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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我考上了事業單位，在家等分配通知。閒來無事，便在朋友小關開的一家壽衣店幫忙。
壽衣店靠近縣城夜市小吃一條街。我和小關喜歡在夜市老蔡酸辣粉攤吃粉，老蔡做的酸辣粉其實味道索然，生意也慘淡，但我們喜歡老蔡的為人豪爽，好說俏皮話兒。不論是上古俗話、鄉間民諺，還是網路紅語、市井痞話，老蔡皆能用叼著菸捲的厚嘴唇，如行雲流水般表達。聽她講話，是一種享受！也有不少光棍漢子好與她鬥花嘴兒，嘻嘻哈哈話題離不開下半身，但老蔡從不介意，有時候能說得糙漢子面紅耳赤，搖頭擺手。
小吃街
老蔡42歲，她離過兩次婚，因患鞍狀子宮，膝下未有一兒半女，婚姻失敗實屬必然。老蔡不醜，離婚後，有人給她介紹了個物件，48歲，是個鄉鎮幹部，妻子患癌去世，人長得也算標緻，文質彬彬。本來那次老蔡也動了春心，不料，唯一的哥哥卻突遇車禍去世，留下母親孤苦無依。她索性不再談風花雪月，將母親接到身邊照顧，母女二人相依為命，過起了簡單的小日子。
老蔡租住在城中村裡，將母親接來後，她母親幫她的小吃攤洗碗抹桌子。老蔡喜歡這份工作，尤其喜歡沉甸甸往肺裡頭浸下去的酸辣油膩氣味。
有天房東與老蔡在大街上大吵了一架，誰勸都沒用，罵累了休息間隙，鄰居們才拉開了問緣由。房東說她這段時間發現廁所牆上有不少塗抹上去的糞跡，有租客稱是老蔡的母親上完廁所後抹上去的，老蔡母親死不承認。老蔡哪裡窩得下這個火，自然要鬧上一鬧。想當年，老蔡和第一任老公打架，她掄起菜刀朝他頭上剁去，這輩子，她誰都沒怕過。
但過了不久，老蔡發現，那糞本就是母親抹上去的。
11月初，老蔡的母親剛過完73歲生日，才叫喚著上廁所吃力，要老蔡帶她去醫院檢查。她跟老蔡說：“七十三、八十四都是陽間到陰間的臺階，邁不過去說死就死呢。”
她跟老蔡承認，這種情況已持續半年，無論肚子脹成什麼樣，肛門總是痛得難以收縮，糞便屙不下來。有時候不得不用手去掏，掏出來的像羊糞一樣的蛋子，痛不欲生。
老蔡立刻收拾東西，帶母親到地區醫院檢查，她信不過縣級醫院。
地區醫院診斷出她母親是痔瘡，開了藥，建議配合用開塞露。母親的病情減輕了不少。
次年再次復發，地區醫院的大夫束手無策，建議去省城看。省醫院的專家診斷的結果是直腸癌。
專家對老蔡說：“這病但凡發現都是晚期，因為開始沒人重視，都認為是痔瘡。你回去吧，這麼大年紀了，誰敢動刀？”
老蔡淚眼婆娑：“人在精神在，死馬當活馬醫吧。治好了，您是我的大恩人，來世給你當牛做馬。若治不好，治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心意敬到，才能不留遺憾啊。”
專家被老蔡的堅持感動了，願意盡一切努力治療。苦惱的是省城的花銷很大，老蔡本就不多的積蓄很快就捉襟見肘了。
老蔡在蘭州的某城中村租了個便宜的房子住了下來，一邊拾破爛掙錢，一邊給母親治病。
城中村
老蔡說：“有時候，生活真的沒有一點奔頭，真想揹著母親從黃河裡跳下去，一了百了。但總是不甘心啊，大半輩子都過來了，還沒享過一天福呢！真佩服那些動不動就喝藥的，就跳樓的，他們好大的勇氣啊。”
2
等待手術的那段時間，老蔡每天起早撿破爛。她睡不久，凌晨五點上街，曾為搶一隻皮箱和住在同一個院子的河南老頭老魯幹過一架，給老魯來了個“貓洗臉”，撓了一臉紅印子。晚上，老蔡會批發些小玩具之類在黃河邊的公園裡練攤兒，她嘴甜會來事兒，每天能掙一兩百塊錢。
通知做手術的時候，老蔡為手術費犯了難，出租屋裡住著七八家人，無人肯借錢給老蔡，讓她出乎意料的是，老魯竟借給她一萬五千塊，而她卻從未想過跟老魯開口借錢。人，有時候真是很奇怪。
母親被推進手術室的那天，老蔡一直在安慰大夫，她讓大夫別有心理負擔，好好做手術，即便不成功也不賴他們，她絕不會找大夫的麻煩。如果手術成功，她一定磕頭謝恩。
早上十點多進手術室，晚上七點多才出來。老蔡說，那幾個小時她是度秒如年，額頭上的汗像滾豆子，即使那時候天不是很熱。
