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有年冬天,我不知怎地竟得了一種怪病——吃不下喝不下,面黃肌瘦 很是讓人擔憂。父親用板車拉著我跑了好多地方去看病,可還是不見半點好轉,愁得 整日裡長吁短嘆,唉聲嘆氣。
好在村裡熱心腸的人多,一家有難,大家都會操著心四處打探。沒用多久,就 有人登門對父親說:“縣城裡有個姓楊的老中醫自己開個診所,看得準收費低,不行 ,帶孩子去那裡試試吧。”
父親聽了很想去。可縣城離家好幾十裡地的路,村子周圍坑坑窪窪好多年都不 通車,如何能去?再說,那時腳踏車可是村子裡最為奢華的交通工具,不是家家都能 有的。拉車步行去鎮裡搭車吧,到時候車子放哪去?思來想去,生活極度拮据的父親 ,好幾天猶猶豫豫卻不知如何是好。
正暗暗著急,大我幾歲的哥哥自告奮勇,說願借二叔家的腳踏車帶我進趟城。 父親開始不同意,母親在一邊也極力反對。腳踏車,父親不會騎,母親也不會騎,哥 哥是在二叔家的腳踏車不騎的時候死纏硬磨偷偷學會的,根本沒正式去過什麼地方, 誰敢保證一路上平平安安?更何況他一個孩子家,連鄉里集鎮都很少去,爹孃如何能 放心?可如果不讓哥哥帶我去,又有誰能夠去呢?實在沒有別的辦法,父母親商量了 許久最後還是答應了。他們先頭天晚上低三下四給二叔說了許多好話借來了腳踏車, 又翻箱倒櫃拿出省吃儉用積攢的零用錢交給了哥哥。並反覆安排:“辦完事趕快回來 ,千萬千萬別在城裡瞎轉悠,省得人多擠來擠去惹下麻煩。”
哥哥自然不停地點頭,像接了一道光榮、神聖的使命,興奮得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就把我叫醒上路了。
剛開始可能不太熟練,哥推著車子帶著我助跑好久還上不去,甚至好幾次都差 點摔倒。後來還是讓我先下來,他上了車子放慢速度讓我“貼上去”才算了事。上了 大道,路寬敞平坦多了,哥哥很快找到了感覺,帶著我蹬著車子飛速向前。
終於到了縣城,人和車自然多了起來。哥哥怕我跟不上,下了車子推著我邊走 邊問。冷颼颼的天,哥哥累得氣喘吁吁,滿臉通紅通紅。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傢俬人診 所。排隊排了好長時間,才被叫進去號脈檢查。藥開得不是很多,錢花的果然很少。 醫生很是敬業,輪換著吃飯中午也不休息。拿完藥早就過了晌午,來不及看高樓大廈 也顧不得吃些東西就急急地往回趕。路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哥哥車子不敢騎只能 催我坐上推著走,好幾次我都要求下來步行都被他回絕了。他說怕人多走散了萬一回 不去了可就壞了等等。沒辦法,我只好聽他的,老老實實坐在車子上讓他推著不停地 從人流中穿梭而過。
好不容易出了城,哥哥已累得滿頭大汗。我想跟他說歇歇吃點東西啥的,可話 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不知他手裡還有沒有錢,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上了車子帶著我 走。一直到他停下來喊我下車的時候,我才發覺馬路旁的那家小飯館:離城大約一里 多路,幾根簡易的鋼管搭成的架子,外邊蒙了一層厚厚的油布就成了過路人最好的臨 時去處——那時大家心照不宣,都認為繁華的地方東西貴,怕吃不起,才不約而同到 城外去吃。這裡人少,靠的是名聲和信譽。他們大多為了生計不敢得罪顧客,不但對 人熱情,而且比起城裡也便宜,實惠的多。
當然,這對於沒出過遠門的哥哥如何知道去那兒,我始終不得而知。只記得肚 子裡餓得嘰裡咕嚕的我,當時看見飯店一陣的驚喜與興奮。
尋個空擋,哥哥扎穩了車子。朝我揮揮手喊:“走,進去避避風,吃碗熱面, 暖暖身子再走。”
我點點頭,隨著他走了進去。棚子裡稀稀落落坐著幾個顧客,邊吃邊聊著。敞 開的門口雖沒有一點擋頭,但幾面薄薄的圍牆擋住了凜冽的寒風,人一進來,就好像 覺得比外面強多了。
“倆小哥,吃點啥?”老闆彷彿早有覺察,沒等我們進來站穩就抬起頭微笑著 發問。
“下碗素面吧,老闆。一碗,越快越好!吃完俺還得趕路哩!”哥哥一邊回答 ,一邊遞個眼色示意我坐下來
“好哩——”隨著一聲應和,師傅手腳麻利,炒鍋已順手放到了爐火上。拿勺 稍稍淋點油,熱了,捏一小撮提前切好生薑、蔥花,往鍋裡一放。頓時,一股帶著香 味的熱氣被爆炒得冒著火苗直往上竄。接著,師傅加了熬好的骨頭湯,一邊忙活別的 ,一邊等著水開。面很快下好了。掌廚的師傅剛給盛到碗裡,哥就不等招呼趕快小心 地替我端上了桌。然後又拿雙筷子遞給我:“趁熱快吃吧,吃了暖暖身子,一會在路 上就不會覺得冷了。”
“你咋不吃哩?要不行拿雙筷子咱倆吃吧,我怕這麼多,吃不下。”
“我不餓,昨天晚上可能吃多了,到現在我還不覺得餓呢。你先吃吧,吃完歇 會穩穩食還得趕路呢!”
