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四年（883年）五月，被迫撤出長安的黃巢不甘心失敗，集結幾十萬大齊殘軍向中原腹地展開瘋狂反撲，一場農民軍與唐軍戰略級的大決戰就此以陳州為中心展開。
陳州刺史趙犨緊急之下連續發出了四份救援文書：一份送到了忠武軍首領周岌手上，一份送到了徐州節度使時溥手上，剩下的兩封一往汴州、一往太原，分別交給了朱溫與李克用。
考慮黃巢的存在的確是個威脅，接到求援的眾人沒有猶豫，紛紛統兵前來。
其中戰力最強的李克用由於河陽節度使諸葛爽拒絕讓道（諸葛爽堅持認為李克用玩的是假道滅虢的把戲），不得已饒了遠路，直到次年四月才與眾人會師。
四月三日，在四路唐軍的猛攻下，黃巢終於頂不住了，被圍困了將近一年的陳州終於解圍了。然而就在眾人歡呼雀躍時，朱溫卻突然坐不住了。
原來敗走的黃巢並沒有落荒而逃，而是直奔朱溫的老巢汴州去了。
朱溫聞訊後當即與眾人辭別，火速回援汴州。雖然大梁的守將堅持到了朱溫的到來，但想要退敵卻沒有這麼容易。齊軍接連戰敗已無退路，加上黃巢對朱溫又比較仇視，因此攻勢一波強過一波。
朱溫見狀急忙向新結識的戰友李克用打了招呼：救命。
李克用也是靠譜，得到朱溫求助後火速率大軍由許州向汴州開進。
窮途末路的農民軍拼了命往城裡鑽，正當朱溫做好了力戰而死或被老領導摁那放血之時，李克用趕到了。
對戰的結果毫無懸念，面對李克用的沙陀騎兵，黃巢毫無還手之力，主力基本被全殲，麾下將領死傷大半，黃巢也只好帶領殘兵繼續跑路。
李克用也是比較盡責的，在農民軍後面猛追，只是他跑得太快，等追到黃巢時，跟在他身邊的只剩下幾百人，考慮自己也是人馬疲乏，強弩之末，只好又折返回去。
五月十四日,李克用率領追擊部隊返回了汴州,在城外的大營歇息。他本打算待體力恢復過來後,就立即再度出擊追趕黃巢。可是卻被人攔住了。
攔李克用的人,是朱溫。
朱溫攔住他,原因很簡單,是為了請李克用吃頓飯,表示由衷的感謝。
李克用一開始是打算謝絕的,在他看來,打黃巢是分內之事,救汴州只是捎帶做的,沒有什麼好居功的,更何況現在黃巢正是勢力最弱的時候,李克用可不想浪費這麼一個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但朱溫實在是太過熱情,太過堅持,李克用感到盛情難卻,只得答應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決定將會深刻地影響歷史的程序,他和朱溫兩個人以及他們兒子們長達半個世紀的恩怨糾葛會因此而起。
聽說李克用終於同意赴宴了,朱溫十分高興,為了盡到地主之誼,朱溫特地派人將宴會所在地上源驛徹底打掃了一遍,還進行了精心的佈置。總而言之,美酒佳餚、音樂歌舞全部到位,且都是朱溫能夠拿得出的最好的東西。
至於朱溫本人更是放下架子,親自恭候迎接,表現得極有禮貌,給足了李克用面子。
李克用當然也很高興,畢竟長年征戰沙場的他很少有機會享用精緻的菜餚和上好的佳釀,現在有了這麼一個機會,自然要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歷史無數次告訴我們,飯局,吃著吃著,總會吃出點問題。經驗同時也告訴我們,世間的很多大事都是喝酒這樣的小事引發的,特別是在有人喝醉的狀態下,出事率基本上能達到百分之八九十，這一次也沒例外。
酒桌上喝醉的人,是李克用。
雖說好勇鬥狠、桀驁不馴的李克用早就在時間的打磨下變得成熟穩重、顧及大局,但那隻限於他清醒狀態。處於醉酒狀態的李克用那真是不好說,因為有人喝大了喜歡睡覺,有人喝大了喜歡痛哭,而李克用偏偏是最容易惹事的那種一一喜歡亂講話。
在李克用的大叫大嚷下,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朱溫是越聽臉色越難看。雖然我翻遍了所有能查到的史料也沒查到李克用當時到底說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了朱溫,且嚴重傷害了老朱的自尊心,所以宴會結束,朱溫就產生了一個不可動搖的念頭:今晚就幹掉那個沙陀佬!
