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讓人心酸又憤怒又欲哭無淚的故事。
那是2018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夜幕低垂。寒氣逼人，老吳和同事去一家醫院接一具遺體，當時正是晚飯時間，住院部門口人來人往，有的忙著去吃飯，有的忙著給病人打飯，老吳他們把遺體裝上車，正要離開，一個人火箭一般從電梯裡衝了出來，攔在殯儀車前，大喊“師傅等一下！”“什麼事？”老吳一邊問道一邊打量著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男的看上去四十多歲，一頭油膩而又亂糟糟的頭髮，一張乾瘦發黃的臉，再配上一副瘦不拉幾的身板，活脫脫像個猴精，他弓著背，從車頭繞到駕駛室外，把頭探在玻璃旁，尖著聲音問，“師傅你們是殯儀館的嗎？”老吳點點頭說是，他用力抓了一下頭髮又說“等會麻煩你再跑一趟，我老漢快不行了！”“這個？大概還要多久？”“已經放棄治療了，醫生說了管子拔掉之後也就一時半會的事，你把這個拉回去，再折回來就差不多了，到時候你們直接來ICU,我在icu門口等你！”
老吳和他說好，互相留了電話，這種病人還沒有死，就先通知殯儀館的情況老吳他們屢見不鮮也就見怪不怪。老吳把遺體拉回去安置好之後，和前臺打了個招呼，就和同事急匆匆再往醫院趕，往返也就一個小時左右，他們拿了擔架和紙棺材，來到了ICU門口，看見那位猴精一樣的中年人，和幾個人紮在一起，正在激烈的爭執著什麼，看見他們來了，他們忙向兩邊散開，中年人快步領著老吳向前，按響了ICU的門鈴，一位女護士把門開啟，看見門外擔架上的紙棺材，一臉驚訝的問“你們是殯儀館的？”老吳點點頭，護士把臉轉向中年人“哎，病人還沒走呢，你就通知殯儀館啦？”中年男人急咧咧的說“剛才醫生不是說只要把管子拔掉，病人馬上就嚥氣嗎》我已經簽字放棄治療了！”
“可是你也沒說你是讓殯儀館來拉啊？我還以為你只是轉院或者是出院呢！還有我給你說，管子拔掉，有可能嚥氣也有可能明天才嚥氣，這個誰也說不準！”護士說道
“我們馬上把人走，你把死亡證明開給我”中年男人說
老吳伏在門框也跟著幫腔，“沒有死亡證明，到時候是火化不了的！”
可護士隨後就說“病人還沒去世，我怎麼能給你開死亡證明？還有隻要病人離開醫院，以後的事我們就管不了，更沒有辦法開死亡證明了！你想想其他辦法吧！”中年人一下就愣住了，“這，去別的地方開？我找誰開啊？”
“社群？公安機關都可以！這個你自己想辦法！”護士說完，轉身就進去了，啪的一聲 把門關上、
老吳和同事抬著擔架，僵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中年男人陪著笑讓他們再等等！接著就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埋怨道“本來人都沒啥救了，在普通病房落氣就挺好，非要忽悠我們轉ICU來。花錢不說人也救不活，真坑人啊！”接著又給老吳說起病人的情況病人已經70多歲，患的事肺鱗狀細胞癌，他們是父子關係，老人平時就是覺得喘氣累，也沒怎麼注意，後來實在受不了，才來醫院檢查，結果已經事晚期，無奈只好住院，治療了幾個月，可前幾天病情突然加重了，醫生建議轉ICU ， ICU那可是花錢如流水的地方，再多錢扔進去了，仍有迴天乏力。於是沒幾天兩個兒子商量，決定放棄治療！
這時，ICU裡面一位醫生探出頭來喊了一個人的名字，中年男子就走了過去，醫生說“病人管子剛剛拔了。因為剛用過藥，可能一時半會還不會嚥氣，你去把費用交了，就可以把人拉走了！”“先不忙拉走，在他在裡面落氣行不？”中年男子訕訕地問道
“可以！只是還要產生費用，因為在醫院裡只要病人出現危急情況，我們就必須搶救，必須上呼吸機，這時醫學倫理問題我們不可能見死不救！你明白嗎？具體怎麼選擇就看你吧！”醫生面無表情的說道
