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開啟手機的那刻，蓮蓬看到貼吧App的右上角顯示著“99+”的訊息提醒，而遊戲的幫派群裡，大家也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麼，聊天記錄裡充斥著“托兒”“刪號”“心智之啟”等字眼。
蓮蓬是網遊《天涯明月刀OL（以下簡稱天刀OL）》的一名玩家。每天醒來時，她都習慣開啟手機看一眼天刀OL的貼吧，看到99+的未讀訊息時，她意識到遊戲裡可能出了大事。
蓮蓬火速下載了微博，熱搜榜上“天涯明月刀”幾個字處在第七的位置，熱度高達80萬。點進熱搜翻了幾頁後，蓮蓬在自己的腦海中逐漸拼湊出了這次事件：
神豪玩家們的反擊
在幾位氪金千萬的神豪玩家刪號後，有網友將他們的遊戲ID串起來，寫下了這首詩。
意逍遙是《天刀OL》的一名重氪玩家，從2019年底入坑至今，他在這款遊戲上花費了近千萬元人民幣。
《天涯明月刀OL》是騰訊北極光工作室研發的一款武俠題材3D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由古龍所著武俠小說《天涯·明月·刀》改編而成，從2016年開服至今已經有五個年頭。
從小看金庸、古龍作品長大的男孩們似乎都有一個武俠夢，意逍遙也是如此。第一次看到《天刀OL》的宣傳片時，他被畫面和動作設計所吸引，“天刀最早的動作設計指導是袁和平，有些職業的動作的確很有武俠的那種味道”。
在天刀裡，意逍遙最喜歡的便是1V1的論劍玩法，讓他有種小說裡“華山論劍”的感覺。在這裡，他感覺自己的武俠夢得以圓滿，“在遊戲裡沒人管你現實生活是什麼樣的，你可以盡情地跟你的同伴去宣洩現實生活中無法宣洩的情緒。”
意逍遙刪號當天
最初玩這個遊戲時，意逍遙並沒有氪金的想法，只想玩到平均線水平，被論劍玩法吸引後，他便有了打線下賽的想法，開始大量充值提升功力。
但隨著時間越來越久，他卻發現，這個自己最愛的遊戲慢慢變了味道。在一次改版中，《天刀OL》將原本最招牌的1V1論劍個人賽改成了幫派聯賽。“想拿這種冠軍的老闆，除了要維護自己幫派在本區的地位之外，還要花重金去買號，
這次“官託”事件被曝出前，意逍遙花了上百萬人民幣打造自己的號，正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劍蕩八荒”比賽，“我唯一的執念就是想拿一些成績”——直到他看到，另一個準備參賽的賬號裡出現了下個版本才會有的道具，“就相當於馬上要奧運會了，比如200米短跑，你為了讓這位選手有能力奪冠，你提前給他打個興奮劑，關鍵還被我們抓出來了，抓出來他也不道歉”。
於是，意逍遙做出了一個關鍵性決定：如果官方在24小時內無法給玩家一個滿意的答覆，他將直播刪號並自此退遊。
這個爆炸性訊息在天刀玩家中快速傳開，有人替他惋惜、好言相勸 ，也有人看熱鬧、說他譁眾取寵，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不是一次玩笑或試探，如果在24小時內未收到滿意答覆，他言出必行。
隨後，官方客服嘗試與意逍遙溝通，但給出的說法與公告裡如出一轍，即官方並沒有錯，道具為誤發，而意逍遙提出的將“心智之啟”免費補償給玩家的訴求也未能實現。11月16日晚8點，
看著意逍遙揹包裡的道具被一個一個刪除，螢幕前的很多玩家也跟著掉下了眼淚，蓮蓬只看了幾個鏡頭，“難受的很，自己一手養起來的號，跟養了個孩子似的”。其實，《天刀OL》有非官方的交易平臺，玩家可以在上面交易賬號。但意逍遙沒有選擇賣號，而是決定直接刪號，
在刪號之前，遊戲裡知道意逍遙的人並不多。意逍遙的圈子很小，大概只有十個人左右，用他自己的話說，“人家的天刀很精彩，我的天刀很無聊”。這個“人家”大概指的是像“半曲戀江南”一樣的玩家。在《天刀OL》，半曲戀江南是知名“大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據意逍遙透露，此前在遊戲期間，客服會定期聯絡他詢問意見，每一次他都會認真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議，通話時間經常長達一個小時，“但是一次又一次，他們根本沒有改過”。
意逍遙也因此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們根本不在乎玩家的感受，他們只需要kpi，他們只需要玩家的錢。
M幫派的人在頻道發言
目前國內古風MMORPG（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市場中，最熱門的三個分別為《天涯明月刀》《逆水寒》和《劍網三》。
