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 年至 1950 年，北京學者金易、沈義羚夫妻二人為了生活方便，請了一位看上去晚景頗為淒涼的老媽子為其料理家務，打掃衛生，照料起居。

金易先生本名王錫，籍貫河北玉田，他生於1917年，解放前是北京二中的國文教員。他家在前清時屬於漢軍八旗，自己又在北京生活多年，對於老北京的風物，尤其是滿族人的生活狀態非常熟悉。

他請的這位做家務活兒的老媽子叫何榮兒，剛好也是滿族人，大家聊得十分投機。過了一段時間，雙方的感情進一步加深，出於對金易夫婦的好感和信任，何榮兒告訴了夫妻倆她從前的身份——慈禧太后的貼身宮女。

金易先生頓時感到挖到寶了，他過去雖然對老北京民間的風物比較熟悉，但對於紫禁城內的世界卻比較陌生。雖然老北京人閒時總愛嘮嗑宮裡面那些事兒，但大多是道聽途說。現在身邊出現了這麼一個慈禧太后身邊人，叫金易先生如何不興奮？

於是，在金先生夫妻的詢問下，曾經的宮女何榮兒斷斷續續道出了當年的宮中生活。

影視劇裡的清代宮女

一、宮女何榮兒的身世

何榮兒，1880年出生，是一個地道的赫舍里氏滿族旗人。

她家雖然是旗人，但家境並不太好，或者說當時比較典型的旗人家庭都差不多。

何榮兒一家居住在西城的一個老胡同裡，父親和其他大多數旗人一樣整天遊手好閒，提籠架鳥無所事事。她還有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哥哥，是一個玩物喪志的京劇愛好者，鐵桿“票友。事實上也不能說他父兄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當年的八旗爺們都差不多是這個德行。

十三歲這年，何榮兒與其他二十多位女孩子一起，被送進紫禁城。進宮前要先學習宮裡的規矩，這件事由宗人府負責。

“姑姑”帶著的兩位初入宮的女孩

學習了幾天宮廷的禮儀和規矩後，這批人就進了宮。比較幸運的是，她被分配到儲秀宮，從此便成了慈禧太后的貼身侍女，一伺候就是五年。

與外界傳說的不太一樣，伺候慈禧太后的工作並不算太困難，只要按照規矩來就可以了。比較難對付的反而是那些同是宮女身份的“姑姑”。

在這五年時間裡，何榮兒的主要工作就是伺候慈禧太后。慈禧愛抽旱菸，此後老太后的這個愛好就是她的主要工作。

18 歲這一年，慈禧太后見何榮兒年齡大了，特意為她指了婚。然而，結婚物件卻是個太監，他是李蓮英的乾兒子劉祥，他的主要工作是給光緒剃頭理髮。

與一個太監結婚，顯然談不上什麼幸福的夫妻生活，何榮兒覺得沒啥意思，於是又申請回宮裡伺候慈禧太后。

於是，何榮兒又回到太后身邊，幹起了“敬菸”的老本行。她在紫禁城生活的年頭，晚清經歷了甲午海戰、戊戌變法、八國聯軍入侵、慈禧太后西狩（逃難至西安）等事情。尤其是庚子國變（1900）那年，在八國聯軍的威脅下，慈禧、光緒等西逃西安時，何榮兒一路陪伴左右，親身經歷了這一歷史劇變。

二次進宮的何榮兒就這樣又在慈禧身邊侍奉了四年。因為清宮的所有宮女在 25 歲之前必須離宮擇偶，何榮兒最後只得無奈回家居住，和那個太監丈夫過日子。

不過她這個太監丈夫喜好抽菸賭博，清朝滅亡的次年（1903）就去世了。何榮兒一直活到了解放之前，不過生活頗為拮据，坎坎坷坷一直到解放前，成為金易先生家的老媽子。

二、紫禁城裡的種種規矩

從何榮兒的介紹裡，我們可以瞭解到不少晚清時期紫禁城裡的規矩和生存法則，以下引文部分是何榮兒口述：

1、奴才也有滿漢之別

“宮廷裡有個傳統的規矩，太監全是漢人，有頭有臉的宮女，必須是旗人（應是上三旗包皮衣，無漢人宮女）。凡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格格的宮女，漢人是挨不上邊的。儲秀宮的宮女更要求要正根正派，規矩也特別嚴。”