當夜幕完全落下之時,朱溫的人開始了秘密行動。根據安排,朱溫的部將楊彥洪先在李克用一行留宿的上源驛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設定了木柵欄等路障,在確認道路全部得到封閉後,一群甲士迅速包圍了驛館,做好了隨時衝進去把李克用歌成肉醬的準備。
現在,一切只等朱溫釋出那個命令了。
雖然你曾經不計代價地幫助過我,雖然你的英勇強悍讓我深為佩,但是我有我的底線,不容侵犯。今天,我不得不除掉你,來讓所有的人知道,朱溫是不能惹的!
對不起了,走好吧,李克用!
朱溫一聲令下,潛伏在牆下和館驛門口計程車兵即刻發動,撞門的撞門,翻牆的翻牆。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進攻館驛的軍隊竟然未遇阻擋、很多人十分順利地進入了館驛,這オ發現其中原因一一李克用大部分的隨員和李克用一樣都喝醉了(從者皆沾醉),此刻正在呼呼大睡。別說外面在進攻,就是有人在他們耳邊吊嗓子唱大戲,他們也不一定能起來。
無論怎麼看,李克用一行都是在劫難逃,必死無疑了。如果李克用就這麼掛掉了,後面自然就沒有他臨終傳三箭給李存瑁的勵志故事了。所以大家大可放心,李克用這回沒有生命危險。
在演義小說中,大凡遇到類似情形,都是說什麼吉人自有天相,帝王自帶異象,當初看了,覺得很神奇很厲害,後來本人讀的書多了,覺得很迷信很扯淡,再後來讀的書更多了,覺得似乎是有那麼點道理。實事求是地講,一些帝王國君級的人物在歷史上逢凶化吉、開創基業,確實多多少少得到過無法用科學規律來解釋的。
超自然現象的幫助,其中有的是風(風助力型代表:朱棣),有的是雨(雨助力型代表:司馬懿),有的是流星雨(隕石助力型代表:劉秀)。此時助力李克用的、是大雨和閃電。
由於參加圍攻李克用的宣武軍土兵沒有不知道“飛虎子”、“李鴉兒”的,所以雖然他們此前信誓旦旦要亂刀砍死李克用,雖然李克用已然酩酊大醉睡得不省人事,但衝進去計程車兵依然不敢直面這位猛人,於是,他們選擇了不必直面李克用的殺人方式一一放火燒。
漫天的火箭、火把很快就引燃了上源驛的客房,一時間烈焰騰空而起,濃煙四散開來,被濃煙嗆醒的沙陀人紛紛奔出房門,但基本上都是剛剛呼吸到相對清新的空氣,就被朱溫計程車兵亂箭射成了刺蝟,當場魂歸地府。
外面的動靜已經鬧得很大了。越來越多的沙陀人從睡夢中驚醒,可李克用到底是有大將之風,泰山崩於前,他老人家翻個身繼續打呼嚕。
這個時候,已經有膽大的汴軍殺到了李克用的房門口,而李克用的親兵薛志動、史敬思等十幾個人見狀立馬抄傢伙上去格鬥了。待在李克用身邊的,只剩下了個僕人郭景銖。
這位仁兄是個聰明人,他一上來就把房間裡的蠟燭全滅了(防止敵兵射箭過來),然後他趕忙把李克用攙扶到床下躺好,開始進行最艱難的一步:叫醒李克用。
李克用睡得真死、任郭景銖推搖大叫就是不醒,急得郭景錸上躥下跳,就差掄圓了胳膊打他臉了。
就在濃煙越冒越多,門外的激戰也進入到白熱化階段的關鍵時刻、郭景銖突然瞅到了房間一角的銅盆,想到了辦法。
幾捧涼水潑面後,李克用終於慢慢醒了過來。而迎接他起床的不是早安的問候,而是郭景銖無比焦急地呼喊:“汴帥謀害司空!”
