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中秋節
農曆十四日的晚上，程年沒有值班。躺在鋪板，想起白天的事。昨日凌晨三點被一個惡夢驚醒，看了一眼誰在值班，又閉起眼睛想起那個夢，幸好是夢。隔壁的門又響了，不知道那個倒黴蛋又關進了隔壁201，大過節的都不消停。
門的響聲驚動了很多人，斷斷續續有人穿著紅的、藍的、黑的褲衩起來上廁所。那年紀輕的，昂首挺胸搭著帳篷，怪可惜了。五號鋪的老周，用呼嚕聲抗議不服，這“傢伙”沒心沒肺的一點都不想兒子和孫女。
那條過道上《在押人員一日生活制度》掛在牆體2米到4米處，無時無刻在藐視這群剛剛理髮過節的光頭男。頭頂4米高的位置，二個不知道吹了多少年的大吊扇，夏天24小時不停歇的轉著，萬一掉下來，各位大哥小弟人頭不保。入秋後，下了一場雨，空調也開始成為掛件，為來年休養生息。
空凋正上面30cm有一個窗戶，透過玻璃，能看見月光落在放風場上方的鋼絲網上。月亮都被鋼絲網遮蓋了一部分，這他孃的，想看個完整的月亮都要換個好的位置。想著還有點餓，讓值班的小王泡一袋泡麵，泡了叫自己，加火腿----腸。
大帳在早上8點45分就發了下來，姚部長（輔）的小推車不但送來了往日重複的食品，還送來了看守所的關懷，一人3個小月餅。一個豆沙、一個肉鬆、一個蔥油。早上的早餐還一人發了一個雞蛋，鋪板上鋪滿了大帳食品，還沒來得及按個人發下去，要放風來了。
放風場上打“隔空遠端電話”雖然是禁止的，管教也是見怪不怪。問得最多的還是，你們發了幾個月餅啊！你是喜歡什麼蟹的啊！要不要換下！有心的隔著幾個牆，喊著同案犯的名字，都是對著窗戶使勁喊：
你律師會見沒有
家裡送錢送衣服來沒有
要是判好了，要不要不上訴
想盡一切辦法隔空打語音電話，窗戶還真的給力，總能聽到並且及時接通。樓上的管教喊，不要“喊號子”，“利益相關”，管教說管教的，他喊他的。
收風后就一件事，發大帳食品，各找各家。管教開始下監，又是一番溫暖話：“中秋節要到了，我明天不值班，大家在家都好好的，該“安排”的我會安排好。看守所有加餐，我一會貼上，腸胃不好的，少吃油膩的東西”。轉身離開，留下二水壺剛剛燒開的開水。泡麵的又開始了！
那張剛剛貼在牆壁上的每週菜譜
第26週上面寫著：
中秋節三天伙食安排
早餐：稀飯 鹹鴨蛋 肉包
午餐：紅燒獅子頭 麵筋燉肉 青椒炒肉 西紅柿炒雞蛋
晚餐：洋蔥炒肉 魚 花菜炒肉 豆芽
8個菜打亂吃六餐！就是苦了專業洗碗的，太油了！
看守所裡面最幸福的是什麼，當然是可以吃上四個菜，還不需要花錢的那種。幾個剛剛被公訴科建議量刑量得眼花的，剛剛恢復“元氣”，看到選單也笑了笑，今天開始不需要拌菜了，打牌打到開飯前的1分鐘。那些個平日沒有家人救濟的，終於可以體面地吃一次。
關了四年的熊大，開始計劃如何整合麵筋，手撕晚上涼拌，加泡麵配料包。陳年開始計劃，如果有肥肉，要收集起來放進塑膠瓶裡，刮出湯等冷了豬肉（豬油）拌飯。過節就得要有過節的氣氛，起訴書，開庭，提審，統統去的。反正死不了，“有期徒刑都是小牢”這句話成為看守所裡面最大的雞湯，不喝白不喝。
食譜左邊的值班表上，程年看了一下，中秋節當天晚上第二班，23：30----01：30值班，春節的時候也是這一班。幾個今天晚上沒班的開始說“兄弟們，今天晚上要不要來個集體打灰機”此話一出，有人大方的回應到“我出紙”。傳票，灰機票，票票要小命。
這麼溫暖的日子，怎麼好意思以擼代替相思。想想也是，在外面誰還不在重大節假日，心氣高坑時期辦那點事。想想有點小失落，幻想時都記不起來那一次最深刻最有感覺最動感地帶。呸，大白天怎麼想這事。卑-鄙-無-恥-下-流！邪惡。
收風，發大帳，整理個人物品，看好菜譜，泡好奶粉，9點40後。上鋪的上鋪，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唯獨那臺電視機裡的音樂，還在播放著。一直到管教調臺，CCTV6，六公主今天放點啥。
只要好好的電影放著，巡視換臺，全部罵：“C你M，換NI媽”。看得出來，在看守所幹巡視這個活估計都沒被人罵過。也不能怪，誰叫你自己換自己愛看的啊！要想想他們，換點電影，綜藝節目，好電視劇，都感謝你。萬一巡視聽見了呢？“我沒罵”“不知道是誰”。甩鍋也是一項技能。
就這樣，一晃到11點20，開飯了。三天大吃大喝，這個時候如果誰來一個雞腿拌花生米，那在外面得多挑啊！四個人一組，每個菜分四份，胃口好得多吃，胃口差的少吃。
鋪板上的可樂，雪碧，佐酒；鋪板的四個菜當團圓飯。兄弟們，祝大家都早日回家團圓。
走一個。。。來。。。。。好的。。。。。走一個。。。。。。幹了。。。。。。
