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那天,家族的男性長輩們會聚成一夥,挨著去各家吃一碗麵。小孩們會在門口守著,遠遠看見一群叔伯朝自己家走來,就跑進去告訴母親。一大把麵條經由母親的手,下進滾沸著水的大鐵鍋裡。
初一早上,家族裡要互相拜年,每個人提一瓶酒和一袋桂圓乾或是一袋冰糖,一家家地走,也一家家地吃。這也是家裡兒媳顯手藝的時候,誰家兒媳做飯手藝好,拜年的人就會多吃兩口,剩的菜也就少。
這本是甘肅某縣過年必經的“程式”,但這些情景已經消失好幾年了,家族裡各家間的這種互動,被年三十前一場走過場式的團拜取代了。各家的兒媳們也不用顯手藝了,對她們來說,這倒是個利好。因為這意味著不用再擔做不好飯菜而被批評的風險。
而今年春節,趙虎家不僅沒了來拜年的家族人,連兒媳婦梅瑛都“跑了”。
梅瑛回了孃家有些日子了,在趙虎家那個隴中南部的村子裡,這種生氣回去的,都被稱作是“跑了”。梅瑛“跑了”是有原因的。近兩年來,丈夫尕斌沉迷於網路博彩輸掉了他們兩人幾年來的積蓄,還跟但凡沾親帶故的人都借了錢,有的幾百,有的幾千,有的幾萬。
梅瑛跟孃家人和去接她的婆家人都說,“跟像他這樣的,莫法活人了。”
總會回來的
農曆臘月初的一天,梅瑛抄起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對著家裡人和來“接”她的丈夫尕斌說:“我拿你們沒辦法,要是你們硬要接我回去,我只能把自己抹掉。”
“抹掉”就是用刀劃開自己脖頸的意思。
梅瑛父親嚇得差點跪在她面前,二姐和丈夫尕斌,奪下了她手中的菜刀。她二姐後來跟自己姑姑說,那把菜刀被父親磨得飛快,當時差點把她的手指削掉。
梅瑛痛恨自己丈夫不僅輸掉了他們倆人的積蓄,還借了一屁股的債。
親戚們都說尕斌借了很多錢,但沒人知道具體的數字是多少。只知道他父母的電話被打爆,還受到了某種程度的威脅。後來,梅瑛婆婆把自己和兒子尕斌的電話號都換掉了。還有人說,梅瑛婆婆因為被討債和梅瑛決定要離婚的事情,一度精神出了點問題。在那一片管這種問題都說是“瘋了”。他們說梅瑛婆婆“瘋了”的佐證是,她曾稱自己是二郎神,還說要把誰“收走”。
這種傳言無從查證,但村裡經常會出現這種說某人“瘋”了的話,原因都是因為家裡出了什麼事,撐不住壓力。而這種事,大多離不開婚姻和債務的範疇。雖然梅瑛婆婆是否曾自稱二郎神難有明證,因為年前團拜時,家族裡的人都見她精神正常。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自從梅瑛負氣回了孃家後,梅瑛婆婆頻繁去縣城南邊的二郎廟燒香,祈求梅瑛早日回來,讓生活回到常軌。
借債的事情他們提得不多,說的全是怎麼讓梅瑛回去繼續跟尕斌過日子。可借債的事是繞不過去的,梅瑛下了不回去的決心,也跟她丈夫四處欺騙借債關係不小。尕斌曾向當時還在上學的堂弟趙河借過錢,不多,只有500元。他當時說自己要去醫院割身上長的小疙瘩,差點費用。他此前確實得過這樣的病,當時還發了在醫院等待繳費的照片給趙河。
“一切都像是真的,沒有理由不借。”趙河說。
趙河今年回去聽他父親和姐姐說,尕斌也以同樣的理由借過他們的錢。他爸借了一千,姐姐沒借。趙河堂哥還告訴他,梅瑛丈夫當時找他借錢,說的是梅瑛在醫院難產,急需費用。堂哥聽他這麼說,情急之下轉了錢。第二天,堂哥看到梅瑛好好地在自家門口轉悠。
