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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無疑是東方醞釀深大變革的一年。
在中國,北伐戰爭已進入尾聲;在日本,昭和天皇繼位,血腥的擴張之種正暗中萌芽。
同年秋。
阿富汗的首都喀布林,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支格爾(Jirga)大會。
支格爾大會是阿富汗傳統部族首領大會,各方代表就重要議題集體商議,直到達成一致。
這次會議略有不同。
在時任國王阿曼努拉(Amanullah Khan)安排下,與會1100名代表被要求換下民族服裝,穿上西式禮服。還特別預留了專門區域,專供王后索拉雅(Soraya)與部分女性旁聽。
這位眉毛黑濃、目光炯炯的國王,滔滔不絕地宣揚著自己的改革主張。
演講整整持續5天,接近尾聲時,恰是高潮來臨,
他說道,
“伊斯蘭教並不要求婦女遮蓋身體或戴任何特殊的面紗” ,並請求王后摘掉面紗。
席上的王后聽聞,從容起身,緩緩摘下了覆於頭面上的束縛,露出皎月一般的面容。
在保守的宗教國家,這一舉動,如同美國人看到總統夫人裸體出訪一樣懼裂。
全場驚愕中,幾位女性也受到鼓舞,勇敢地站起來扯下面紗。
這是一幕足以撼動整個文明世界的場景,女性力量提早一個世紀,照進崎嶇高原之國,留下璀璨流光的一瞥。
然而不久之後,這對進擊的先驅,就將面臨永遠的流亡。
就之如日 望之如雲
時鐘撥回1919年,27歲的阿曼努拉初登大寶。
阿曼努拉是已故國王哈比布拉(Habibullah Khan)的第三子,他的上位之程牽涉一樁謎案。
老國王山區打獵,夜晚莫名遇襲身亡,禁軍首領納迪爾(Mohammed Nadir Shah,記住此人,之後還會有重要出場)和親王納斯魯拉趕來,依然沒能生擒刺客,任他消匿於歷史的迷霧中。
遠在首都的阿曼努拉迅速行動,接管了軍隊大權,並召集城中貴胄權臣,拔劍立誓,
“在將殺害父王兇手繩之以法之前,此劍絕不回鞘!”
不知是激昂的演說,還是下令犒賞三軍將士的舉動,起到效果,最終他戰勝了家族錯綜複雜的勢力和其他反對者們,獲得了御座。
為穩固王位,上臺後他展開一系列以“參與謀逆”為由的清洗,剷除異己,直到天下歸定。
儘管處置政敵手段雷霆,阿曼努拉執政初期,威望卻如日中天。尤其,他獲得了王室成員極少擁有的政治資源——平民的擁戴。這與他一貫做派不無關係。
在還是王子時,就曾“穿農民服裝走街串巷,和市井民眾打成一片”。當上國王后,也願意放下身段,與臣民們當面交流。
當然,這也可能僅僅一種人設的打造。
一次,他去南部邊境考察,執意在沒有保鏢護衛的情況下,與一幫來自社會最底層的築路工人談話,過程中甚至張開雙臂擁抱了他們,對他們的辛勤工作表示感謝。
而使他的聲望到達巔峰的,則是實現了阿富汗的民族獨立。
1919年的阿富汗,雖未像鄰居印度一樣淪為殖民地,但也長期處於英國深度干預下。皇室依靠英國的津貼和武器統治,在軍事外交上都沒有自主權,而人民更是在兩次英阿戰爭中,視英國人為異教入侵者,好感全無。
一戰英國元氣大傷,印度掀起了民族主義浪潮,正是謀求獨立的絕佳時期。
於是,他號召民眾發起進攻,橫槍越過杜蘭德邊界,第三次英阿戰爭觸發。
戰鬥一度進入僵持。英軍武器裝備優勢巨大,但取勝還需不少時耗。
阿曼努拉趁機議和,英方也怕再次陷入戰爭泥潭,順勢同意。
談判桌上,阿方代表的嶄露頭角,以“阿富汗獨立政府”的名義成功獲得外交自主權,並在雙方達成最終協議之前,已先後與日本、義大利、法國等國簽訂了貿易協定和友好條約。
英國人恍然大悟,卻為時已晚。
大局已定。擺在阿曼努拉麵前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阿富汗,獨立自主、民意團結、冉冉崛起。
那麼,是時候,做點新的改變了!
