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秋天,我東北抗聯第一軍在吉林蒙江縣(今靖宇縣)一帶抗擊日寇。
初秋季節,掛在樹枝上的黃葉,還沒被秋風吹落,敵人抓來幾萬名勞工,把警備道兩旁一百米開闊的樹木,用大鋸鋸倒,特別粗大的樹就用洋鑽鑽上個窟窿眼,裝上炸藥炸倒。
敵人又把道旁空地上的野草放火燒光。他們想這樣就可以阻止我軍進行伏擊戰了。
幾架貼“紅膏藥”的日本飛機,整天“嗡嗡”地在林子上面轉。傳單像雪片一樣從飛機肚子裡吐出來,散落在樹梢、山頭、坑窪地裡。
記得有一次,我們揀來一張傳單,上面有一幅漫畫,畫題叫“歸順前後”,畫面分上下兩格。上格把我們一個戰士畫成個瘦猴子,穿一身破衣爛褂,真是糟蹋人!旁邊還註明:“歸順前”。
下邊一格是畫一個投降了鬼子的叛徒,穿一身嶄新的協和服,臉上又肥又胖,身邊還有兩個妖道娘們兒陪著他,旁邊也有註明,叫“歸順後”。
看了這幅畫,我們憤恨極了。為了粉碎敵人的陰謀,過八月節的時候,在爛泥溝子,楊靖宇司令召開了東北抗聯第一路軍幹部戰士大會。
會議一共開了三天。開完會,我們心裡像開了兩扇窗,亮堂堂的,信心也足了,一個個眉開眼笑地唱起了歌。部隊更加團結了,準備迎接敵人的冬季大“討伐”。
下第一場小雪了,楊司令說:“穿暖和了再和敵人幹。”
就帶著我們到錯草頂子領棉衣。今年的棉衣又肥又厚,簡直可以當被子蓋。可是我們沒有被子,不蓋它,又蓋啥呢!
此時,便衣隊回來報告,說他們把電話線接在敵人的電話線上,從電話機裡聽到:“討伐隊”田團,明天要從梨樹溝子去王家店野戰倉庫領給養。
這是個卡道的好機會,楊司令決定打。同志們聽說要打仗了,高興得直蹦踺。
有的說:“我這顆槍上歲數啦!該換換了。”
我們一班的同志,都要求參加衝鋒隊。五號小萬最起勁兒,瞪著兩隻大眼,像要和我打架,說:“每次衝鋒總沒我們機槍連的份兒,瞪著瞅人家繳槍抓俘虜,這回我可不幹了,我堅決要求參加衝鋒隊。”
我心裡也怪癢癢的,我把同志們的請求,其實也就是我的請求,彙報給李連長。李連長就去請示韓參謀長。
參謀長和楊司令研究後,答覆了我們的請求。同志們聽說司令員答應了,樂得嗷嗷叫,五號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把麻皮,大家分著把腳上的鞋綁得緊緊的,以便衝鋒奔跑。
二班同志見我們參加衝鋒隊了,都眼饞地說:“你們算走運啦!”
傍晚,部隊悄悄地出發了。
東方發白,我們就進入了戰鬥陣地——七號橋。
七號橋位於蒙江縣(今靖宇縣)那爾轟往北去王家店公路上的一座橋,一丈多寬的小河像根常春藤,彎彎曲曲地纏著公路。這段二三里長的公路,兩邊沒有樹排子。
路東是泥塘,有一里寬;路西是荒地。敵人怕我們打埋伏,把泥塘裡的磕頭甸子草和荒地的雜草,都放火燒了。東邊和泥塘並排躺著的是一座不是很高的山。
我們這支六七百人的隊伍,一字兒擺開,有三里來長,都趴在公路西側的溝溝窪窪裡。
我們衝鋒隊在一橋兩邊。我和我們班十二個戰士趴在橋南河坎下面的拐兜裡。
我尋思:“敵人的官是不敢領頭也不敢在後的,我們正好在當間,抓個團長什麼的,哼,夠意思的。”
一中隊和二中隊在我們左邊,三中隊和四中隊在我們右邊,指揮部在對面山上。
南北兩頭都有四連的四挺機槍卡著。太陽從東山爬上高空,慢慢地,像螞蟻一樣滾進西山。
等了一天,敵人沒有來,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有的同志埋怨便衣隊報的情況不確實,有的人擔心敵人知道了我們的埋伏了。
第二天,又整整趴了一天,敵人還是沒有來。
大夥急了,我其實心裡更著急,不過我還是對班裡的同志說:“我們就是幹這行買賣的,等了就再等等唄!”