在這三款遊戲中，玩家們普遍認為《劍網三》的機制相對公平一些，“《劍網三》你充了20萬，你可能還是個五彩斑斕的菜雞，人家注重操作手法的，不像我們，人民幣到位，一打幾十都可以”，娜娜說道。
同為熱門古風MMORPG的《逆水寒》也出現過類似的神豪玩家刪號事件。
2019年4月27日，《逆水寒》第二屆跨服比武大賽開打，著名遊戲主播PDD的賬號在出戰時遭遇了系統BUG，8進4比賽中他所使用的角色無法進入賽場，系統直接更換為替補進場，戰隊現場抗議未果，被判消極比賽落敗。
事後，戰隊隊員表示自己遭遇了不公平待遇，先是隊內兩位大佬委託主播直播分解裝備，而後PDD也決定刪除自己氪金千萬的賬號。
此事發生後，
一直以來，《天刀OL》最吸引玩家的莫過於精美的畫風、獨特的打擊感和豐富的社交系統，在遊戲中玩具可以拜師收徒、結義成親，還可以加入幫會，有不少玩家在遊戲中結識了朋友或者戀人，甚至將這段社交關係發展到現實生活中。
但除此之外，《天刀OL》還有一個玩家公認的特點：不氪金沒法玩。從去年4月接觸天刀OL到現在，入坑一年半的娜娜已經在這個遊戲上花費了6萬元，
魅力玩家則是注重捏臉、換裝的玩家，以女性玩家為主。除了可以充值直接購買的外觀外，還有一部分外觀僅出現在天賞商店中，需要用天賞積分兌換。100人民幣對應遊戲中的1萬點券，一般的衣服200到500人民幣以內，購買普通衣服可以贈送積分，1000元對應10000天賞積分。
“而天刀最厲害的衣服，永遠都只在天賞商店”，娜娜說，“最高售價999999積分，也就是10萬人民幣的購買量兌換”。
娜娜在天刀中的角色
儘管價格不菲，但最貴的外觀還算能夠看到“盡頭”。在娜娜看來，如果想提升功力，要花的錢才是“永無止境”，“我們最牛的鎮派武器，就是一般說的大橙武，是由一種昂貴的石頭兌換，大概幾千一個，要好幾十個。還有高階神兵，也要花費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才能點滿一個，像意逍遙、半曲戀江南這種號，打造出來大約需要一兩千萬”。
在遊戲世界裡，“氪金”一直是玩家們討論最熱烈的話題。有的玩家認為，氪金會嚴重影響遊戲的平衡，從而使遊戲的使用者活躍度降低。
知乎使用者“複利大叔”是一名遊戲行業從業人士，也是MMORPG遊戲品類的深度玩家。他玩過《天刀OL》《劍網三》《最終幻想》《原神》等多個遊戲，而《天刀OL》他只體驗了一下就退遊了，“它到現在還是傳統的花錢買戰力，我討厭這種模式，這意味著沒有公平性，只有氪佬在遊戲中才厲害。新版本內容量也非常少，我對劇情要求高，天刀劇情不夠好，裡面沒有能打動我的故事”。複利大叔認為，《天刀OL》這種付費買道具的模式會導致使用者生態沒有可持續性，相對來說，《最終幻想》這樣付費買遊戲時間的模式則要好得多，
Rain是一名天刀端遊轉手遊的玩家，目前就職於某網際網路大廠。在Rain看來，氪金機制不會影響遊戲的平衡性，“因為只要是充錢的遊戲，都不是平衡的遊戲”，除非是像MOBA（多人線上戰術競技遊戲）類的遊戲。
Rain在天刀遊戲中充值了一萬元左右，主要用於購買提示戰力的道具，“不可能說我充了100萬，我還要跟充了1萬塊錢的一個水平，那我充錢有什麼意義？玩遊戲不充錢，總會落後別人”，但對戰鬥力毫無提升的外觀等商品他並不願意投入太多，“還是看個人玩法，有些人就會花費很多錢在時裝上。”
曾在《地下城與勇士》充值十幾萬的玩家Ricky就因受不了遊戲的氪金機制而怒刪自己的賬號，“遊戲裡面充斥著用錢買的機率，同樣一個東西，可能別人兩塊錢搞定，轉手賣了2000，但是你花兩萬都搞不到”。
那段時間，Ricky覺得不僅自己的時間被遊戲大量佔用，就連心情也時常受到影響，最終決定刪號退遊。對於這次的天刀玩家刪號事件，Ricky感到很無奈，“習慣了。毀號只是可悲的行為藝術，何況騰訊後面還強制恢復玩家賬號。”
對官託“被迫麻木”在採訪過程中，《南都週刊》記者發現，
“託在國內就是遊戲的一部分，沒有一個遊戲沒有託的”，天刀玩家白先生說道。
白先生曾在天刀開服時加入遊戲，但一年後因為覺得太佔用時間而退遊。
作為遊戲業內人士，白先生解釋道，“這次事件出現的這種形式的託和遊戲策劃沒任何關係，是遊戲運營的鍋。運營每個月每年都有kpi，達不到就無法升職或者扣獎金，所以你懂的”。
在天刀官託事件發生後，白先生在知乎提問“如何看待騰訊端遊《天涯明月刀》疑似遊戲託被發現，引發遊戲玩家刪號”下面的回答收穫了超過20000贊同，回答中未提及具體公司名稱，但卻於12月2日被知乎官方提示，回答因受到騰訊公司的投訴而被刪除。而提到遊戲官託，白先生對此的態度卻是“被迫麻木”，作為遊戲業內人士，白先生坦言，
