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的故事在平臺上瘋傳，是從她蹲在行李箱旁吃泡麵的漫畫頭像開始的。
那是6月初，她剛入住自己買的毛坯房一個星期。有天她煮了一碗泡麵著急吃，但身邊什麼傢俱都沒有。她搬出了行李箱，把面擺在箱子上蹲著吃。她埋頭吃麵，耳後的亂髮散落到了臉頰上，看起來有些狼狽。
這個畫面後來被網友畫成了漫畫，莉娜不覺得難堪，反倒是用來做了抖音號頭像。
莉娜在行李箱上吃泡麵。受訪者供圖
9月13日，27歲的江蘇泰州小城青年莉娜拿到了自己新房的房產證，她是一路蹦跳著跑進市政服務中心的。此時，她入住這本房產證上的毛坯房已滿100天。
自從搬進毛坯房的第一天，她就決定在短影片網站上每日一發。“就是想讓別人知道，的確有我這樣的一群人存在，從一無所有開始，就是要透過自己的努力在城市安個家。”
其實，莉娜也說不清自己具體是哪種人，她更清楚的是自己“不想成為哪種人”：出身農村的“90後”、家中不受重視的小女兒、農村大齡剩女……這是莉娜在自我意識日漸強烈後就想要甩脫的身份標籤。
這套120平方米“個人獨有”，這是她特地打在自制短影片下方的字。“這裡的每一粒灰塵、每一塊土都是我的。”她常在開直播或者錄影片時重複這句話。
進工廠、開花店、學習理財，莉娜像在不住攀緣，而這套自己買的房子就像是一塊墊腳石，她要墊腳到圍牆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毛坯房入住日誌
每晚八九點莉娜下班歸家。她每次開鎖都很重，因為喜歡房門被開啟時的清脆聲音，一定程度上這宣誓了她對這套房子的所有權。
入住毛坯房前兩個月，她進屋第一件事通常是掃地。毛坯房地上的灰似乎無窮無盡，怎麼也掃不乾淨。莉娜每次一掃就是好幾個簸箕的粉塵。“這就是住毛坯房最尷尬的事情。”她時而在自拍鏡頭前汗流浹背、自言自語。因為沒上漆，水泥牆面、地面上新的塵土會不斷隨著風揚起。後來莉娜聽人介紹了一種牆固地固材料，200元一桶不算貴，刷完牆體和地面以後，毛坯房再也不會塵土飛揚了。莉娜調侃這是“毛坯房專用塗料”。
莉娜自己把大門刷成了天藍色。 受訪者供圖
其實入住毛坯房也不是真的零成本，莉娜入住毛坯房的基礎裝修費用是3萬元。無論如何衛生間的防水是不能省下的，不然就會每天被漏水問題困擾。除此以外，錢花在了買床、桌子和一些不能省下的傢俱上。她自己拼裝了兩張黑色長條桌，平時放些油鹽醬醋。但一直忘記買椅子。
莉娜買了一個古銅色的復古欄杆床，擺上了自己年初做銷售時售賣的兩三百元一套的床上四件套，這個床還沒有一個床墊，睡上去很硌，但她說暫時還顧不上這些。
像螞蟻搬家一樣，屋子裡東西越來越多。她搬來了一盞落地燈，照出溫馨的橘色光。有時可以在燈下發呆。落地窗前也裝上了紗窗，但沒有遮光簾。
看著水泥地光禿禿的實在難看，她就花了300元在淘寶上買了幾張“ins風”灰色地毯，只是送來後發現怎麼也鋪不熨帖，莉娜累了乾脆盤腿坐在微微隆起的地毯上了。但自從鋪了地毯後，回家就換拖鞋，這是生活的儀式感。
她對住毛坯房一點也不怵。屋子裡沒空調，她就把南北向的窗戶都開啟，拿一張紙巾測了一番風速，鎮定自若地在鏡頭前說：“天然的風，免費。”
她還有個奢侈的計劃——買一張雙人大沙發。莉娜打算透過家裝公司採購，折後2000多元。
這在莉娜想來，昂貴但是關乎理想生活，她說：“我從小就想在屬於自己的家有個大沙發，我開著電視，窗戶也開著，風吹進來，我在沙發上睡著了。”
一個自己的房間
莉娜是這個新小區的第一個住戶，小區在泰州一個縣級市的新開發區，那個地塊也才剛有些人氣。
“交房兩個月，毛坯入住，敘利亞風格。”她調侃說。她特地把自己的新床放在了次臥，“主臥太大了，沒有安全感。”習慣了合租生活的莉娜從來沒有一個人獨享過大臥室，有點不適應。
剛入住毛坯房時，莉娜住在次臥。受訪者供圖
