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20世紀90年代初，一位叫黃廣利的男子走進瀏陽市黨史辦，他手中拿著的，是一疊發黃的書信。那些字字句句，描摹了真實的抗美援朝戰場，有青春與熱血，也有殘酷與別離……
寫信人叫黃金菱，是黃廣利的姐姐，70年前，年輕的生命早已化作紅杜鵑，綻放在朝鮮大地。
那一天，上甘嶺戰役打得正激烈；那一天，黃繼光用身體擋住了敵人的地堡槍眼；那一天，是1952年10月20日。
犧牲時，黃金菱只有18歲。
黃金菱
16歲，隱瞞年齡代父從軍
黃金菱祖籍湖南瀏陽，1934年出生於西安。父親黃宗佑是黃埔軍校五期畢業生，曾在楊虎城部任教官，抗戰爆發後，他走上了抗日戰場。
不幸的是，1944年，在陝西潼關抗擊日寇時，黃宗佑身負重傷，右腿被截肢，無奈忍痛解甲，暫住西安。
父親的經歷，令黃金菱對侵略者深惡痛絕。在父親講述的英雄故事陪伴下，她刻苦學習，立志報國。
撫摸著父親的殘肢，她曾不止一次堅定地說：“爹放心，我長大了一定要像花木蘭一樣，代您去保衛祖國！”
小學畢業後，黃金菱隨家人來到四川，考入簡陽女中。簡陽解放時，她和弟弟興奮地爬上城牆，目睹解放軍渡江的場景，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尤其是看到英姿颯爽的女兵時，頓時萌生了參軍的念頭。
熱血在胸中湧動，之後一年，黃金菱四處打聽解放軍的去向，終因年齡太小，只得作罷。
黃金菱與父親、弟弟
1950年，機會來了。朝鮮戰爭爆發後，美國及其盟國介入，戰火燒過三八線，眼看就要燒到鴨綠江邊，為保家衛國，黨中央發出了抗美援朝的號召。
黃金菱決定放棄學業，實現代父從軍的夢想。戰爭非兒戲，母親堅決反對，父親得知後，卻欣慰地說：“有志不在年高，歷史上有很多少年英豪。我已是一個廢人，金兒的想法，我認為很好。”
報名時，黃金菱隱瞞了年齡，16歲的她，個子高挑，沒有人懷疑她不滿18歲。
不久，她收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步兵第87團政治處的錄取通知，從此如願以償，成為一名志願軍戰士。
父母要回瀏陽老家了，黃金菱送他們上船，忍著眼淚，她頭也不回上了岸。望著她的背影，父親嘆道：“唉，這個孩子，心怎麼這麼硬啊！”
兩個月後，在家信中，黃金菱才告訴父母：“你們開船以後，我就沿著河岸，跟著船走，跟了十多里路，一直到再也看不到船了，這才回部隊去。”
家人向南，她向北，誰也沒有想到，那一轉身，竟成永別。
黃金菱弟弟
戰火中，愛情之花綻放
進入部隊後，黃金菱在團文工隊做宣傳工作，活潑爽朗的性格，給副團長崔炳庚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她又被調去15軍29師司令部擔任文書。
1951年1月，黃金菱隨部隊北上，兩個月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鴨綠江。
第一次踏上異國的土地，迎接她的，沒有鮮花笑臉，只有槍林彈雨。急行軍中，黃金菱身背武器、揹包、炒麵袋，雙肩雙腳磨起了水泡，17歲的她，硬是咬牙堅持，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
正值第五次戰役打響，29師師部外，炮聲隆隆。黃金菱熱血沸騰，她多次向師首長請示，請求上戰場。考慮到她年齡小，又是女同志，首長派她去做後勤，負責宣傳、鼓動和戰地救護。
慘烈的一幕幕就在眼前，一位機槍手，人早已沒了呼吸，但身子還緊靠在槍托上。黃金菱把他輕輕扶下來，她滿含悲憤，用自己的手帕為戰友擦去臉上的血跡。
在美軍的瘋狂進攻中，黃金菱參與搶救了40多位戰友，這是她第一次經受實戰的洗禮。
戰地救護
戰役結束後，15軍奉命到上九里一帶休整。住在朝鮮老鄉家裡，黃金菱給父母報了平安：
“現在我們的生活非常好，吃的是祖國運來的大米、香腸、花生米……，而且時常可以收到祖國人民送來的慰勞品、慰勞信。
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我們只有努力地工作，戰士們努力地殺敵，才能對得起祖國人民。