晚上,便衣隊又出去把鐵絲搭在敵人的電線上,在電話上聽了聽,說:“明天上午八點指定能來。”
第二天,農曆十月初一,天麻麻亮,我們又進入了陣地。
我在槍膛裡押上了五顆子彈,又頂了一顆,怕衝鋒時不夠用,現押又不趕趟。
太陽一杆高的時候,從左面悄悄地傳來了口令:“來啦!準備!”
我心裡“咯噔”一跳,想:“奇怪,田團在梨樹溝子住,怎麼會從北面來呢!不對,不能是田團,興許是高旅(高旅在王家店住)。那是怎麼搞的,難道敵人發覺我們了嗎?不會吧,我們的行動真說得上神不知鬼不覺呀!”
我使勁頂住槍托,右臂夾得緊緊的,手指頭搭著扳機,心裡發了狠:“管他媽田團還是高旅,誰來就打誰。”
過了十來分鐘,大道上“喀噠喀噠”響了。聽腳步聲,敵人不像是知道我們在這裡。估摸四五十個敵人過橋了。
突然,在北邊老遠的地方,響起了號聲。我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咋回事?敵人向我們發起衝鋒了?!
聽聲音,公路上的敵人,還是老樣子,不慌不忙地走著。我豎起耳朵又聽了聽,不覺心裡暗笑起來:原來是吹的休息號。
號聲剛停,聽得一個官長的口氣喊:“休息了!”這一聲喊,偽兵們像小鬼一樣得到閻王爺的赦令,散開了。
接著傳來“操爹操媽”的叫罵聲,槍支摔在地上的“噼裡啪啦”聲,敲盆砸碗聲,“妹呀郎呀”的色情歌聲,叫人噁心透了。
一個小個子,是個瘦長條,一手拿著茶缸,一手拿著個飯盒蓋,朝我右邊十一號王大愣趴的地方走去,看樣子是想到河裡去舀水。
他走到河坎上,正抬起腿要往下跨,突然,茶缸飯盒從手裡“哨啷”一聲跌落下來。他失魂地大叫一聲:“不好了!”扭頭就跑,沒出去三步遠,只聽得“砰”的一槍,那個小子身子搖晃了兩下,滾在哪兒了。
槍一響,同志們像一群小老虎,從河坎下、拐兜角、錯草堆底下和坑坑窪窪裡躥出來,刺刀像閃電樣放光,不約而同地高喊著“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繳槍不殺!”直向敵人撲去。
我操起槍,和大夥一起蹦到岸上。我往北面一瞅,只見公路上黃乎乎的一片,像是一大群蝗蟲。這一陣吶喊,像是在蜂窩口扔了一塊磚,敵人亂成一團。
有的扔下飯碗,慌忙去抓摔在地上的槍;有的趴在地下,用揹包捂著腦袋;有的雙膝跪下,兩手舉起;有的擱下槍不管,撒腿往泥塘裡跑,邊跑邊往後扔手榴彈。
一個往泥塘裡跑的敵人,扔過來一顆手榴彈,手榴彈滾在路邊冒白煙。我蹦過手榴彈,向一堆正去抓槍的敵人奔去。
“放下槍!”我大聲吆喝。有幾個敵人不聽話,還一個勁兒抓槍。我火了,“砰”的一槍,把一個傢伙給掀倒了。
我沒有拉栓退彈殼,一步躥上去。這時,二號也趕來了。我照準一個已經把槍抓到手裡的瘦猴,就是一刺刀,瘦猴“媽呀”叫了一聲。我抽出刺刀,血濺了一褲腿,把新棉褲給糟蹋了。
二號把我左邊的一個敵人給刺翻了。我一手摟過三支槍,交給了和我一起衝上來的六號,並對他和二號說:“你們押俘虜,槍可以叫他們背。”
我和五號、七號往泥塘裡追趕逃跑的敵人。五號邊跑邊放槍,放了四五槍,打倒一個。
我側過腦袋,對他說:“不要白放槍,瞄準了再打!”“噠噠噠!噠噠噠!……”
東山上指揮部的五架機槍響了,子彈像瓢潑大雨向泥塘裡澆來。敵人像割高梁似的一片片倒下。被機槍打傷的敵人,躺在泥塘裡鬼哭狼嚎。
前後夾攻,敵人走投無路。有的撅起腚子,趴在泥塘裡一動不動;有的往回跑,老老實實地做了俘虜。
只有五個不要命的傢伙,不顧機槍掃射,一股勁往山上跑。只見七號老張,一條腿跪下,舉起槍,“砰!砰……”那五個已經穿過泥塘,眼看就要進樹排子的敵人倒下了。