嚴格來說，莉娜在入住新居以前從來沒擁有過自己的房間。她從小在農村長大，家裡只有兩間房，她和哥哥合住一間。後來莉娜到了青春期，哥哥也去外地讀書了，莉娜擁有了短暫的自己一個人住一間房的機會，但哥哥寒暑假一回來就要“讓位”。她也沒有對臥室的佈置權，甚至是使用房間裡的東西都很小心。
後來她去紡織廠做女工，住的也是集體宿舍。19歲那年莉娜離開了工廠，在蘇州的一個小鎮上自己創業開花店。為了節省開支，莉娜還是和朋友合租在一間房裡。
她最初考慮在蘇州的小鎮上買一套商住單身公寓，首付只要10萬元。但權衡後她覺得這種房子增值空間小，即使買下也還是在異鄉獨居。她乾脆回到了泰州老家的縣級市，這裡的房價對她來說更友好。從決策到行動只花了一個月，莉娜很快回到了老家的小城，在一家裝修公司找到了一份銷售工作。
要獨自買房這個決定一和家裡人宣佈，父母立即提出質疑：女孩子只要嫁人就好了，房子是男方要操心的事情，何必把自己弄那麼累，還背上一身債。
但莉娜沒受這種傳統觀念影響。一來她的首付錢都是自己這些年攢下的，沒有動用家裡的錢買房；二來她看了不少在城市生活的女性都在獨立購買自己的住房，並且將這套房作為探索更多人生可能的底氣。“起碼我有了房子，就不會為了房子和任何人勉強結婚生子。”莉娜想。
兩年前，莉娜在坐大巴車途中看到了這片經濟開發區，四處都還是工地，一臺臺起重機在這裡作業。沒做任何準備，她走進了其中一個在建小區的售樓處，看了沙盤和樣板房以後，莉娜腦中勾勒出的卻是自己的生活。
買房過程衝動而迅速。她當場付了5萬定金，買下了一套3室2衛的房子，總價70多萬元，首付28萬元。8500元一平方米的房價在那個小城市裡也不算高。
在交房前，莉娜已還了近兩年的房貸，這筆每個月3000多元的固定開支有時會讓她侷促，尤其是在工作績效一般的月份。莉娜開始竭力計算節省開支的辦法：不買水果、不喝奶茶、不社交、不下館子、不添置新衣服、每頓飯都自己做……這樣下來生活成本控制在每天100元左右。入住時充了500多元電費，用了一個夏天也沒用完。
但有時，這套房子帶給莉娜的自卑和焦慮感也會忽然來襲。
有次莉娜表弟在附近辦事，就帶著朋友一起去莉娜的毛坯房裡坐了坐。三人席地喝水，表弟一臉將信將疑地問：“你不會真的這麼慘吧？你不是為拍段子故意不裝修的？”聽到這話，莉娜覺得他和自己並不是生活在一個世界裡的人，“他是家裡的獨子，父母早早就給他買房裝修了，他沒辦法理解我的處境。”
領取房產證前一天，莉娜給父母打電話詢問自己的戶口本放在哪裡。父親忽然提出想拿出5萬元積蓄，讓莉娜裝修一下房子，不要再住毛坯房了。父親這番話，讓莉娜覺得意外，記憶裡這是父母第一次向莉娜提供經濟上的幫助。從小家裡的重心就是哥哥，哥哥在無錫買房安家，家裡爽快地拿出了50萬元。但她從小連零花錢都沒從父母拿到過一次。
但這次，莉娜沒有拒絕父親的幫助。“我沒必要假裝堅強。毛坯房住著有時的確挺狼狽的。如果我爸給我錢，我就計劃先把瓷磚貼了，把牆壁粉刷一下。”莉娜從這天開始對於家中積年累月的重男輕女態度釋懷了。“或許生活比你預料的要更加溫情一點。”她說。
護膚品風波
7月18日，莉娜在平臺上釋出了一個風格和之前迥異的影片。影片的標題是幾個大字“忍不住回應”，影片裡她怒目圓睜，情緒激烈地控訴著。
莉娜將這次行動視為一次自我保護。原來她在發了一段時間毛坯房入住影片後，粉絲漲到10萬，但忽然遇到了一次網路暴力：一個本地賬號在平臺上發段影片指責莉娜“裝窮”，並且舉證她用來放盤子吃飯的行李箱是奢侈品大牌，要一萬多元。但那人說的行李箱牌子，莉娜“聽都沒聽說過”。行李箱其實這就是她在當地一個商貿城花了兩百多元買的。
莉娜回懟：“本來我想一直沉默下去，但是我不回應，就好像我做了虧心事……我背後沒有團隊，所有影片都是我下班後自己拍攝自己上傳的，我沒有錢裝修，我現實生活什麼樣，拍攝出來的影片就什麼樣 。我用幾千塊的化妝品和我裝修有什麼關係，我的裝修費起碼要十幾萬，就算我不買化妝品我就能裝修嗎……我希望你停止對我的惡意中傷、毀壞我名譽還有對我的人身攻擊。”