醫生說手術成功，老蔡以為病治好了，立即跪倒在地上給醫生磕頭。醫生扶起她說：“肛門是保住了，腸子改了道，暫時從肚子裡出來，三個月後才能裝回去。”
老蔡問：“不是把癌切掉了嗎？怎麼還不能好。”
大夫說：“切下來的一段腸子去送檢了，擴散不擴散現在還說不準。癌細胞是以細胞為單位的，肉眼是看不到的，要有心理準備啊。”
母親立即被送進了ICU，每天的花錢如流水，十五天後，經過允許，老蔡便把母親接回了出租屋。
ICU病房
縣城人大多對商業保險之類嗤之以鼻，認為是傳銷。當家裡有一人患了大病，整個家便垮了，何況老蔡本沒有什麼積蓄。她也知道後續的治療是無底洞，欠河南老頭的錢是還不上了。
省城的城中村裡，老蔡在高樓彩燈映襯下的出租屋裡輾轉反側，被焦慮和不安熬煎著，她徹夜無眠。
老蔡不是個知恩不報的人，欠債不還，那還是人乾的事兒嗎？她知道河南老頭一輩子沒結過婚，經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她萌生了用身體報恩的念頭。
有天夜裡，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找到老魯，她很直白地告訴老魯：“錢我是一時半會兒還不上了，只要你不嫌棄我年紀大，今晚咱倆就住一起吧。”
老魯詫異片刻後，又冷靜了下來，他擺擺手說：“不中了，我年輕時害的多了，現在看見女人都是繞著走的，錢也不要了，你以後幫我拾破爛吧。”
從那天開始，他倆成立了撿破爛互助組，每日結伴而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外人眼裡，就像是一對真正的夫妻。
3
回到出租屋，母親精神矍鑠，願意給租戶們談起她的病情，凡是來看過她的人，她都要講一遍手術的經過。比如說做手術的時候醫生比她還緊張啦，她還不停安慰醫生呢。腸子切掉了一大截，不得已將糞便改了道。聽得租戶們一會兒驚訝一會兒唏噓，但都要恭喜老太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老太太說：“福就談不上了，只想著女兒能再成個家，有個孫子抱，這輩子就滿意啦。”
就像老蔡說的，人在精神在，母親精神矍鑠影響的她也有了奔頭，再累也是高興的。趕上那段時間廢品生意旺季，老蔡與老魯忙得不亦樂乎。
過了不久，老魯陪著老蔡帶母親去了醫院複查，醫生告訴她：癌細胞擴散了，再做手術已經沒有意義了。讓老人早日回家吧。
老蔡一腳踩空了，腿軟得站不起來，說：“大夫，你沒哄我吧？”
這次，無論老蔡怎麼磕頭怎麼乞求，醫生都勸她放棄治療，也能減輕老人的痛苦。現在就是磨時間了！
老蔡眼淚流個不止，只好開了一大包抗癌抑癌的藥，每天侍奉著母親吃喝拉撒睡。
老蔡再也不去撿破爛了，而老魯依舊早出晚歸，回來時買些饅頭、菜品或油鹽醬醋送給老蔡，時間長了，老蔡不好意思接受，拒絕了幾次，老魯仍舊堅持。後來，老魯每買來吃食，也不驚動老蔡，只放在窗臺上就離開了，任老蔡怎樣敲門也不開。久而久之，兩人都習以為常。
老太太似乎明白她的病已無力迴天，但她從不在老蔡跟前說破，只是精神一日日萎靡了下去，人消瘦得失了形，疼痛使她窩蜷起來，像是一隻貓。
日子是一天天熬著，很快就到了冬天。蘭州的冬天很冷，北風裹挾著冰渣子在空氣中翻滾，撞在人的臉上生疼。老魯幫老蔡架起了小煤爐，使得小屋子裡溫暖和煦。
蘭州的冬天
老太太精神忽然好了起來，可以坐起來和老蔡談笑風生。忽如其來的驚喜使得老蔡忘乎所以，要給老太太包蔥肉餃子吃。她託老魯買了食材，請來老魯一起包，老太太坐在床頭說話，老蔡拌餡兒老魯擀皮兒，三人其樂融融。老太太說：吃完這個餃子，咱們得回家去，她死要死在老家，埋進祖墳裡，和她爸埋一起。
老魯說：“就您這精神頭兒，能活到九十九的，急什麼。”
老蔡說：“放心吧，怎麼也得把您帶回家去，這城裡一個墓地幾萬塊，咱們哪兒有錢啊。”