當她將道具代入成外觀後，便更能理解很多玩家的憤怒，“我的錢是真金白銀，當我知道我辛苦存一年的天賞積分兌換的衣服，只是別人的一個郵件，我真的很難接受”。
對於官方的回應，娜娜也感到“很寒心”，而整個事件中最讓她難過的就是親眼目睹了意逍遙刪號的過程，“儘管我不認識他，但是我知道為了存下他刪掉的那些東西，他付出了多少努力，現在卻要一個個親手拆掉，我也跟著落淚了”。
其實早在兩年前，《天刀OL》就出現過內部員工倒賣道具的事情。
騰訊TEG客戶服務部員工胡某昊負責《天刀OL》玩家關於遊戲道具方面的投訴和處理，具有為玩家補發遊戲道具的許可權。他利用職務之便，倒賣《天刀OL》中的“隕焰之盒”“玲瓏爐·劫火”等稀缺的遊戲道具。在遊戲中一個不繫結的隕焰之石可以賣到3000多元，他也因非法獲利14萬餘元被刑事判決。
那麼網遊中的官託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
曾經從事過網遊手遊運營工作的B站up主@-糖七Ks-總結了遊戲公司內部賬號的幾種型別：
在這次“官託”事件發生後，《天刀OL》官方給出的解釋是，因M的賬號與內部測試賬號ID相差一位而誤發了道具，並在官方微博上公佈了賬號的充值記錄（目前已刪除）。但這個宣告顯然不能服眾，眼尖的網友發現了充值賬單日期前後不一致，幾單充值金額低於遊戲最低充值下限等問題，
“天刀出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給點補償當無事發生”，看到聲明後蓮蓬說道。
官方的解釋不僅沒能令玩家滿意，似乎還側面坐實了M的官託身份，徹底激怒了玩家群體。
氪金千萬，賬號竟然還屬於遊戲公司？
更讓玩家感到氣憤的是，大家對於“官託”事件的怒火還未平息，就在幾位神豪玩家刪號後，網路上開始流傳起一張截圖，內容為玩家以騰訊公司口吻釋出的宣告，宣告內容充滿諷刺意味，即玩家擁有的是賬號使用權，而非所有權，未經允許的刪號行為會造成公司的虛擬財產損失，可能會被追責。
而實際上，這並不是一句玩笑，而是事實。
根據協議約定，玩家只享有裝備、遊戲幣等虛擬財產的使用權，所有權始終歸騰訊公司所有，使用者在進入遊戲前都會在勾上同意此協議，否則無法進入遊戲。
網易某遊戲使用者協議
還有網友發現，除騰訊外，網易、盛大網遊、完美世界等多家遊戲公司都有類似的條款。
這一規定又引發了不小的爭議：原來玩家自己充值了千萬的遊戲賬號，竟然歸遊戲公司所有？針對以上爭議，《南都週刊》記者採訪了湖北某聚焦文娛行業律師事務所的李東蔓律師。據李東蔓律師解答，玩家同意協議即合同生效，玩家只享有裝備、遊戲幣等虛擬財產的使用權，所有權始終歸騰訊公司所有。因此，
使用者們普遍認為這是遊戲公司的“霸王條款”，自己傾注了大量的時間、精力、金錢甚至是情感的賬號為什麼歸遊戲公司？
對此，李東蔓律師解釋，如果將虛擬財產的所有權交給玩家，就意味著當運營商需要維護更新升級、對這些資料進行必要的改動的時候，就需要經過每一位玩家的同意，在無形中增加了許多麻煩，更有可能陷入無法可依的尷尬處境，“從情感道德角度來看確實很有道理，但理性長遠來看卻不可避免產生很多問題”。目前我國關於虛擬財產的權屬還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新出臺的《民法典》雖然以成文的形式正式確認了對網路虛擬財產的保護，但也僅僅是在民事權利第127條中寫了那麼一句話：法律對資料網路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
在調查過程中，《南都週刊》試圖聯絡《天刀OL》的製作方騰訊遊戲北極光工作室。最終，該工作室並未就記者問題給出具體回應，答覆內容與此前《天刀OL》官方釋出的公開宣告口徑基本一致，並附上了官網的公告連結。
《天刀OL》官網公告
《天刀OL》官方給出的補償方案
截至目前，儘管問題賬號M仍然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但《天刀OL》官方後續迫於壓力多次發出了道歉宣告，並按照意逍遙、半曲戀江南等玩家最開始提出的要求，補償了“心智之啟”道具給30級以上的玩家，但為此刪號的幾位神豪玩家卻徹底告別了《天刀OL》。
經歷這次事件後，意逍遙決定以後玩遊戲要“留個心眼”，“也算是給我敲響了警鐘，以前我哪怕知道有問題，也不會想到有這麼離譜的事情，下個版本的道具都能發出來，以後可能玩的時候也不會那麼隨意了，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碰上個‘未來戰士’。”
（王琳茜、阮庭萱、朱清歌、施展對文章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