變法維新 帝后無雙
在改革維新上,阿曼努拉一直都是堅定的支持者。
事實上,他也算是阿富汗歷史上首位熱衷於主導現代化變革的執政者,這不由得讓人聯想起中國人都熟知的“光緒帝”和他的“戊戌變法”。
光緒年間洋務革新,有兩位得力助手,一是帝師翁同龢,另一是康有為。
阿曼努拉的生命裡,也有這樣的精神導師,可算翁同龢與康有為的結合體——馬哈茂德·塔爾齊(Mahmud Tarzi)。
這位學者在土耳其學習了現代思想,回到阿富汗,擔任王子們的老師。
他反對宗教極端主義,讚賞世俗主義和民族主義,興辦報刊,翻譯西方著作,將《海底兩萬裡》、《環遊地球八十天》等西方書籍帶進貴族青年們的書房。
他的妻子則主編了阿富汗第一份女性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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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哈茂德·塔爾齊(1865-1933) ,阿富汗政治家和知識分子,被稱為阿富汗新聞之父。圖源wiki
作為時代先鋒,他披一身颯颯清風,將日漸凋敝的帝國窗欞,拂開了一絲縫隙。
而這縷微風,被身為學生的阿曼努拉奉若至寶。
1923年,阿曼努拉起草了一部新的憲法Nizamnama,即“秩序之書”,在朝野內外掀起軒然大波。
首先,在神職人員心目中,人類是不能制定法律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只能屬於真主。
其次,這部法典的內容也頗具革命性。
部分條款受到歡迎,比如廢除奴隸制,禁止酷刑,賦予公民檢舉貪官汙吏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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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21 年,阿富汗依然還存在殘酷刑法,比如犯人被關押在懸空的籠子裡,任其自生自滅。圖源wiki
但大部分內容對盤踞在這片土地千年的傳統文化發動了挑戰。
法典明令,要保護“宗教信仰自由”,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激起了教士階層的不安與憤懣。
而後者,仍然還是這個國家最勢力雄厚的頑固存在。
新法還特別關注了婦女和兒童的權益。禁止童婚,規定彩禮上限,嚴殺賣女牟利之風。
罩袍也不再是女性必穿之物,即便是丈夫也無權干涉婦女的穿戴意願。
法律之外,阿曼努拉還建議,男人們都要堅守一夫一妻制,“除了先知本人,沒有人能把一碗水端平”。
阿曼努拉本人,就只有一位妻子,索拉雅·塔爾齊(Soraya Tarzi),那位在開頭冒天下之大不韙勇敢撕下面紗的王后。
她是阿曼努拉授業恩師塔爾齊的女兒,靈秀聰慧、思想開明,像光緒的“珍妃”一樣,點亮沉寂枯燥的後宮別苑。
不過,這種有別於先代所有國王的“專寵”,本質是共同的理想和靈魂的深刻聯結。
“I am your King, but the Minister of Education is my wife, your Queen.”
我是你們的國王,但我的妻子是你們的教育部長,也是你們的王后。——阿曼努拉,1926
她是第一位與丈夫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的穆斯林配偶,參與狩獵、騎馬和議事活動。
響應丈夫號召,她創辦女性雜誌,設立了第一個女性組織。在這個組織的辦公室裡,妻子、女兒們可以走進來,舉報丈夫或者父兄的虐待行為。
她主張女性的平等教育權,推動了阿富汗第一個女子小學成立。
1928年,從這所小學走出了15名優秀畢業生,被送往土耳其接受高等教育。
在阿富汗獨立7週年之際,索拉雅發表了演說,
獨立屬於我們所有人,這就是我們慶祝它的原因。
然而,你認為我們的國家從一開始就只需要男人來為它服務嗎?女性也應該像我們國家和伊斯蘭教早期的女性那樣參與其中。
Do you think, however, that our nation from the outset needs only men to serve it? Women s-hould also take their part as women did in the early years of our nation and Islam.