要不是有這一茬子事,尕斌一家的情況在村裡也算得上不錯的。尕斌父親是附近有點名氣的木匠,母親在家操持,一家子的日子妥帖得很。尕斌自學了廚藝,日子進了冬天,附近村子裡紅白喜事多,他就能忙好一陣子。天暖和的那幾個月,他就去外面打工。而且,兩個孩子稍大點後,梅瑛也出去掙錢,有時跟尕斌一起,有時單獨。
三四年前,他們在縣城買了一套商品房,一家人住到了城裡。後來,他們拿了一筆補償,拆了村裡的老家,宅基地退了耕,一轉眼從農民變為城裡人。在那時,梅瑛還看得見生活的奔頭,直到她發現尕斌“輸”掉了那麼多錢。
現在,沒有人再相信梅瑛丈夫。但除了梅瑛自己以外,婆家人和孃家人都堅信——日子還得過下去。他們這麼想,最重要的原因是梅瑛留下了兩個孩子,他們覺得,如果離了婚,這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必然會遭罪。而沒有哪個母親,會忍心讓自己的孩子遭罪。這是他們邏輯的閉環。
臘月二十那天,尕斌家族幾家人擺了團拜宴。下午結束時,梅瑛公婆將家族幾家主事的男人和老人都喊了去,商量怎麼把梅瑛叫回來。他們去的時候,尕斌是在家的,但他們進門後並沒有看到。過了些時候,他們才知道尕斌一直躲在廚房的一個角落,說是沒臉見長輩。
那天,老人和主事的男人們討論出了方案:臘月二十二的時候,兩個老人和兩個主事的男人去梅瑛家再去接一次她。同時告訴她,尕斌欠的錢,由家族裡幫忙還了,不會給她造成負擔,可以安心回來。
臘月二十二那天,梅瑛婆家找的四個人去了梅瑛家接她回去。梅瑛家按照親戚的禮數接待了他們,但梅瑛沒回來。她還是那個想法——離婚。同時,梅瑛孃家和婆家也還是那個想法——她總是要回去過日子的。
被那女的“把準了脈”
而在這個冬天“跑了”的,不止梅瑛一人。跟尕斌同村的吳平家的兒媳婦莉莉也在過年前“跑了”。
兒媳婦是在那兩個月前剛娶進門的。為了這個兒媳,吳平掏了22.8萬元的彩禮,給了兒媳婦2萬元買衣服的錢,還給她買了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項鍊、一個金戒指,花了2.7萬元。再算上訂婚、看房等一系列結婚手續花出去的錢,總額過了三十好幾萬元。後來,兒媳婦非得要家裡有車才願意嫁過來,吳平實在沒錢,花6萬元多買了個二手車,算是勉強滿足了條件。
算著算著,這一個兒媳娶進門,花出去的錢到了40萬元。
婚後兩月裡,吳平的兒媳莉莉回了四趟孃家。在婆家待的日子,滿打滿算一個月左右。第四次回去的時候,她說要回家拿戶口本,然後跟吳平兒子領結婚證。但她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還帶走了那些金首飾。
吳平記得清楚,兒媳是在2021年12月15日回了孃家的,但在12月17日,本說要回家拿戶口本回來領結婚證的她,卻跟前夫復了婚。這是他們後來報案瞭解到的,親家公也對此予以承認。
吳平一下子就覺得“這人沒法活了”。他們曾是村裡的貧困戶,後來受易地扶貧搬遷的政策照顧,在縣城有了一套樓房。那成為自己兒子能順利結婚的重要保障之一。而且,為了給兒子娶媳婦,那40萬元的花銷中,大部分都是借來的。
