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我還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以“中秋”為題安排了一篇半命題作文，我搜腸刮肚，用盡能想到的一切美好，寫出了一篇以月餅和月圓的關係為切入點的主題作文。老師給我打了高分，並表揚我感情細膩真誠。我於是拿著作文回家簽字，想要獲得家裡人的表揚，到了晚上九點左右，回家的父親一邊批閱我的作文，一邊解開警服釦子，在老師毫不吝惜讚美的批語後鄭重寫下兩個大字——
“放屁！”
我對父親評語之粗鄙頓時感到氣憤與不滿，然而還沒等我有反應，他便先開口道：“你作文寫月餅，但你曉得為什麼中秋節要吃月餅嗎？
“元末明初的時候，朱元璋為了反抗元朝的殘暴統治，派人在餅子裡面藏起‘八月十五夜起義’的條子，起義軍一呼百應，在中秋節這一天舉起反抗大旗，一舉推翻元朝暴政，這才是月餅的由來。
“你一個男孩子，不去了解這些背後的歷史，反而整天寫這些傷春悲秋的文章，跟電視上那些女人一樣的東西有什麼區別？！”
這番話，很長時間我都是不服氣的，並且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寧願找同學代簽，也不再願意讓父親批改我的作文。父親是警察，每日早出晚歸，回來了也總是睡覺和看電視，察覺不出我的作文是否需要找他簽字。只是一篇文章就能扯到男子氣概，在兒時的我看來簡直就是沒事找事，就這樣，我和父親的對抗持續了很久，直到我上軍校某年的寒假，臨近休假的我突然被要求帶軍裝回家，拗不過父親一貫的強勢，只能從命。
等到我回家以後才知道，原來年末嚴查消防安全，父親需要對所在片區每個場所的消防設施進行逐一檢查，不巧的是，和當地派出所協同任務的武警中隊當年負責火車站的巡邏勤務，他拍了下自己的光頭，猛然想到，自己不是有個兒子是武警嗎？於是，我這個編外人員突然就成了彭警官的“得力助手”，手持紅標頭檔案隨他一同出警。
時值隆冬，當別人都在購置年貨，街上一派祥和的時候，我們父子卻要對所在片區各個營業場所的消防設施進行檢查，一家桑拿房的老闆謊稱出遠門，拒不整改消防情況，父親就在電話裡同他周旋了半個多小時，最後強硬道：“要你整改消防通道不是害你虧錢，真要發生事故了你連命都沒有，哪來的錢？明天到派出所辦手續！”
到了一家火鍋店前，原本要一同下車的父親卻叫我留在車上，自己下去。沒過多久，一名中年婦女手持菜刀，在店門口同父親吵了起來：
“你憑什麼說我的店消防不合格！”
“你那麼大個煤氣罐擺在桌子底下，一個不小心整個店都要炸天上去，跟你半個月前就講了還不整改，怎麼給你合格！”
兩人都互相爭紅了臉，中年婦女甚至開始撒潑，嘴裡越發不堪入耳，父親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瞬間明白的我開啟車門下車，並站在了他的旁邊，還沒等給對方展示檔案，中年婦女就安靜了下來。
“你做生意也不容易，叫你保安全不是害你，衝我吵什麼？”冷靜下來的父親也很快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一天中最棘手的事情總算解決了。
我們的檢查一直持續到深夜，直到湘江河的兩岸亮起了夜宵攤熙熙攘攘的燈火才稍稍停歇。
“買點柑和柚子吧。”父親開上了自己的車，朝我說道。於是我們驅車來到批發市場，水果超市的人都招呼著。
“彭警官，你帶小彭警官來買年貨哦！”
父親得意地挺起自己有些發福的肚子，叼煙的嘴合都合不攏：“對，帶我們家男子漢買點年貨！”
直到那時，我突然想起曾經的父親曾在某個中秋的夜晚，朝我灌注了無數心血寫就的文章上批閱“放屁”二字。
那個中秋父親也是很晚回來，倒不如說我已經習慣了他晚歸的樣子，可是在臨近新年的那一天，我突然又對他滿是理解。
批發市場雖然冷清，但在這之外卻是一片車水馬龍，許多人的夜生活即將開始，當他們在燈火中或飲酒作樂、或傷春悲秋、或載歌載舞的時候，彭警官和他的兒子小彭警官正在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地方抱著一箱柑橘與一袋柚子完成了與其他警官的工作交接。
“文人和軍人看的東西是不一樣的，”父親望著眼前的燈紅酒綠又說，“我也是派出所裡面一支筆，但是我從來不寫那些卿卿我我的文章，你看中心廣場那些廣告牌上面，全都是那些流量明星，那又有什麼用呢？我聽你講你還在寫文章，無論你寫什麼，不能讓看的人感覺你和他們是一路東西，因為你是軍人。”
在那之後，我選調到了離家鄉千里之外的寧夏固原，從上軍校開始，我就再也沒和家裡人過過中秋節，中秋的月亮對我而言逐漸平常稀鬆，比起可望不可即的團聚，一通影片聊天似乎更加實在。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席捲全國，作為基層民警的父親從疫情爆發開始便沒日沒夜地在崗位上奮鬥，他對分局黨委的自白在湖南網路媒體廣泛傳播，引起基層民警強烈共鳴。2021年夏天，湖南出現疫情反彈，父親再次奔赴一線負責維持核酸檢測點的秩序，在頂著烈日連續高強度工作幾個小時後中暑暈倒，被救治的他依舊喊著輕傷不下火線，繼續在本職崗位上堅持工作，還寫了一首打油詩在同事與志願者之間相互鼓勵。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應是古往今來無數人對月亮寄託的美好願望，然而“花好月圓夜”的背後，是“八月十五夜起義”以鮮血與生命所換來的悲壯決絕。鈴聲響起，父親發來影片電話邀請，彭警官與小彭警官穿著制服，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家長裡短，似乎有些理解父親當初粗暴行為的我抬頭望月，那裡沒有起舞的嫦娥，也沒有搗藥的玉兔，只有一個個曾經冒死將起義的紙條塞入月餅計程車兵懷著建立一個新世界的夢想與信念在大地上來回奔波，現在，是我們接過“月餅”，繼續守護又一輪月圓的時刻了。
作 者：彭浩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