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不過是當著五歲外孫女的面說了幾句髒話，她馬上鸚鵡學舌樣停不下來，女兒大妞暴跳如雷，執意要我回老家，說每個月按時給我生活費。
我死活不願意，大妞生完我就給她帶孩子，老伴又生病去世了，現在讓我回老家，我可丟不起那人。
可大妞說，她實在受不了了，如果我實在不願意回老家，就單獨給我租套房子。
我這有女兒女婿的，單獨住算怎麼回事？我不同意！
01
我孃家和婆家都很窮，孃家希望我找個家庭條件好點的貼補下未娶媳婦的弟弟，婆家罵我們家窮要飯的非看上他兒子，說白了也不過是嫌棄我們家置辦不起豐厚的嫁妝。
我和老伴非要在一起，誰也拗不過。
結婚以後婆婆立馬要求分家，分給我們半缸子米，還有兩間土房。
那時候剛興起打工浪潮，結完婚老伴就上工地當小工去了，只有過年和春種的時候，才會在家呆個十幾天。
一年到頭家裡都是我操持，養豬養雞養鴨，還有田地裡的活，特別是後來有了女兒大妞，連坐月子都沒人伺候，自己做家務，自己帶孩子，生完孩子三天，我就得自己下水塘洗尿片。
因為奶水不好，大妞餓得整夜整夜地哭，我也跟著哭，只好忍著腰痛抱著她來回踱步。
一牆之隔的奶奶，知道生了個丫頭，連我門都沒進過，更別提幫忙帶孩子了，一聽孩子哭，就開始指桑罵槐，說生了個賠錢貨不說，還耽誤她休息。
現在想來，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已經開始有了焦慮狂躁的傾向，只是我自己不懂而已。
02
家裡常年只有我跟大妞兩個人，她病了，我一個人帶她去找鄉村醫生，她該上學了，我一個人送她去報名，她在學校和同學鬧矛盾了，我就像母雞護崽一樣幫她討回公道。
老伴體弱，錢掙得不多，我只好儘可能地多養點雞鴨，想多存點錢把土坯房子翻修一遍。
田裡地的的莊稼都等著我一個人幹，還要照顧大妞，身邊也沒個其他人可以說說話，所以總是忍不住把火發在大妞身上。
我大妞總是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怯生生的看著我，一句話也不敢說，可是她越不說話，我越想發火，“啪”的一巴掌就扇過去了。
她捂著發紅的臉邊哭邊往後退：媽媽，求求你，我聽話，你不要打我。
每次打完她，我都很自責，可是，又覺得心裡很痛快，連心情也變好了，好像這一巴掌可以打掉我心裡所有的苦悶和不痛快。
時間久了，大妞越來越沉默，躲我躲得遠遠的，儘量降低她的存在感，一放學就安安靜靜的自己坐在門口屋簷下寫作業。
也是因為這樣，大妞的成績在我們村小每次都是第一名，深得老師喜歡，老師還邀請我去學校給其他家長一起分享大妞的學習方法。
我一個沒上過幾天學的農村婦女，哪裡知道什麼學習辦法，我就說了一句：黃金棍下出好人。再看一眼我大妞，坐在座位上，頭快埋到地上去了。
是的，我經常打大妞，有時候用竹棍，有時候是耳光。
你們問我為什麼喜歡打她，因為她傻啊，七八歲了不會掃地，不會折衣服，搞不好還要尿床。
除了學習稍微好點，其他的，真的，一無是處。
03
六年級他們學校合併到鎮小學，每週才回來一次，別的小孩一週沒看到爸爸媽媽興奮得大吼大叫，我大妞呢，安安靜靜的揹著書包，我問一句她才答一句，越看越讓人生氣。
可是大妞喜歡她爸爸，知道爸爸哪幾天要回來，天天到村口去等，巴不得像一隻小袋鼠一樣掛在爸爸身上，我甚至很嫉妒，我這個當媽的忙前忙後照顧她，可她從來不抱著我，也不跟我說體己話。
小學畢業之前，大妞想我給她買一塊電子手錶，一塊手錶二十塊錢，是我們家半個月的生活費。
本來想著孩子是真需要，我還是咬著牙給她買了一塊，結果沒想到才一週，我去接她的時候，她就告訴我表不見了。
我氣得在學校就當著她同學的面啪啪打了她兩巴掌，實在是太生氣了，這麼貴重的東西，居然被她弄丟了，我從學校開始說她，說這麼多年一個人帶她的辛苦和委屈，說她這麼多年一點不為我著想，一直到我們走了兩小時到了家，我還在喋喋不休。
大妞哭得臉都腫了，不停地跟我說對不起。
04
大妞上初中以後，開始住校，學習壓力大，經常一個月兩個月都不回來一次，當然，也許是她不想看到我。