老太太樂呵呵地說：“那我就放心了，老話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哩，我要和你爸葬在一起的，我們兩個一輩子還沒吵夠哩。”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老太太的病情加重了。忽然間像變了個人，傷口疼得亂罵人，罵兒女、罵路人，有時候罵祖先，一輩子沒說出口的髒話在那幾天全罵了個遍。老蔡不得已從醫院買來杜冷丁，找小診所的大夫注射，起先一天一支，後來半天一支，再後來每隔一兩個小時就得一支。
老魯勸老蔡：“趕緊送回老家吧，要是去世了，就送不回去了，我打聽過了，租殯儀館的車拉回去起碼得上萬塊呢。”
老蔡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便匆匆收拾行裝。她把能送的東西全都送給了老魯，老魯要給錢，老蔡斷然拒絕了。
4
老蔡跟老魯約定了時間，明天下午啟程，央求他拉板車送一程，老魯自然答應，點點頭就上街了。
其實老蔡是怕再麻煩老魯，趁他上街去就啟程回鄉。但她們還沒來得及啟程，老太太就嚥氣了。
老太太嚥氣前，已經不能說話，她用手指著家鄉的方向，眼神中滿是懇求。老蔡淚如雨下，握著母親的手說：“媽，你放心，咱這就回，一定讓您和我爸葬在一起。”
老太太有氣無力，嘴唇顫抖著叫著老蔡父親的名字，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抓了幾下就不動了，眼神中的光焰漸漸地消失，一團黑氣從額頭往下巴漫延，像海水退潮，退到下巴底下了，老太太突然笑了一下，嚥了氣。
老蔡咬著枕巾強忍著沒有哭，她就像母親活著一樣，一邊給她說著話，一邊穿著衣服。母親經過長時間的病痛折磨，整個人瘦得只剩下骨頭了，老蔡用軍大衣將她裹了，背到了身上。
她站在路邊等計程車，經過的車看她揹著病人，略顯猶豫後斷然呼嘯而過。老蔡揹著母親越來越沉，她有點站不住了，只好去公交車站坐公交。
公交司機滿腹狐疑地看著老蔡母親，老蔡解釋說我媽病了，發著高燒，得儘快送她去醫院，然後不由分說往車上擠。正好後面的人擠著上車，一位熱心的大媽幫忙扶著老蔡坐到了空位上，併為老蔡投了幣。老蔡千恩萬謝。大媽一路上為老蔡講解照顧病人的知識，她說她是省人民醫院退休的醫生，一輩子在醫療戰線上工作，經過她手的病人不上一萬也有八千。老蔡將母親攬在懷裡，假裝噓寒問暖，又把耳朵湊近母親的嘴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還幫母親捋了捋稀疏的頭髮。熱心的大媽便對老蔡豎起了大拇指：真是個孝順的好閨女！
下了公交車，老蔡嚇出了一身的汗。她坐在了站臺上，腿哆嗦個不停。
進了汽車站，她買了兩張車票。在候車室裡等車，母親的屍體引起了乘警的懷疑，她們不斷過來問老蔡需不需要幫助，用不用送醫之類，老蔡都千恩萬謝著拒絕，但乘警們交頭接耳，在議論著什麼。
汽車站
老蔡急中生智，當一個女乘警再次過來詢問的時候，老蔡說能不能幫她打點熱水，她母親病的嚴重，要躺著，她動不了。乘警為她打了熱水，並再三勸她就近送醫。老蔡在乘警打水的間隙，揹著母親提前躲在了車站院子的廁所裡。
5
離發車還有半個小時，老蔡提前背起母親上了回縣裡的班車。她徑直走到了最後一排，將母親安頓在靠窗的位置。她用圍巾將母親的頭包裹起來，然後下車去買了些麵包豆漿之類，她從早上到現在，還一口水沒有下肚呢。
老蔡回到車上，發現後座一個戴墨鏡的男子跟她母親說話，並用手捅了幾下老太太，老蔡立刻撲上前去，問怎麼了。那人被嚇了一跳，然後掏出一個手機，問老蔡要不要手機？老蔡拒絕後，那人不死心，比劃了一個六的手勢，大拇指放嘴巴吸溜一下，說他是抽這個的，這手機是偷來的，給錢就賣。老蔡搖搖頭，她趕緊坐在母親身邊，將母親攬在懷裡。
那人剛要下車，忽然轉過臉來說：“老太太怎麼一點反應沒有，不會是死了吧？你怎麼能讓死人上車？”
老蔡驚出一身冷汗，忙拿出一百塊錢，說：“別亂說話，那手機我要了，但我只有這一百塊。”