酒醒了。
李克用到底是多年的沙場老將,聽到郭景銖的話以及房間外熟悉的喊殺聲,當時體內的血液就沸騰了。一睜開眼瞧,他馬上就鎖定了自己的弓箭,抄起來就衝了出去。
當時在驛樓持弓射擊汴軍的是薛志勤,此人是李克用麾下的先鋒右軍使,武藝自然沒得說,自現身高處以來箭無虛發,片刻間就射殺了幾十個朱溫的土兵,見到李克用走出房門,他第一個湊上前去,說了一句十分關鍵的話：
“情況緊急,如果拖到了五鼓時分,我們恐怕要被趕盡殺絕了,主公請儘快離開此地!”
他說得沒錯,雖然憑藉弓箭遠端威懾和浴血死戰的親兵,沙陀人擋住了汴軍的攻勢,但這都是暫時的。更何況,此時最致命的事物並不是敵兵,而是濃煙。
一般來說,火災中大部分難者不是燒死的,他們多是死於空氣中毒或窒息。
薛志勤雖說沒有接受過火災逃生知識普及,但有常識,知道再耽擱下去,他們這些人必將全軍覆沒。
外面負責指揮排程的朱溫和楊彥洪也知道這一點,因而見士兵攻不進去後,就揮揮手,讓士兵們不用打了,幹ー件事就成一一添木頭。找來了就往火裡一丟,準備把李克用當孫猴子那樣煙燻火烤。
這下子沙陀人麻煩了,本來拿好了弓箭刀槍還能抵擋住一陣,予敵殺傷,但誰知對方分分鐘放棄了肉搏,專用火燒,煙火大作之下,只能坐以待斃。
在朱溫士兵的不懈努カ下,上源驛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距離燒光燒盡的時間越來越短了。裡面的人也是束手無策,近乎絕望。看來李克用的英雄之路就要到此為止了。
但接下來卻發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煙火四合之際突然天地晦暝,大雨傾盆,上源驛的大火ー下子就被撲滅了。而由於天很黑,雨很大,視覺大受影響,朱溫的土兵也無法展開有效的攻擊。
經歷了火場遇雨的短暫興奮後,薛志勤突然意識到這是個逃走的好機會,於是他馬上招呼來薛鐵山、賀回鶻等人,架上李克用就奔著記憶中的驛館後院去了。
藉助閃電時的片刻光亮,薛志勤等人翻牆突圍、邊打邊撤,一直撤到了尉氏門,然後幾個人相繼縋城而出,好不容易逃回了城外的軍中。
李克用活了下來,但他的麾下大將史敬思(又號白袍史敬思,十三太保中排名第十一位)因為掩護他撤退,力戰而死。他的監軍陳景思以及三百多名親兵也因沒逃出上源驛,被朱溫的汴軍全部殺光,損失可謂慘重。至於朱溫一方就死傷了一百來人,其中包含一個楊彥洪。據說還是被朱溫錯認為沙陀人,誤射死的。
總之,上源驛事件可以說給了風頭正盛的李克用當頭一棒,讓他在全天下人面前現了眼,雖然朱溫屬於暗算,但英雄無敵的李克用差點完蛋,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因此按照套路,接下來的情節勢必是李克用傾盡全力找朱溫報仇。
然而真實的歷史並不像電影電視劇那樣純粹靠感情推動,活在現實中的人想要活過多一集,往往靠的只是理智。雖然李克用因為愛將史敬思的死哭得不行,雖然第二天一早他是有打算率軍找朱溫拼命,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隱忍。
一是因為李克用的確成熟了;二是因為他的老婆大人發話了。
李克用的這個老婆是他的正妻劉氏,也就是後來的秦國夫人、劉太妃。這個女人的家世背景不詳,只知道是代北人,很聰明,因此李克用外出打仗一般都帶著她,當參謀用。而實踐證明,能謀善斷的劉氏確實頂用,比如這一次的上源驛事件,劉氏就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
