,直到24歲那年取得狀元郎,被當朝宰相榜下捉婿,留在京中任職。
兒子新婚前夜,沈鈺說:“明日你將成婚,為父只有一句話說,若喜歡,必善待之。千難萬苦,共擔之。”沈曦慎重應下。
幾年後,沈鈺看兒子早已能獨當一面,便以身體多病為由,辭去官職,回到故鄉洛陽城,把小妾和那一雙兒女交給沈曦照顧。
前幾年,沈父沈母已經過世,那柳姨娘剩下的女兒也早就嫁了人。這座昔日花團錦簇的沈家院子,這幾年便沒有主人,只剩下一眾家僕在打理,盡顯出一片蕭瑟頹敗氣息。
沈鈺走進當年新婚的那座院子,看到房內還是林氏當年的佈置,只是已佈滿塵埃,不由得一陣心口痛,咳出一口血來。
休養一月有餘,這天,沈鈺覺得精神尚可,想出門走走。老管家(就是當年腿瘸了的那個家僕)很是猶豫了一番,說,城南那座山頭的桃花正開,聽說景色不錯。一聽桃花,沈鈺恍惚間想起初遇林氏的場景。想想,便坐馬車去了城南。
沈鈺慢慢上山,半山腰果然有一片桃花林。沿著桃花林往裡走,一路落英繽紛,甚是美麗。一側還有一條溪流,應是山上泉水彙集而成,清澈見底,滋潤桃林。
桃林盡頭有一座尼姑庵,門口一尼姑側身而立,仰頭看著桃花。她下垂的手腕上,帶著一個翡翠玉鐲。
聽到後邊有響動,那尼姑轉過身來,四目相對,那兩雙隔著三十年歲月再次相遇的眸子中,漫漫地,溢位眼淚。
此時,林中桃花正豔,一如三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