孩子大了，我管不了了。
老伴在我們縣城找了個生產地磚的工作，我也跟著一起去當工人，上班從早上七點半到晚上七點半，十二個小時，每個月六百塊錢，比我在家裡幹農活要划算。
生產車間環境特別惡劣，機器聲要把人耳朵都給震聾了，而且地磚的灰特別大，每天下班回來，我跟老伴鼻孔的髒東西洗都洗不乾淨。
在那幹了幾年，我們終於把土房子翻新成了紅磚房，大妞也順利上了高中，面臨高考。
05
這些年忙著掙錢活下去，我和老伴基本上都沒怎麼管大妞的學習，我們家窮，她知道，我們生活很苦，她也看在眼裡，我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大學好。
但是看廠裡的電視裡面講，只有上個重點大學，以後才能不愁找工作，一般的學校，上不上都沒關係，那是浪費錢，還不如早點出來打工掙錢呢！
高考前一天，我給大妞打電話，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同樣的這幾句話。
在當時的我看來，這是對孩子的鼓勵和鞭笞，可我沒想到，在孩子心裡，我是在否定她，給了她莫大的壓力。
也因為這些有意無意的話，大妞高考發揮失利，考的分數剛好過一般本科線，我就跟她說你看我們家條件也不好，這考大學也是命，既然沒考上重點大學，就去找工作吧。
大妞在家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三夜，默默接受了我們的安排。
後來，大妞被一所一般本科院校錄取，拿到通知書以後，她坐在土灶門口失聲痛哭，然後自己親手，把那封錄取通知書投進了燒得紅通通的灶堂。
如果說電子手錶那次捱打，是我們母女倆越來越遠的開始，那這次高考，大妞心裡是徹底跟我這個媽決裂了。
雖然事實證明，多讀書，總是好的，至少，找工作，那份大學學歷，就是一個敲門磚。
可惜，我這個老太婆，那時候是鑽到錢眼裡去了，親手剝奪了原本屬於大妞的學習生活，希望她承擔起家庭的重擔。
我最喜歡對她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為她好：小時候多做家務，是對她好；長大點要吃苦耐勞，也是為她好；再大點，給她壓力讓她放棄上大學，也是我自以為是的為她好。
我知道她不開心，但是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為什麼越來越不開心。
06
大妞在我們縣城找了一份酒店服務員的工作，我要求她每個月把工資的三分之二打給我，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的錢，有時候給家裡添置一個床，有時候給家裡添置一個新家用電器。
我經常和大妞說，一定要爭氣，多掙錢，不能學壞，我們老了還要指望她養老呢！
大妞在我和老伴的期望下玩命的工作，錢雖然是越掙越多了，但明顯越來越不愛聽我說話，我說什麼都愛反駁我。
後來，她自己努力，參加自考拿了一個什麼工科大學的文憑，還談了一個當小學老師的男朋友準備結婚。
大妞說結婚婆家準備拿十萬塊錢彩禮，問我準備陪嫁多少錢的嫁妝，我說你媽沒本事沒掙到什麼錢，給你拿一萬吧！
大妞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畢竟這麼多年，她工資的大部分都交給我，而且我們全家打工這麼多年，我手上肯定還是有錢的。
是的，我是存了些錢，但是我確實不想給大妞當嫁妝帶到婆家去。
因為這事，大妞在婆家受了不少婆婆的氣，婆婆說我這個當媽的不地道。
可是，我確實是窮怕了，真的是沒辦法。
後來，大妞生了孩子，婆婆也不給她帶，我想著我因為沒坐好月子落下一身的病，就請了半個月假，伺候她坐月子。
伺候月子裡無聊，我就跟鄰居坐一起嘮嗑，到點再回去給大妞弄點吃的，晚上再洗洗衣服，洗完衣服就跟她講外面聽到的八卦，當然也吐槽吐槽她那個不幫忙帶孩子的婆婆。
說多了，大妞就開始不高興，一是確實對婆婆生氣，二是說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委屈，所以月子裡，因為我跟大妞講的這些事，大妞跟女婿發過好幾次脾氣。