其實,朱溫不只想要李克用的命,還想搶李克用的裝備戰馬。當時初來作到的朱溫實在是很窮,剛來宣武軍上任時,手裡只有一百來號人,且基本上都是步兵,後來想方設法鼓搗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弄來了五百匹戰馬。要知道,每一個馳騁疆場的大將都有一顆指揮千軍萬馬,縱橫天下的心,所以朱溫有意奪取李克用在城外的兩千匹戰馬留作己用。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意圖被留守軍營的劉氏一眼看穿了。對於先從汴州城中逃出的李克用隨員,劉氏無一例外不動聲色地下令斬殺掉了,她相信,以李克用的身手逃出汴州不成問題,因此她要做的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保證軍心不亂,讓李克用回來時還有完整的部隊可以依靠,不然一旦全軍聞訊潰散,等到李克用歸來,他們在朱溫的宣武軍前將毫無反抗之力。
為了穩定軍隊,劉氏還挺身而出,深夜召集各部大將,命令他們約束好部隊禁一切未經證實的小道訊息流傳,穩定人心,至少保證部隊能全師而還。
正是有了劉氏開展的這些工作,李克用雖然大老晩慘兮兮地回來了,部隊也未出現驚變,而是按部就班,各司其職。
現在見到李克用有意氣用事的苗頭,劉當家的自然有話要說。
“你目前是在為國討賊,解救東面藩鎮的燃眉之急,汴州朱全忠雖然陰謀害你,但你也不便出兵,而應當去向朝廷申訴,請天子主持公道。如果你擅自帶領人馬去攻打汴州,那麼在大下人看來就是我們動手在先,反倒是給了朱全忠汙衊我們的機會。”
聽妻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克用馬上意識到,老婆大人說得沒錯。如今上源驛的事情基本沒人知道,倘若自己就此舉兵攻城,那此前的種種努力將就此白費。他沙陀李克用義將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叛臣,做不成英雄了。
當然還有幾句話老婆大人雖然沒有明說,但李克用也很清楚。那就是以李克用現在的情況,他也別想拿下汴州城。
首先,李克用的兵力有限而且幾乎全是騎兵,沙陀騎兵打野戰是天下無敵,這點無須質疑,可他們衝鋒再歷害也是不可能直接衝上城頭的,要想破城,還得老老實實地爬牆,很明顯,李克用拿騎兵當步兵使,太不划算了。
其次,是補給問題。李克用是客場作戰,沒有自己的補給線,糧草軍械全部都要靠地方上供給、現在他與朱溫撕破臉了、再加上軍中所存的糧食本就不多,很難堅持到城破。
最後,朱溫在這一帶有幾個盟友,如果有人來趁李克用攻城時襲擊他的側翼,李克用不但拿不下朱溫,連自己的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證。
因此基於以上原因,李克用當天就帶兵離開了汴州。當然,走之前他派人給朱溫送去了一封信,憤怒地遺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朱溫忘恩負義。朱溫很快派人回了信,依舊很有禮貌。他是這樣解釋昨晚在上源驛發生的事的：
“昨天深夜的事情我真的是一點也不知道,那是朝廷自己派出使者與楊彥洪密謀策劃的,如今楊彥洪已經伏誅,望閣下明鑑!”
明明就是你搞的鬼,卻擺出一副“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做了什麼?”的無辜表情來,這就更加氣人了。但是糧食方面的嚴重短缺已經讓李克用沒有辦法在中原地帶多逗留一日。
五月十六日,在許州向周岌借糧未果後,李克用不得不沿著來時的原路返回晉陽。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李克用這一次在中原留下的是一個落寞的背影。但下次,一切將會完全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