中年男子把雙手插進頭髮裡，想了一兩分鐘，其他家屬也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如果不拉走呼吸機一上，嘩嘩 的燒錢，可馬上拉走.又拉去哪兒呢？中年男子一橫心，跑去樓下把賬給結了，然後拿著單子跑了上來。讓老吳他們去裡面裝人。
老吳可有些為難了，連聲說道“病人都還沒有落氣，我們不能裝！”
“沒事，你們先把他裝上車，半道上說不定就落氣了！”中年男子說
老吳使勁搖了搖頭，再三強調這種情況真的不能裝，
“怎麼不能裝？”中年男子又問。
“萬一我們裝上車，拉到半道老人去世了，你怪我們讓我們擔責怎麼辦？我們到時候怎麼說的清楚？”老吳和同事一邊說著一邊準備離開
“怎麼可能？你放一萬個心。這事兒我怎麼會怪你們呢？”
“就算我相信你，老人沒過世，拉去我們那兒我覺得還是不合適！”
“沒事沒事，先拉去啊！拉去你們那兒再說！”和他一來一往的對話中，這中年男人邊說就上來抓擔架，老吳忙攔著他說“要不再等等，我們真的不能拉活人啊！”拉一個活人回館，這事兒始終覺得不妥！所以不管中年男子怎麼說，老吳仍舊不敢答應，又等了一會，沒想到那位護士又開門出來說“你們賬都結了，可以來拉人了，他這個床位馬上就藥轉入其他病人了。”！
中年男子轉過頭來一臉哀求的看著老吳，老吳站起身，略帶歉意的說“不好意思，這個我們真不敢拉，我們車裡的裝置都不一樣，病人還沒去世，就把他裝入紙棺材，這也太殘忍了啊！”中年男子又好言說了半天，老吳仍不答應，他乾脆說“那你幫我找一輛車吧，你們幹這一行的比較熟悉容易找著！”
老吳說“不用我給你找，醫院裡到處都有名片， 門縫窗臺衛生間消防栓，這些地方的縫裡都有，你找一張來打個電話去，車馬上就來了。你們先把老人拉回家去，等老人家過世了你再給我打電話。你不要想著病人一拔管就走，那可不一定，有的病人拔管之後，拖一兩天才走也很正常，還有你一定記得砍價，多長個心眼，可別稀裡糊塗的被那些司機宰了！”老吳仔細給中年男人囑咐了一番之後，就開車離開了醫院
可老吳前腳剛到殯儀館，隨後就接到了中年男子的電話說他已經到了殯儀館門口了，讓他出去接待一下。老吳有些吃驚，難道這麼快老人就沒了嗎？
老吳和同事剛剛走出大門。那位中年男人就迎了上來，陪著笑，遞上了一支菸，招呼司機把車開進館裡，老吳點著煙問中年男子“老人是在哪裡落氣的呢？”中年男人稍稍沉吟了一下才說“還沒完全落氣，還有一點氣，你們先把人抬下來，把衣服給他穿上，放冰棺裡就可以了，我給他選個大廳！”老吳把頭探進車裡一看，只見車裡的擔架上，平躺著一位滿臉雞皮褶皺，面容枯槁的老人，他嘴巴張著，像是被雞蛋卡住了喉嚨，他想用力的吐出來，但卻偏偏使不上勁，他嘴巴里發出一連串嘩嘩嘩嘩的聲音，這聲音沙啞而低沉，有點像水流從石頭上淌過的聲音，在他旁邊，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婆緊緊的握著他的手，面容悲慼沉重。
老吳大吃一驚地忙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讓你先把老人拉回。等他落氣了才能拉來這裡嗎？”“哦，不不不，不能拉去家裡死，這樣不好，家裡的女人和孩子會害怕。”殯儀館門口站著他們一大家子，都垂著手，直愣愣的站在車旁，就像木偶一樣，
中年男子催促老吳，趕快把老人抬下車，老吳連連擺手，大聲說道“我已經說的夠多了啊，你們怎麼啦？這是殯儀館，只能裝死人！”
“哎，兄弟你幫幫忙，給你們領導商量商量，讓我們先把老人搬廳裡邊，要不你把你們領導的電話給我。我來給你嗎領導說。幫幫忙！'說著他又遞過來一支菸，一臉的央求。
老吳把這事向領導彙報，領導一口就拒絕了說風險太大，萬一到時候被家屬反咬一口訛上了，那就麻煩了嗎，何況這事兒傳出去，影響也太壞了，人還沒有死，就急著拉倒殯儀館，這殯儀館得多飢渴啊！領導讓老吳給家屬做工作，先把老人接回家，要不就安置到一個私人 的小醫院，等老人過去了才接來。老吳把領導的意思傳遞給他們，幾個家屬面面相覷，大家都沒有了主意。