從喀布林戒備森嚴的皇宮內廷來看,一切都那麼光明而鮮亮。
這對夫婦設想,假以時日,一旦所有阿富汗人適應了新的法律,領會了現代思想的好處,國勢將日益繁榮強盛,最終發展為可以與歐美同臺較量的新星。
路遙歸夢難成
朝野之外,誹聲四起。顯然國內的開化程度和保守派的勢力,遠沒有形成變法的基礎。
1924年,在遠離喀布林的邊界,爆發了部落叛亂。叛亂很快平息,但只是黎明前的稍安。
處於狂熱勁頭上的國王夫婦,並沒意識到危機來臨。
1927年,他們踏上了史無前例的歐洲訪問之行。
在義大利,王后徹底摘下了面紗,這一創舉為她驕人的美貌鑲上了黃金咒紋,傾倒了所有人。
兩人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各國為了能接待好這對風度翩翩的來客,不禁暗中攀比。
兩人結束義大利之行,到達巴黎車站時,法國總統握住索拉雅的手,附身輕輕一吻;
晚宴時,索拉雅換上小露香肩的晚禮服,輕紗合面如隔雲端,神秘高貴,被記者們閃光燈瘋狂捕捉,成為頭版頭條。
照片輾轉到了阿富汗國內(部分照片經過英國當局篡改)。
山窪裡戴著頭巾,滿臉鬍鬚的男子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王后,“半裸”接受男人的親吻,姿態“浪蕩”,彷彿自己被羞辱一般怒火中燒。
回國之後,阿曼努拉絲毫沒察覺到異樣。歐洲之行的刺激下,他的改革更加咄咄逼人。
他在首都設立了“無罩袍”街區。一次,他在該區無意間撞見一位穿著罩袍的婦女,勃然大怒,命令婦女脫下罩袍付之一炬,那位女性只好赤身露體地跑回了家。
致命的反叛浪潮終於席捲而至。
在部落武裝和民間土匪的雙重夾擊下,阿曼努拉大夢方醒,才意識到早已從“人民之王”淪為眾叛親離。
他推行變革所希望喚醒的臣民們,正拿槍逼著他恢復舊有的秩序。
1929年冬,悽風苦雨中阿曼努拉妥協了。
他冒著大雪走上大街,沒穿西式服裝,只披了件普通步兵的灰色制服。
他在城市街道上找了處種植觀賞植物的平臺,開始了演講。
想當初,他靠著激昂的演講獲得了擁立、向世界宣佈阿富汗邁向現代化的決心,而如今,卻只能用同樣的聲音,陳一曲哀情。
他表示將不再容許女性受教育,關閉宗教學校以外的一切學校,廢除新法,還表達了對多妻制度的讚揚。
為了實踐後一點,回宮後,他立即娶了19歲的表妹。
羅帳紅燭夜,咫尺斷腸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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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的阿富汗,有 320萬至370萬名7至15 歲的兒童,其中 60% 是女孩仍然失學,而輟學率很高。(法新社)
但叛軍還是沒有放過他。阿曼努拉只得倉促讓位,帶著岳父、妻子出國避難。
這對愛侶最後落腳點在羅馬,義大利國王維克多·埃曼努埃爾三世(Vittorio Emanuele)收留了他們。巧合的是,後者在1946年義大利實行共和制之後,也成了流亡之君。
因走得匆忙,沒能攜帶任何財產,這位昔日國君後半生靠做傢俱維持生計,1960年在貧病交加中去世。
唯一所幸,不似“珍妃”別“光緒”,他摯愛的妻子索拉雅,直到最後一刻始終陪在身邊。
此後阿富汗開啟了內戰時期,最終坐上王位的是納迪爾,那個開頭先王兇殺案中的禁衛軍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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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納第爾·沙阿(1883-1933),軍人出身,在阿曼努拉執政期間避走國外,任駐法國大使。
他掌權不久,即被阿曼努拉的擁護者暗殺,19歲的兒子查希爾·沙阿(Mohammed Zahir Shah)繼位。
1929年,華爾街股災的前兩週,一個新的家族勢力控制下阿富汗誕生了。
戲劇性的是,這位查希爾·沙阿後來也因大力推行改革,退位流亡義大利29年。
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早在阿曼努拉登臨大業的11年前,故宮西側一座煙水迷離的孤島上,
年僅38歲的光緒帝,被太監逼著喝下了黏糊的“酸奶”,在床上痛苦翻騰多時後,含恨嚥下最後一絲餘息。
他所推行的新法不過百日,便在袁世凱的政變中隕滅。
身囚瀛臺的最後日子裡,他咬牙狂書“項城”(袁世凱別號)以洩憤。
不知他是否想過,就算沒有袁世凱,變法維新當真能成嗎?
參考資料:
[1]塔米姆·安薩利(美). 無規則遊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M].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1.
[2]"Queen Soraya of Afghanistan: A woman ahead of her time". Arab News. 2020-09-10. Retrieved 2021-06-27.
[3]"Afghan king in Rome Exile". New York Times. 29 April 1979. Retrieved 18 September 2020.
[4] "Afghanistan’s long struggle with reforms and conservativism". Frontline. 10 September, 2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