接著就有莉娜依靠直播粉絲打賞一場直播賺了幾十萬元的風言風語。莉娜的抖音評論區一下子湧現了幾十條評論指責莉娜“裝窮打造人設賺錢”。其實莉娜一直怕別人說她用流量套現。一些商家來找她帶貨，讓她直播時把產品連結放進去，但凡是莉娜沒接觸過的產品，她一律拒絕了。
“如果是網路上的人攻擊我也就算了，我一看這些賬號的註冊地，都是本地的。”莉娜感受到了這個小城市裡部分人對單身年輕女性的惡意。但是起初莉娜覺得無須理會流言蜚語，直到有一天她公司的合作商也知道了這件事，在人前用異樣的口氣詢問“她是不是就是那個毛坯房女孩”。莉娜這才決定站出來，用事實來擊碎這些流言蜚語。
“住毛坯房就是因為我囊中羞澀，任何人都不必再加以猜測了。”莉娜在網路上公開申明。
莉娜看到網友評論留言，說她是“人間清醒”，她喜歡這個說法，一度也將微信名改成了這四個字。
但有一段時間的微信頭像是一張和自己毫無關係的網路圖片：一個細腰的女白領，衣著光鮮亮麗。“你是想透過努力變成這個頭像的形象嗎？”記者問。
“不是，我就是現實中的我自己。”莉娜否認。
莉娜早起上班時常常還沒有睡夠。 受訪者供圖
重構生活
在遭遇網路暴力那段日子，莉娜依舊會在短影片裡露出一雙塗著鮮亮紅色指甲油的腳，“沒有誰規定住毛坯房就應該活成什麼樣子。”她說。
9月初，她在商貿城逛街時又看到了一個小巧可愛的包，小几百元，她一咬牙買下了。後來網上有人提示：這個包是仿照某大牌包做的。
莉娜這次沒有像行李箱事件一樣侷促不安了，她也不避諱在鏡頭裡露出這個可能會引起新一輪風波的包，“我就是覺得這個包我喜歡，也不知道這是仿照什麼大牌不大牌的，不會因為別人說了句什麼就改變。”
最近，毛坯房裡添了一件“奢侈品”——一盆多肉植物。以前莉娜開花店時也賣這種多肉盆景，成本價100元左右的成品能賣上兩三百元。她也想過繼續在老家重操舊業賣多肉盆景，但最後還是因為運輸、客戶群等問題放棄了。
莉娜在廚房做飯。 受訪者供圖
隨著生活一起由荒蕪變得有生氣的還有周圍的社群。現在她已經不是小區唯一的住戶了，居民們陸續搬進來了，晚上從窗戶口向外望去，星星點點的燈光也多了起來。
“之前我看過老城區的二手房，說實話沒看上，比較破舊，也很擁擠。”莉娜鍾情這片還有些冷僻的城市延伸地帶。空白起碼意味著未來更多的可能。“當時就連小賣部也沒有，但有房子的地方就會有人，這些配套也會跟著過來的。”莉娜說。
果然，等到開發商交房時，超市、商業廣場、公交車站都慢慢建起來了。最巧合的是莉娜表哥和幾位好朋友也都住在這個小區附近。晚上朋友同事會在家附近的燒烤店點上些烤串，等著莉娜下班一起吃飯。
在搬到毛坯房快滿2個月時，莉娜給主臥裝上了門，有門就多了些安全感，她總算住進了主臥。搬進主臥那天，她在公司搬裝修材料加班到了10點多，回家煮了粥喝後在床邊拿筆記本記賬，筆記本名字有些噱頭，叫作《如何成為富婆》。
這個筆記本記的賬主要是關於工作的，比如客戶支付的大筆裝修費用。她一直堅持一個信條：只有日積月累的加倍努力工作才能積攢財富。“我的工資不多，如果‘躺平’，生活就會更加糟糕。”莉娜解釋。
每次和莉娜談論未來的事業規劃，她似乎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來。“其實我就是想早點還掉一部分貸款，給生活鬆鬆綁。”這是一個樸素而缺乏一些經濟學思維的單純願望。
9月末，搬進主臥的莉娜又開始對次臥進行新一輪簡單裝修，“等時機成熟了，我想把剩下兩個房間都租出去，房租到時每間就收七八百元，也租給像我一樣想在城市裡紮根的年輕姑娘。”依舊住在“敘利亞風格”毛坯房的莉娜可以預想，幾年後她的這套房子也會有體面的樣子，只不過她的裝修期或許比別人都要漫長一些。
晚上閒暇時，莉娜在窗邊看風景。 受訪者供圖
欄目主編：宰飛 文字編輯：宰飛
來源：作者：楊書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