這時，車裡的那位老太婆走了下來，她的背駝得很厲害，但她使勁把頭往上抬，似乎想直起來，但終究有些徒勞，她先是仰視著中年男子，眼睛眨也不眨，兩道凌冽的目光在中年男子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又一一從眾人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了車裡，她眼裡瞬間沒了光，黯然的垂下頭，用一種悲愴而又嘲弄的語氣說道“我還說你們要把你爸送到哪兒去呢，原來是殯儀館，這事兒要傳出去，你們還怎麼做人？我真替你們害臊！我怎麼生出你們這麼兩個東西！還不把你爸抬回家去！老太婆說完就坐在一旁抹著眼淚。
這時一位40多歲的女人站出來說道“把爸送去大哥那裡吧，大哥家沒有小孩，沒有人害怕，”站在一旁的大哥有些不願意了，“爸一直在你們家住還是送到你們家去合適！再說我那兒又窄，老人去了連床都沒有””女人一聽急了，“要什麼床啊？放在沙發上就行了，反正沒有多久他就會斷氣的，你說老頭子住我們那都二十多年了，去你們那兒住上個三五個小時的，難道不應該嗎？你怎麼好意思說這個話呢？再說，老頭子每個月的工資還都給你們家了！“”雙方這就爭吵起來，話越說越難聽，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全都翻了出來，老太婆在一旁氣的發抖，“你們啊你們！你們不怕丟人嗎？”雙方互不相讓，老二這邊說，家裡女人孩子害怕，老大這邊說一會兒家裡小，是租來的，雙方鬧的不可開交，吵了半天仍然沒有結果
那個司機提議說“要不然還是把他拉回醫院再說吧！”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不能去醫院，去醫院還得輸液，又得白花錢！”司機也著了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們說怎麼辦啊？快拿個主意，我都在這耗半個多小時了，別再耽誤我時間了！夜色逐漸稠密，所有人都顯得非常的不耐煩。
這時大哥冷冷的看了眾人一眼，然後提高嗓門，一臉豪氣的說：“不要吵了，把老漢拉我們家去得了！”現場一下子安靜下來，齊聲同意，又相互不約而同的又擠上了那輛車，司機一腳油門呼嘯而去離開了殯儀館。
可萬萬沒有想到，還不到一小時，這輛車它又回來了！車剛停下，這兩兄弟就吵著下了車，“你說你給房東打什麼電話啊！悄悄把人抬進去不就得了嗎？”“虧你說的出口，房東就在樓下，不經過人家同意，到時候人家不生吞了我！”
老吳這才聽明白，原來大兒子的老屋拆遷了，賠款還沒有下來，一家人現在是在租房子住，大兒子想著，要把老人抬到屋裡落氣，這不是小事，就主動給房東打了一個電話，房東一聽，一下就慌了神，這要讓病人在屋裡落了氣，別說影響出租了，怕是以後自己都不敢在屋裡住了！房東心急火燎的跑上來攔著，死活不同意“你們要是把老人抬上樓，這房子我就不租了！”現場這又焦慮起來，二兒子說“還是把老人拉回他家，”可他老婆又跳出來死活不同意，最後兩個兒子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讓車又把老人拉回了殯儀館。
這個時候中年男子又來央求老吳，問能不能在殯儀館給他找一個小房間，哪怕一個樓道或者過道也行，說反正老人也過了不了多久就會落氣，就只是停一下放一下而已。老吳想了半天，這是停死人的地方，專門放活人的地方還真沒有！至於過道和樓道，那更是不行，單位又單位的規定，也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只好對中年男子說道“要不這樣吧，館內肯定是不能進的了，要不你給司機商量一下，多給他一些錢，我知道外面有個地方，可以把車停在那裡，”老吳剛說完，似乎又覺得不妥，有些後悔了！