清朝自入關之後，宮裡的太監要用漢人，願意做太監的都是苦命人，出生八旗的哪裡願意受這個苦？他們還要傳宗接代呢。宮女裡面也講出生，這倒是很多人沒想到的。

2、宮女許打不許罵

“不過，老祖宗也留下了恩典。宮裡許打不許罵。‘都是隨龍過來的，罵誰也不合適’。這是老祖宗的話。再說，宮裡頭忌諱多，罵人就可能帶出不受聽的話來，掌事兒的聽見也決不答應……就因為不許罵，所以只能用打來出氣了。我們頭上的暴栗子（疙瘩），是經常不斷的。先打後說話，這已經形成了規矩。說我們是打出來的，一點也不過分。”

宮女都是旗人，祖上都是從龍入關的，咱們中國的罵人語言往往是“問候”人家祖先，這就不太好了。因此宮女犯了錯，不許罵，但可以打，這也不知道到底是福利，還是造孽。

3、宮女間，打人不許打臉

“宮女一般是不許打臉的。大概因為臉是女人的本錢，女人一生榮華富貴多半在臉上。掌嘴是太監常見的事，可在宮女就不許，除非做出下賤的事來。老太后讓隆裕主子打珍小主嘴巴，那是給珍小主最大的羞辱，連下等奴才都不如（宮裡稱皇后叫主子，稱妃子叫小主）。宮女對宮女誰也不許打臉，掌事兒的知道了，對總管太監一說，就免不了挨訓斥。每個宮裡都有一個執家法的老太監，也允許宮女去訴苦。不過誰也不去惹事。”

宮女們雖然是伺候主子的下人，但理論上她們也可以被皇帝寵幸的，雖然這種機率非常小。如果傷了臉，留下疤痕，自然就不好了。但慈禧太后讓隆裕皇后打珍妃的嘴巴，這在當時是非常羞辱人的，因此這裡面衝突的激烈不是我們一般人理解的那樣。

珍妃照片（修復上色）

4、宮女睡姿有講究

“宮裡最大的困難有三件，一是睡覺。宮裡有個特別嚴的規矩，宮女睡覺不許仰面朝天，必須側著身子、蜷著腿。”

這種睡姿，也就是側臥著身子，兩腿蜷伏著，一隻手側放在身上，另一隻手平伸著。

為什麼會這樣呢？

“宮廷裡的人都信神，傳說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裡全出來到各殿察看，保護著太后、皇上和各主子們。宮女睡覺不能沒人樣子。大八字一躺，多難看呀！衝撞了殿神可得罪不小。另外，小姐妹們還有個私人忌諱，睡覺不許托腮，說這是哭相，永遠也走不了時運……白天的差事還好伺候，一到夜晚，提心吊膽，我不知因為睡覺捱過多少次打，直到現在還是側著身子睡，就是那時候打出來的。”

5、姑姑比太后還難伺候

“我們當宮女的有句話：‘老太后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宮裡有個制度，宮女當上四五年，年歲大了，到十七八歲，就要打發走，好出去嫁人，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恩典。新宮女入宮後，管上一代的宮女統稱‘姑姑’，另外，還有個專管我的‘姑姑’，派我跟她學規矩。這位姑姑的權非常大，可以打，可以罰，可以認為你沒出息，調理不出來，打發你當雜役去。不過她們都是當差快滿的人了，急著要找替身，自己好回家，也盡心地教，也會替你說幾句好話，把你捧到臺上頭去，好把自己替換下來。姑姑的火氣非常大，動不動就拿我們出氣，常常是不說明原因，就先打先罰。打還好忍受，痛一陣過去了，就怕罰，牆角邊一跪，不一定跪到什麼時候。我們小姐妹常清宮媽媽與宮女常哀求：‘好姑姑，請你打我吧。’”