現在兒媳一跑,人財兩空。唯一留下的就是那輛二手車。說起這個,吳平心裡又是個不舒坦。當初那車要得真是個急,兒子駕照還沒考下來,就應著兒媳的要求買了車。滑稽的是,兒媳“跑了”兩個月後,吳平兒子才拿到駕照,那輛為了結婚買的車才真正上路。
還有件事讓吳平膈應,辦婚宴前兩天,他丈母孃出了車禍去世。婚宴那天恰巧是丈母孃下葬的日子,但為了兒子的終身大事,他跟妻子誰都沒有去奔喪。後來,村裡不少人都說,喜事碰上喪事,太晦氣了,吳平兒媳後來“跑了”,跟這事多少有點關係。
兒媳“跑了”後,吳平去跟親家理論,還找了那邊的村委會。親家公最後給吳平退了13萬元,其他的錢說是被他女兒帶走,沒有留下。親家公建議吳平去起訴,讓他女兒出來給個說法。
吳平從親家公那裡得知,這個所謂的兒媳現在復婚的男人,是她最初跟過去的。當時,男方家裡沒給一分錢彩禮,後來她還被經常家暴,受不了才離的婚。吳平不理解,有過這種經歷,她怎麼還回去跟那個男的復婚。
吳平還不理解兒子的反應和這門親事的媒人。兒媳跑了一段時間後,還會給兒子來電話,也會在兒子的快手直播間裡互動。但吳平兒子沒有表現出父親所期望的那種憤怒——“美美地罵她一頓”,而是不說什麼。吳平問兒子,“她打電話過來說什麼”,兒子不作聲。吳平又問,“你為什麼不罵她?”兒子答:“罵了有什麼用?”吳平氣得不行,就說兒子被那女的“把準了脈”。還說兒子悶得不行,在這件事上,都是他跳出來公開地講述和批罵。
這門親事的媒人是吳平侄子媳婦,跑了的兒媳婦是她姐姐,吳平想不通,“為啥他們不告訴我們她這個姐姐是這樣的人?”吳平兒子跟兒媳說是談了戀愛的,但相識不久便辦了婚宴。吳平當時也著急,怕時間一久,女方不願意再嫁過來,就緊趕著借錢辦了事。
辦了婚宴就是結婚
在吳平和當地很多人眼裡,辦了婚宴就是結婚,這比領了結婚證更有說服力。這種事在以前多得是,村裡大多數夫婦的結婚證都是後領的。說起來,這也有點歷史的原因。以前農村的孩子不讀書,結婚都早,很多人到不了法定結婚年齡就“結了婚”。所以等個一年兩年,甚至三四年後,才去補領結婚證是常有的事。
趙河曾在縣法院做過一個月的兼職,乾的是把卷宗數字化的活兒。那時就看到很多上世紀90年代以“非法同居罪”為案由的卷宗,後來他打聽了下,那都是沒有結婚證的夫婦在有離婚糾紛時,用來起訴的案由。它反映的是當地那種重儀式輕登記的傳統觀念。但這種觀念卻綿延至今,讓吳平一家在兒子沒領到結婚證時,就以婚宴儀式確定了所謂的夫妻關係,併為此付出了40萬元的經濟成本。
而願意讓他們付出如此鉅額成本的背後,是吳平們普遍的“使命感”,那就是不管怎麼樣,都得給兒子娶了媳婦。只有完成了這件事,這一輩子才算是沒有白活,也對得起祖先了——因為,他們這家人的延續沒有斷送在自己手裡。
但吳平和尕斌所在村裡的男人們娶妻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比以前更難。也是因為難,使得村裡父母們的使命感更強。
以前難住他們的是村子的位置或是地形。村子叫趙家山,名字就做了解釋——趙姓為主,住在山上。姓氏字首加地形,是那裡最常見的取名方式。多見的有:某家坡、某家溝、某家咀、某家灣等。趙家山村子不大,最多時候也就是30來戶,100多人口,三個姓氏,趙姓最多。