我們每個同志都下了決心，不把美國鬼全部殲滅在朝鮮，誓不回國！”
對於父母擔心的婚姻問題，她在信中保證：“我現在雖然年輕，但對這問題會重視的，決不會馬虎，而且現在年齡還小，在思想中從沒有去想過它，只知道學習，努力工作，到年齡適合，工作上獨立了，再去考慮這些問題。”
休整期間，黃金菱熱情地幫老鄉擔水劈柴，相處親如家人。
有一次，一位姓金的老媽媽生病了，她的女兒已在戰鬥中犧牲，黃金菱自告奮勇加入醫療小組，早晚護理。
一個晚上，老媽媽突然呼吸困難，嗓子被痰卡住了，危在旦夕。沒有任何裝置器械，黃金菱嘴對嘴將痰吸了出來。老媽媽感動不已，拉著她的手說：“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
因工作出色，黃金菱被授予三等功。
黃金菱書信
不久，部隊離開上九里，那歡送的情景，黃金菱興奮地告訴了父母：“我們接受了光榮的戰鬥任務，開赴到保衛世界和平的前哨了。這些朝鮮親人們，一群群地跟著我們，每經過一個村子都是如此，我身上頭上的花都插滿了，你們聽了也很高興吧？”
一身戎裝，一腔熱血，足以抵擋任何狂濤險浪。
行軍已是家常便飯，不管爬大山下大雨，黃金菱的情緒始終飽滿，路途中，她經常組織大家拉歌，積極鼓舞士氣。
頭頂，敵機轟鳴，炸彈把山上的樹都打斷了，即便如此，她仍然樂觀地說：“只不過是給山剃了個光頭，給我們劈好了柴火，好叫我們做飯吃！”
成長有目共睹，參軍時在87團認識的崔炳庚，更是對她刮目相看。共同的戰鬥中，他們增進了友誼，萌發了愛情。
在異國的戰場上，黃金菱情竇初開，她接受了這份戰火中的感情。師首長得知後，非常高興，大家期待著戰鬥結束，在慶功會上喝到他們的喜酒。
在信中，黃金菱向父母如實彙報，因怕父母責備，她一再說明：“我保證不在朝鮮結婚，一定要停戰以後，回到祖國再結婚。”
可是，未婚夫沒有等來新娘，父母也沒有等來女兒，那是她留給家人最後的話。
18歲青春定格生命不朽
1952年10月，人類現代戰爭史上最慘烈的上甘嶺戰役打響，美軍向志願軍發起猛烈進攻，炮彈密集，傾瀉而下，剎那間，山無完石，地無草木，整個山頭都被削低了兩米。
反擊戰中，戰士們紛紛慷慨赴死。邱少雲犧牲的訊息傳來，壯舉激勵著黃金菱，她將悲憤化為力量，在火海彈雨中，穿梭在坑道間，奮力搶救傷員。在8號坑道內，她連續兩天兩夜沒有閤眼。
一次轉移傷員時，陣地上沒有擔架，只能靠人背。黃金菱毫不示弱，率先背起一個大塊頭傷員。為了躲避炮火，她讓傷員緊貼在自己背上，爬著前行。
終於到達包紮所時，面對戰友驚奇的目光，她風趣地說：“這就要感謝美國佬了，是他們用炮彈將我們送來的！”
因為英勇無畏，師部為她記了三等功。
與此同時，未婚夫崔炳庚也在戰場捨生忘死。幾十年後，一位參加過上甘嶺戰役的志願軍老兵這樣回憶：
“在上甘嶺戰役中，那個手榴彈在我旁邊爆炸，甦醒後半夜裡爬了數百米，6個多小時，最後爬到前線團指揮部被副營長髮現，奄奄一息飢渴難耐時，我被副團長崔炳庚救了，他見我那個樣子，掰了半截蘿蔔給我吃，救了我一命。”
被崔炳庚救下的老兵任雙烈
1952年10月20日，上甘嶺戰鬥迎來最激烈的一天，為了拿下陣地，黃繼光以血肉之軀壓在敵人的射擊孔上，壯烈犧牲。
這一天，黃金菱正在參加真榮洞的救護工作，就在她剛為一位重傷員換好藥，準備下一個手術時，幾枚罪惡的炮彈落在了包紮所頂上。
搶救部隊終於趕來了，戰友們看到，黃金菱趴在一位傷員身上，背上全是血跡，她身下的傷員，手臂微微晃動著。
為了保護戰友，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18歲。
師首長趕來了，未婚夫崔炳庚也趕來了，含著悲痛，他們脫帽致意，致敬這最美的戰地紅杜鵑。
從志願軍入朝作戰時的部隊合影裡，崔炳庚擷取下了黃金菱的照片，軍帽下，青春的面龐微微含笑。在這張遺照上，他含淚題寫：“永遠活在心中的金菱。”
黃金菱遺照
在抗美援朝戰爭中，黃金菱成為第一位犧牲的湘籍女戰士，她寄給父母的最後一封書信，也被埋在了老家屋後的衣冠冢裡。
2015年，瀏陽烈士陵園建成，在紀念碑的一角，記錄著黃金菱的生平。忠骨雖埋他鄉，但那火紅的杜鵑花，卻將綻放在兩國人民心裡，永不凋謝！
紀念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