“姑姑所有的事，都由我們伺候，洗臉、梳頭、洗腳、洗身子，一天要用十幾桶熱水。日常的針線活更不用提了，‘姑姑’都是好漂亮講模樣的人，處處搶陽鬥勝，對衣服鞋襪都十分講究，天天地拆、改、做。我們天剛一發亮就起來，深夜裡才睡，真是苦極了。”

其實，古今中外，每一個組織差不多都是這樣。正所謂“閻王好哄，小鬼難纏”，往往為難人的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而是周圍差不多的人。

慈禧太后晚年照片

三、慈禧太后愛抽菸

一天晚飯後，金易與何榮兒談起老北京人的生活，提到早茶、晚飯、飯後煙等老北京人的生活習慣。借這個話題金先生問起慈禧太后抽菸的細節。因為這個事是何榮兒在宮裡的主要工作，因此她情緒頗高，談得比較詳細，為了讓金先生能夠切實感受到慈禧太后的生活做派，何榮兒說：

“您就權當一回老太后，我就去伺候您，您坐在我的床上，我讓您怎麼做您就怎麼做。”

金先生隨著笑起來，說：“啊呀，折煞學生的草料了，我哪裡擔當得起？”

接著何榮兒說道：“我在前面跟您提過，當宮女的沒有一件事不跟姑姑牽連著。拜完姑姑以後，有個把月新宮女都先當散差，要觀察觀察每個人的動作，看看你夠材料不夠，然後姑姑才能下心地教你。給老太后挑個貼身的丫頭，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她說這些話時又鄭重又得意，在宮裡面，能伺候慈禧太后可是件頂頂榮耀的事情，她說著很興奮，那感覺好像她的中選比中狀元還榮耀。

“姑姑站起來大聲地說：‘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菸比什麼差事都難當，敬菸是跟火神爺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點火星兒，砍你的腦袋，你灑在老太后屋裡一點火星兒，你們祖宗三代都玩完，我也要跟你受連累挨竹板子。你聽清了沒有。’姑姑疾言厲色地對我說。我微微一抬頭，看到姑姑兩邊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嚇得兩腿發軟，卟咚一下跪在地下說：‘我全聽清了，姑姑！我全記住了。我決不給姑姑丟臉’。”

金先生見何榮兒彷彿陷入了深深的回憶，頭也不抬地說：“這是我敬菸的第一課，我到死也忘不了。”幾滴熱淚落在她的前襟上，看到這位六十多快七十的老媽子落淚，金易都有些後悔不該追根問底地逼她回憶往事了。

“不說閒篇了，說起來沒完，惹得您陪著我傷心。”她又恢復了原來文靜的姿態，慢條斯理地說著。

她想了想說：“老太后不喜歡吸旱菸，也就是平常說的關東煙。飯後喜歡吸水煙，可是宮裡頭不愛聽水煙這個詞，犯忌諱，究竟忌諱什麼，我也不清楚。記準了姑姑的話，‘不該打聽的不打聽。閒事打聽多了憋在肚子裡，放屁都會惹事’。反正我們儲秀宮裡管水煙叫‘青條’，這是南方進貢來的，也叫潮菸。”

清朝水菸袋

其實，宮裡面的確有很多忌諱，例如何榮兒一開始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說“水煙”，那是因為聽起來像“水淹”，什麼火燒、水淹，這些話都不吉利，因此是不許說的。

她接著說：“要想把敬菸的事說清楚，就要先說清楚幾樣東西。一是火石，二是蒲絨，三是火鐮，四是火紙，五是菸絲，六是菸袋。這六樣東西，我一件一件給您說清楚，值得說的多說幾句，不值得說的一遛就過去了。”