我木訥地點點頭,竟信了哥的話。接過筷子找個凳子坐下,輕輕挑起幾根面聞 聞:頓時,一股香味撲面而來——嗯,好香! 長長的面,不鹹不淡,味道適中,滑溜溜地吃到嘴裡醉到了骨子裡。一碗熱騰 騰的素面,不知怎的竟很快就被我風捲殘雲一掃而空。什麼這病那病吃不下喝不下? 家裡一天三頓鹹菜窩窩誰能咽得下?這飯店裡的麵條聞都沒聞見過我那時怎能不食慾 大開?
出了一身透汗,早沒了來時的寒冷與飢餓。只覺得精神一振,渾身有說不出來 的輕鬆與爽快。 還有半碗麵湯,實在喝不下了。回頭看見站在身邊笑眯眯的哥哥,內心突然有 了一說不出口的愧疚和不安。 “吃好沒?”哥尋個板凳坐在我的傍邊,伏過身子趴在耳邊悄悄地問我。“歇 歇把湯也喝了吧,喝了身上暖和。”他扭頭隨便瞅了瞅碗裡接著又說了一句。
我打著飽嗝點了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實在喝不下了!要不你把湯喝了吧, 倒了怪可惜的。”我真的不知道,那時為什麼會不經意冒出這句話,弄得自己到現在 都還覺得後悔不迭。
“嗯嗯……”哥卻毫不在乎。在反覆確認我真的不吃了才樂呵呵地捧起碗把湯 喝得一乾二淨!之後慢慢放下碗,咂咂嘴,用袖子狠狠一捩,看著我一臉憨笑:“怪 不得人家都來,這一家的味道還真不賴!想吃,下次跟爹說好了我還帶你來!”說完 ,便站起來掏出錢跟人去結賬。錢,都是一分兩分和成角的,是母親臨走時用破布一層一層提前包好的。為了 保險起見,哥裝在了他衣服最裡面一件貼身上衣裡。掏了許久才從裡面掏出來。
付了 錢,他又仔仔細細把錢一層一層卷好,小心地重新裝了起來。之後又反覆摸了摸才給 我揮揮手:“走,回家囉!”說著,便一躬身鑽出窩棚,推上腳踏車,站在那裡靜靜 地等我。
我隨後追了出來。才發現外面的人少得出奇。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讓人禁不住 打了個寒顫。我來不及跟哥說什麼,趕快裹了裹大衣緊走幾步坐在了車後面。
哥哥一隻腳踩著腳蹬子,一隻腳著地不停推著我跑,折騰好久才晃晃悠悠“掏 腿”從前面上了腳踏車。我兩手緊緊地抓住車子後架,把頭伏在哥哥的身後,聽著自 行車吱呀吱呀的響聲,任由他帶著我在大風中奮力前行。
到家的時候天都快黑了。母親早早準備好了晚飯,哥哥把車給二叔送去回來草 草吃了些就睡了。我則喝了母親熬的稀粥覺得特別有精神,不停地夸人家師傅做的那 碗素面味道好。父親聽了不說話,母親卻責怪起哥哥來:“唉!這孩子,大冷天,那 麼遠的路,不吃飯誰受得了?”
我開始還沒明白母親的意思,後來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第二天,哥哥果然沒 起來。聽母親說他昨天可能出了身透汗夜裡發起燒來,害得父親坐在他的床前一夜沒 敢閤眼。說著說著,竟掉起眼淚來。
我呆呆地站著,跟著母親一起難過。那一刻,我最大的願望也許就是也能騎上 車子帶著哥哥,吃上一碗我至今都覺得虧欠他的面,讓他重新跟我一起趕快好起來。
還好,哥哥沒吃藥竟生生地挺了過來。大家長長舒了口氣,又恢復了以往的忙 碌中。一家人,除了我沒有誰再提那碗素面的事。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哥哥也許早已 忘記。而我,一想起那碗香噴噴的素面,就彷彿又回到當年:那條馬路,那個窩棚, 還有自己端著碗津津有味狼吞虎嚥的饞樣……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