這樣的節日，多少有點多愁善感，但不至於還會哭。會想起家裡中午都有誰，吃什麼，在什麼地方吃，和父母一起，還是就在自己的家裡。想著，還是吃飯吧，一邊吃，一邊想，得快吃，要不然辣椒炒肉下手晚了，可就來不及了。看吧，在食物面前，人總是會忘記很多。
無論來了幾年，還是剛剛進來，都有得吃。傳統節日統一加餐，一個都不能少，這樣的日子，誰搶吃多佔，那是要揹負道德譴責的。拋開罪名和情節，吃最重要，其他的此時次之！看到肥的，程年問其他三個吃不吃，不吃的話，可要收起來等節過了好拌飯。這些程年不佔為己有，是擔心浪費，倒掉了。
於是，程年拿著塑膠碗，剩下的三團挨個去問，不吃肥肉的，放我碗裡來，統一收集，統一發放。這麼好的有志青年，這麼好的人，怎麼就犯罪了呢？橫看，豎看，都不像犯罪的人啊，是不是刑法寫錯了。飯畢，用紙擦嘴的擦嘴，打鋪的打鋪，洗碗的洗碗，又開始個個站起來，盯著電視裡面的節目：一對夫妻，開著車，帶著兒子和女兒回家陪父母過節。
有人大喊：“換臺，放這個幹嘛”也是，這場景現在不是溫暖，是把劍，插進心裡，換來也好。那位本科畢業的，他不可能看電視，竟然看書；那幾位剛剛來沒多久的，在向非專業人士討論量刑、取保候審、如何辯護；那位腸胃不好的，等著人家洗好碗就去蹲坑；那位，那位，那位和程年，在認真地把肥肉一塊一塊用勺子轉進“辣椒醬”塑膠瓶裡，二天後，這就是稀罕物，豬肉拌飯，豬油拌飯，一塊就可以吃下一碗米飯。
中午12點，準時午休。值班的值班，聊天的還是聊天，聊著聊著聊到了外面，一聊到外面，一時半會就睡不著。這該死的中秋節！說的話吃飽不想家，怎麼又想家了！午休時間很長，年輕的吃得太好，“沒心沒肺”睡著還容易起來穿褲衩！哎！人到中年萬事休啊！
下午13點50分起床，收拾床鋪的收拾床鋪，其他人靠著牆坐在凳子上，好像睡不醒一樣，睡不飽一樣，天天睡那麼多，就是睡不飽。要不是有人提議來個午後甜品，差一點忘記了還發了幾個月餅。油皮子最先拿出蘋果和月餅，又餓了！他啊，進來130斤，8個月，估計胖了30斤。牢飯吃久了，容易長肉。人到中年，發福，發到這裡來了！
油皮子來了一句“感謝政府”“謝謝政府”，老改造了！從起床開始，斷斷續續洗漱，吃蘋果的吃蘋果，貴是貴了點，有啥辦法。50元一袋，10個！老馬拿著月餅，問“我是吃，還是不吃”一想，還是留到明天吧！儀式感走起。
從下午二點到三點，一切和上午一樣，打牌，下棋，看電視，聊天，看書。放風結束，又是照舊。晚飯17點25分，還是照舊。一直到洗澡開始，有講究的要換好點的褲衩，說這褲衩去年秋天也穿過，念舊的人，都是多愁善感的人。
晚上新聞聯播時，看到了最新施行的監察法，又不知道多少個幹部睡不著了！整頓，整頓，整頓。羈押看守所的人都是這樣想的，來得越多越好。順便問問開過二次庭，中止審理的某科級幹部，看吧，你馬上就不寂寞了。也是，就怕認真。
晚上20：00，巡視切換到中秋晚會，那小小的螢幕上，歌舞昇平。老馬想到的確是：“這麼多漂亮的女人，分一個給我多好”。其他人看到的是：“外面真好，哎，如果這個時候在家多好”中秋節，團圓，月圓人不圓，日。。。。“月”。
看著電視，吃著月餅，來一口可樂雪碧。持續到21點10分，關閉電視。那些想家的人還沒來得及露出思念，一句：“睡覺了，減刑了”只見一床床，被子從牆角的被人扛在肩膀，扔到2米高的空中，飛到鋪板的14號位置，10號，6號，3號。各就各位，按名字，按顏色找被子。睡覺才是重要的，有事睡覺想。
凌晨11點29分，值班的程年開始起來值班，來回走了500天熟悉的水泥地上，蹲下身子想從上面的窗戶看一眼中秋節的月亮圓不圓，月是圓的，月亮在雲間跑來跑去，雲也好像在月光中來來回回奔跑。想起杜甫的詩句：月是故鄉明。
床鋪上，其他人睡得很香，有呼嚕聲，也應該有聽不見的想念。從頭數過去：
1號鋪，七年六個月，截止2021年中秋節，餘二年三個月左右
2號鋪，十年六個月，已減刑第一次，餘五年四個月
3號鋪，八年六個月，無資訊查詢。
4號鋪，十年九個月，餘六年。
5號鋪，五年六個月，餘一年。
6號鋪，五年三個月，剛剛回家三個月。
7號鋪，十五年，餘五年八個月。
8號鋪，十三年，餘刑9年（69歲）
9號鋪，七年三個月，已減刑二次。
10號鋪，十四年，不知情
黃馬甲，死刑到死緩，餘刑25年。
路過，來過的127個人，五年以內的，都在家，月圓，人圓。
剩下的交給時間，希望下一個中秋節以前，不是已經在家，就已經減刑或者假釋的路上。
看守所的中秋節，國慶節，元旦，春節，與平時唯一的區別：多了思念，多了悔意，多了希望；少了刑期，短了回家的日子。進去是偶然，回家才是必然。
犯罪了，月圓，人不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