有一個敵人,瞎竄亂闖,跑到山上我們的指揮部去了。少年鐵血隊的小孩們,高興得跺著腳叫道:“抓活的!抓活的!”都哄了上去。
那個狡猾的傢伙,退到一棵大樹背後。“砰!”子彈從小周的左太陽穴穿進去,從後腦勺飛出來。小周當時就犧牲了。
少年鐵血隊員看小周犧牲了,一個個氣得臉孔發紫。十來個人把那個傢伙緊緊圍住。那個傢伙一看跑不掉了,就想舉起雙手準備投降。小鬼們氣的一擁而上,你一刀我一刀,把他給扎死了。
指揮部的機槍一停,同志們嗷嗷叫著到泥塘裡捉俘虜。我和班裡的七八個同志也奔去抓。
在北邊,卡子外面,敵人的迫擊炮響了。炮彈在泥塘裡,公路上,小河裡爆炸。一股股濃煙向藍天飛去。
兩架貼“紅膏藥”的飛機,從東山上俯衝下來,“噠噠噠”掃了一陣機槍,擦著頭頂往西飛去了。這一陣掃射,打死了一些俘虜,我們二排的薛班長也犧牲了。不過十來分鐘時間,卡子裡面的敵人,全部解決了。
北邊一卡子外面,敵人的機槍、小炮一股勁兒往這邊打。指揮部命令儘快離開戰場。
同志們槍都沒來得及揀完,揹著傷號,趕著俘虜,分幾路飛快地撤退了。我和班裡的同志,趕著十九個俘虜,跑步奔指揮部。
楊司令高大的身軀站在石砬子上,胸前掛著望遠鏡,望著泥塘裡撤退的部隊,正和站在他身旁的韓參謀長說什麼。
見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奔去,便迎上來,沒等我向他報告,便笑著問:“怎麼樣?”
我興奮地回答:“報告司令,我們抓了十九個俘虜,全班同志無一傷亡!”
楊司令笑笑說:“打得好!”說完,那和藹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著,那神氣像是我丟了什麼。
我低下腦瓜周身瞅了瞅,子彈帶、腰帶、鞋子一樣沒缺。我又在褲兜裡摸了摸,戰鬥前裝下的兩顆手榴彈,不多也不少,還是兩個。
我心裡有些疑惑,楊司令笑著問:“你的帽子呢?”我一摸頭上,可不!帽子丟了。
我嘿嘿一笑,回答:“報告司令,下落不明。”
司令微微一笑,朝遠處晾望,說:“帽子回頭再說,先交給你一個任務:到北山頭去,告訴李連長,趕快撤!”
“是。叫李連長趕快撤!”我打了個立正,轉身就走。
北面山下,敵人的衝鋒號正響。三架飛機還裝模作樣地在山頭上打轉轉。
我帶著九號、十二號快步前進。翻過崗,穿過一片小樹林,找到了李連長放卡子的地方。
可是,李連長他們都已經走了。地上留下許多雜亂的腳印和一大堆彈殼,我一摸有的還熱。
顯然,他們剛走不久,我們就順著他們的腳蹭子往南攆。走進荒地不幾步遠,一抬頭,嚇得我心猛地一抽,汗毛根直立起來。
黃乎乎的一大群敵人,手裡端著槍,刺刀寒森森放光,一個個哈著腰,賊眼四處亂瞅,像一群膽小的狼。
我急忙轉身回走,敵人“吱吱哇”地叫開了:“抓活的!”
“放下槍!”
“跑不了啦!”
“抓活的!哼,那麼易,你手裡拿的是槍,我拿的也不是燒火棍。”
我從褲兜裡掏出手榴彈,照準敵人撇了過去。
“轟!”手榴彈爆炸了。
我沒顧得上看炸死多少,飛身就往林子裡跑。
我進了林子好久,聽到後面敵人還向我“噼裡啪啦”開槍呢。
我和九號、十二號一直跑向集合地點,到地方一看,李連長和楊司令他們早就在那裡等候我們了。
這次戰鬥,要不是那個到河邊舀水的倒黴鬼先發現了我們,我們準能把高旅整個吃掉。
被我們打死打傷的敵人說不上有多少,我只知道被我們活捉的有三百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