一聽老吳說完，中年男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一個勁兒的點頭同意，立馬跑過去給司機商量，最後以一個小時兩百塊的價格租了他車車子，等他們談妥，老吳就把他們帶去了殯儀館外不遠處的一個破敗工棚。那是建殯儀館的時候，建築工人臨時搭建的廚房還沒有拆掉，紅磚牆，鐵皮屋頂已經被風掀開了一半，簡易的破木板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吱嘎作響，塵飛草落，透過手機的光束照過去，整個房間又髒又亂，廢棄的灶臺汙灒不堪，鍋碗瓢盆灑落一地，瀰漫著一股老鼠屎的味道，一眾親屬走了進來，有的皺了皺眉，有的捂住了鼻子，時不時還小聲的嘟囔著什麼。而中年人眼中，悄然的閃過一絲光，招呼著身邊的家屬“你們先把這邊收拾一下，把人抬進來”又扭過頭對老吳不停的說著感謝的話！幾個家屬開始七手八腳的收拾屋子了，老吳轉過身，看見已經有家屬把老人抬了進來，放在靠近牆的水泥灶臺上，藉著手機的光，；老吳看見老人的眼睛睜開著，眼神呆滯茫然，彷彿一尊倒地的塑像，空洞冷冷注視著這個世界，他的嘴唇抖索著似乎張的更大了，喉嚨裡發出微弱的無人察覺的咕嚕聲，像是對這個世界要說點什麼又像是要吞下整個世界！老吳看著這樣的場景，一種難言的感覺驟然襲來，感覺心裡堵的慌，老吳對中年男子說|“去館裡找幾個凳子，好好陪老人吧！”轉身就走出了屋子，中年男子跟著我去找了幾根凳子，放在老人周圍，幾個家屬紛紛坐下，默默的注視著灶臺上的老人，大家都沒有說話，冷冰冰硬邦邦的灶臺上，老頭子瘦骨嶙峋的頭因為沒有枕頭仰著，張開的嘴唇，深陷的眼眶，還有那看著空泛的眼神，讓人心裡有了些懼怕，老太婆見狀不忍心，吃力的坐了上去，把老人的頭輕輕的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二兒子從包裡翻出幾張沒有用過紙尿片，走了過去想要墊在老頭子的頭下，老太婆一把抓過紙尿片，狠狠扔在了地下，悲愴的低頭無聲的看著老頭子，老吳不想再看這荒誕的一幕，轉身離開了工棚。
那天晚上，冷風呼呼的颳了一夜，溫度驟然降了好幾度，老吳在半夜醒來，想起館外的那一家子，想起那老人躺在灶臺上那一幕，百般不是滋味，在這個破敗又陌生的地方，慢慢的被死亡侵蝕，等待，這種痛苦的感覺，無疑於被凌遲，當生命的鐘擺驟然停滯，他會想什麼呢？第二天剛亮，老吳就來到了工棚，中年男子湊過來，低聲說了一句“還有一口氣兒！”我看著一屋子的人，都靜靜的坐著，一個個面無表情的，躺在灶臺上的老人已經氣若游絲，這時，兒媳婦又問一句：馬上就不行了，師傅，要給他穿幾套壽衣？”我沒有回答，只看見兩行清淚從老人的臉上悄無聲息的落了下來，老人的喉嚨咕嚕的響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動了一下嘴巴，但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腦袋綿軟的倒歪在了一邊，經過十多個小時的煎熬。他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所有人緩緩的站了起來，坐在身邊的老太婆噗通一下趴在他身上。扶著他的頭，哇的一聲聲嘶力竭的哭了出來，不一會，四下也跟著響起了抽抽搭搭的哭聲，他們全都噗通一聲跪在了灶臺前。若有若無真真假假的嚎啕起來！中年男子掏出手機，向別人昭告著老人的死訊，隨後又問死亡證明在哪兒開？老吳告訴他去社群就能辦，但是別說在外面嚥氣的哈！“啊？為什麼啊？”“難道你不覺得丟人嗎？”老吳沒好氣的說道！中年男子聽完，半天沒有說話。
不一會，又傳來他們一家子吵鬧的聲音。原來是大兒子想給父親買一個貴一點骨灰盒的，小兒子又不願意。本來殯儀館的同事還想勸勸他們，可是後來誰也沒有上前勸說，任由他們一家子在火化場裡吵吵咧咧，後來就買了一個便宜的骨灰盒，把老人裝進了盒裡，嘈嘈雜雜的離開了。
老吳後來說，作為旁觀者，實在想不出用什麼語言來形容這一家子，面對死亡，現實生活的窘境，又能說誰對誰錯？指責他們不孝很容易，但是不孝背後的心酸和無奈又豈是旁觀者所能理解的呢？
不過俗語說一母養九子，九子養不了一母，這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就連動物都知道的道理，那些在灶臺守著老人慢慢落氣的後輩們，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