趙家山的男人們以前娶妻,都是圍著附近的山溝人家轉,川裡(方言,意思是平川)的姑娘是不會嫁到山溝裡來的。而山溝里長大的姑娘們卻想著嫁到川裡去,因為她們知道山溝裡的苦。所以山溝裡的小夥們要想娶到老婆,就得多出點彩禮。家裡條件實在差的,還有個換親的途徑——妹妹給哥哥換個媳婦或姐姐給弟弟換個媳婦。這是相互的,一家有一兒一女,另一家也有一兒一女,兩家的女兒分別去對方家當媳婦。這也並不是多古老的事情,趙河堂哥在8年前就是透過換親結的婚。
(像趙家山一樣的山地村落在當地多得是,夏天時山村風景秀麗,但在談婚論嫁時山地卻成為巨大的阻礙【何森 攝】)
現在難住他們的是彩禮和現代化的附加條件——有套樓房,最好還有輛車。讀大學時,趙河在當地做過有關彩禮的社會調查,均價超過10萬元,現在常有突破20萬元大關的。再加上一套縣城的樓房,一輛車,一個兒媳婦娶進門,都是好幾十萬的花費。但在這件事上,哪個父母都捨得花錢,沒錢可以借,兒媳婦不能不進門。
可這種高額的彩禮和經濟成本,讓孩子們的婚姻似乎成了一種賭注。婚姻幸福則是賭贏了,婚姻不幸,兒媳婦“跑了”便是賭輸,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而這種賭徒心理和同公婆同住一家的傳統,讓家庭關係變得緊張。公婆面對兒媳充滿了謹慎,處處小心。
怎麼再找個兒媳婦?
不知道是這種心理導致大家更願意講述不幸的婚姻,還是不幸的婚姻的確變多了,在春節返鄉的那段時間,趙河不斷地聽到兒媳婦“跑了”的訴苦聲。
尕斌伯母的二兒媳婦已經“跑了”一個,前兩年剛娶的一個又跟婆婆起了矛盾,婆婆把兒子和兒媳一塊趕出了家。
趙河堂嫂家族兩個哥哥的媳婦都“跑了”,她的親妹妹也“跑了”,現在準備第二次出嫁。趙河堂嫂其中一個哥哥的媳婦提了條件,要想讓她回去,丈夫得答應以後不再跟公婆生活。她還讓丈夫去鄉政府寫個保證不跟公婆一起生活的材料,並蓋上鄉政府的公章。
(趙家山裡獨自行走的單身老漢【何森 攝】)
而與這些兒媳婦“跑了”的事情不協調的是,春節期間,長輩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詢問趙河有沒有物件,並一再強調結婚要趁早。他們一邊抱怨自己兒女或親戚兒女不幸的婚姻,一邊又催促身邊的年輕人抓緊結婚。在他們身上,這兩點並置,卻一點都看不出矛盾。
或者是那種使命感調和了這種矛盾,婚姻有可能不幸,但家裡總是先要有兒媳的。就像梅瑛的婆家和孃家人都覺得她早晚是要回去過日子的。
梅瑛婆婆之前還找人算過命,算命的說梅瑛會回來。所以他們打算過段時間再去接她,接她回去繼續以往的日子。
而當了一輩子農民的吳平不知道什麼是處理自己兒媳婦這種事的最佳方法,只是一再強調這樣是騙人的。他拍了影片發到快手上,拍的是兒子的結婚照,但只拍到兒媳的臉。然後用方言報兒媳的姓名、家庭住址,再加一句她騙了自己多少錢的話。這樣的影片他重複發了好幾個,他跟別人說,那些影片播放量有15萬多。但沒過幾天他又把那些影片給刪了,因為很多人告訴他,那樣亂髮東西可能是違法的。
現在他幾乎天天在快手直播,說的還是那件事,訴苦裡夾雜著髒話,右上角的觀看人數顯示框裡,人數沒超過10人。
不管這件事怎麼結束,最終他還是要考慮,怎麼再給兒子找個媳婦?
應採訪物件要求,文中人名為化名
編輯 | 趙義
新媒體編輯 | 陸茗
排版 | 文月
【來源: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