後來女婿也生氣了，說結婚前明明軟糥講理的性子，生孩子以後開始怨天道地，說他媽媽是因為腰椎有問題才沒來伺候月子，但是已經拿了錢貼補，希望我們自己請個阿姨。
女婿對我也頗為不滿，覺得就是因為我挑撥離間，搞得他們家一天天不安寧。可是我又有什麼錯呢，這些話都是那些隔壁鄰居講的呀！
本來打算滿半個月我就繼續回去上班，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廠裡效益不好，大面積裁員，我和老伴雙雙失去工作。他只好繼續找工地上當小工。我呢，想著現在回去開荒種莊稼也麻煩，那還不如就在這幫大妞帶孩子呢，況且女婿說，親家母說好了要拿錢請阿姨，大不了我就當那個阿姨唄。
07
就這樣，我把外孫女帶到了現在，期間每個月我主動找女婿要五百塊錢工資，我是親外婆，肯定比外面的阿姨要費心費神吧，這五百塊錢他花得不冤。
儘管帶孩子這幾年，大妞家並不太平，一是大妞生完孩子以後工作一直沒找好，掙的錢還不夠給孩子買奶粉，常常著急上火的，急得一嘴的泡，二是女婿覺得我干涉了他們家的生活，很少跟我說話，大妞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那天是週末，女婿下班回來不到半小時就跑了，不用問肯定是去打麻將去了，這是他最大的愛好，每週一次，雷打不動的跟他的兄弟們一起戰鬥一整天。
我忍不住在大妞面前吐槽，說這個當爸爸的一點都不顧家，只知道自己打麻將，也不帶孩子，大妞反駁說他平常上班也累，週末休息下沒關係。
我指著大妞腦門說，簡直是被驢踢了，錢，錢拿不住，人，人拿不住，生你來到底幹啥用的……
不知道那天到底是哪句話捅了簍子，大妞突然大聲尖叫，把家裡的鍋碗瓢盆全部砸在地上，咣咣噹當響了半天，鄰居們都跑過來看熱鬧。
後來，大妞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收都收不住。
女婿聞聲趕了回來，看著房間一片狼藉，又看到大妞像瘋子一樣坐在地上，哭得是撕心裂肺肝腸寸斷，趕緊到臥室給她拿了兩顆藥給大妞喂上。
我還納悶為什麼要給她吃藥呢，女婿跟我說，大妞有抑鬱症，很久了，一直靠藥物控制著……
那一天，我聽到大妞對我的控訴，從小時候不分青紅皂白地打罵，到上初中時懷疑她跟男生談戀愛跑到學校當著同學面罵她，讓她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再到高考前打擊她說她不能考上好大學……這一切的一切，大妞說得是聲淚俱下，怨氣十足，說她這一輩子，註定不會幸福，她覺得自己不配，因為自己的親媽都覺得她不配。
我十分詫異，所有的媽媽都是這樣當的，為什麼到我這，就全部成了我的不是了？難道別的媽媽沒有打過自己家孩子，沒有罵過自己家孩子？
我忍不住罵了幾句髒話，當著外孫女的面，說大妞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瞎我花錢送她上學，還不如一生下來就扔糞坑裡。
一聽到這話，大妞哭得更是上氣不接下氣，外孫女也跟著白眼狼白眼狼地說個不停，大妞崩潰了，這不，非要我回老家。
沒辦法，我只好回了老家，回去以後我想不通，我為這個家為大妞付出這麼多，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結果，我天天給大妞打電話，打一次我罵她一次，什麼難聽罵什麼，她不接電話我就發信息，還在家族群裡面控訴大妞這個沒良心的這麼對我。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理我，我的兄弟姐妹們都不理我。
我很難過，可是我又不知道我為什麼難過，難道，真的是我做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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