那人沒有給手機，而是迅速拿著錢跑下了車，他跑到車外窗前對老蔡做了個封嘴巴的手勢，老蔡才鬆了一口氣。
車裡人坐滿後，汽車轟隆隆地駛出了汽車東站。但路上多處修路都有路障，車兜兜轉轉走了一個半小時才才離開了蘭州上了高速，老蔡徹底放下心來。
高速公路
老蔡前面坐著一個鄉下老人，人很實在，卻是愛說話，她不斷轉過頭來問長問短、問東問西，因為年紀相仿，要和老蔡的母親搭話，老蔡便不斷替母親回答著那人的提問，並不斷解釋母親生了重病，要安靜地休息，不宜說話。
老蔡更想不到的是，路上多處設了路障查車，不斷有交警上車詢問是否超載，提醒乘客系安全帶。遇見了可疑的人，還要查身份證。老蔡不遠處坐著一個光頭，面帶兇相，每次有警察查車都要查他，為此老蔡每次也要擔心受怕，手心裡捏了一把汗。本來三個半小時即可到達的，走走停停四個小時，還不到一半路程。
天近傍晚，車行駛到一個叫馬營的地方，突然出了故障，司機下車怎麼檢查都沒有毛病，就是發動不著。司機發動全車的男人下車推車，熗了兩次火，仍是熗不著，而天上又下起了雪粒子，霎時間路上鋪上了一層白。
司機不無遺憾地說：“弄不好今晚要在這裡過夜了，好在不遠處有服務區，大家努把力把車推過去吧。”
到了服務區，大家紛紛都下車吃飯，司機去找人修車。老蔡旁邊的大學生買了泡麵和茶葉蛋請老蔡吃，並熱心的要給老太太也泡一碗。老蔡感謝著拒絕了。
他問老蔡：“奶奶怎麼一路上沒醒來，到底什麼病這麼兇啊。”
老蔡本來想打個馬虎眼過去，大學生卻去摸老太太的額頭，老蔡心一驚，彈坐起來拉住了他的手，顫抖著說沒事，就是感冒。
大學生狐疑地盯著老蔡愣了好久，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不再說話，而是朝遠處挪了挪，用手捂住了口鼻。老蔡見狀，拉了大學生下車，到僻靜處跪了下來，求他一定不要說出去，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說著就給他磕頭。大學生忙扶起老蔡，說：“我不說出去，誰都有難處，我幫您送奶奶回家。”
忽然，一陣風吹過，天頓時晴朗。轟隆一聲，車子尾氣冒出一股黑煙，順利啟動。司機招呼大家上車回家。
天已黑淨，還有一個半小時車程可到縣城，路上很是順利。下了高速，是縣城的西大門，葫蘆河大橋。老蔡招呼司機停了車，大學生幫她扶著老太太下了車，她聽到車裡有人在議論：
“這老婆子是不是死了，一路上就沒見醒過。”
“這麼一說，還真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不會有什麼傳染病吧？”
“怎麼就不找個殯儀車，狗X的，把死人放班車上，什麼人啊！”
老蔡下了車，打電話給壽衣店的小關，讓他幫忙來葫蘆河大橋斂屍，小關叫了我負責開車。老蔡在電話裡也沒說清楚，我們一路忐忑不安。
在我和小關到的時候，老蔡正坐在西橋頭的人行道上，哭得天昏地暗，蕩氣迴腸，哭聲劃破夜空，直抵人心……
當我們知道老蔡是一路將她母親的屍體揹回來的時候，我和小關都無法相信。在壽衣店裡，小關入殮屍體時，老蔡向我們詳細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店裡所有人都感到震撼，感動不已。老蔡母親所用的喪葬用品，小關的愛人能贈送的全都贈送，壽衣也只收了成本價。我自己出錢租了輛大車，免費將老蔡母親的棺木送至她的家鄉入土為安。
送葬的時候，我和小關也去參加了葬禮，我們在葬禮上第一次見到了老魯，他跑前跑後，招呼著鄉鄰親友，宛如老人的親生兒子。那天，幾乎村裡能來的人都來了，大家紛紛慷慨解囊，辦了一場體體面面的葬禮。
老蔡說，她活了四十多年，人間的大愛，人心至暖，讓她第一次感覺活著真好。
葬禮之後，老蔡帶著老魯逐門逐戶進行感謝，家裡的東西也都分送給了鄉鄰，然後相互幫扶著去了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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