接下來，何榮兒向金易連說帶比劃，說了怎麼打火，火石、蒲絨比較常見，但由於當時已經普及了火柴，於是她重點講了火鐮的使用方法。

“它是比小錢包皮還要小的東西，包皮裡分兩層，一層裝蒲絨，一層裝火石，包皮的外沿呈月牙形，向外凸出，用鋼片鑲嵌一層厚邊，有鈍刃，就用它在火石上使巧勁一劃，鋼和火石之間就爆發出火星來。火石是拿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的，同時在拇指和火石的間隙裡，按好了一小撮蒲絨，這片蒲絨藉著火星就燃著了。再把蒲絨貼在紙眉子上，用嘴一吹，紙眉子突然燃起火來，就用這個火去點菸。說起來話很多，做起來就不這麼囉唆了。”

她邊說邊比劃，打火鐮的動作，用嘴怎樣吹紙眉子，都做給我看。她感嘆地說：“就是苦了我的手指頭了，每天用手捏蒲絨，拇指都燒焦了，用姑姑的話說，燙死也不能掉火星的。”

清朝火鐮

講完了如何打火，那麼慈禧太后究竟抽什麼煙呢？

“菸絲是南方來的，分到我手的是像現在洗衣服肥皂那樣大的長方形的小包皮，一律用青綠色的紙包皮著，也許是青綠色紙包皮的緣故，所以叫‘青條’，我這是瞎猜。”她津津有味地談著。“菸絲比現在的紙菸絲長，有一股香味。這種菸絲如果潮一點，滅火；如果發乾，嗆人。所以侍弄起來比較麻煩，潮了不能曬，必須晾。晾的時候，要在太陽曬不著而又烤得到的地方。這種火候非姑姑親手教是不能學到的。”

何榮兒是得到姑姑的親傳的，她提到什麼都把姑姑擺在前面。正像小孩子把老師擺在前面一樣。

“水菸袋也不是您在古玩鋪裡看到的那樣，（太后用的）煙管特別長，叫鶴腿菸袋，我託著水菸袋，如果老太后坐在炕上，我就必須跪下，把煙管送到老太后嘴裡，老太后根本不用手拿，就這個送煙的火候最難掌握。煙鍋是兩個，事先（前十來分鐘）把煙裝好，吸一鍋換一鍋。”

何榮兒接著介紹，敬菸時要站在老太后左手邊，站在右邊的宮女是敬茶的。兩人站的距離，大約離著老太后兩塊方磚左右。

“老太后隨便坐著，輕輕地用眼一看我，我就知道要用煙了，於是拿出火鐮，把火石、蒲絨安排好，轉過臉去（務必背過身子去），將火石用火鐮輕輕一劃，火絨燃著後貼在紙眉子上，用嘴一吹，把火眉子的火倒衝下拿著，輕輕地用手一攏，轉回身來，再用單手捧起菸袋，送到老太后嘴前邊約一寸來遠，等候老太后伸嘴來含。當老太后嘴已經含上煙筒了，這時就要把紙眉子放在左手下垂，用左手攏著，伺候太后吸完一袋煙後，把煙鍋拿下來，換上另一個。這就是我伺候老太后吸菸的大致情形。”

說到這裡，何榮兒還特別強調：

“老太后最討厭人在前面擋著她的眼，所以敬菸、敬茶一定要在側面遞上去。有事在老太后屋出來進去時，一定要側著身子屈著腳尖走，走路不能腳後跟擦地，更不能把屁股整個對著人，要輕輕地退著走，躬著身子，但不可貓著腰走，像罪犯似的，多難看啊！”

四、金易夫妻寫成作品《宮女談往錄》

談話不是一次談完的，而是分很多天斷斷續續的。此時的何榮兒畢竟已經是一位老婦人，年齡大了，有些事記得不太清楚。但金易先生夫妻二人還是將她很多天所談到的各種片段，還有關於清宮裡的種種故事，最終寫成了一本二十多萬字的書——《宮女談往錄》，1991年正式出版，後來正式出版。

這本書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因為與很多所謂的清宮“秘史”不同，它是由清朝紫禁城最後時光的親歷者講述的，真實性很高，為研究清末歷史的很多細節，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對於清朝歷史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在網上搜到這本書，既有線上的電子版，也有故宮出版的比較精美的版本。

故宮出版社《宮女談往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