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4月,上海商務印書館的編輯周建人,收到一封意外來信,信封的背面蓋著一個有著特殊標記的藍色長方形印章。
這個印章背後的含義是:信來自監獄,並經過審查。
周建人是誰?是周樹人的親弟弟。而周樹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魯迅。
這封監獄來信和他有著什麼樣的關係?
僅僅在一個月後,同樣的來信寄到魯迅這裡,信件的署名都是“林祺祥”,但是信的內容,有些沒頭沒尾:
我在北京和你有一杯之交,分別多年沒有通訊,不知你的身體怎樣。我有病在家住了幾年。沒有上學。
兩年前,我進同濟醫科大學,讀了半年,病又發,到福建上杭養病,被紅軍俘虜,問我作什麼,我說並無擅長,只在醫科大學讀了半年,對醫學一知半解。
以後,他們決定我做軍醫。現在被國民黨逮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並不是共產黨員,如有人證明我不是共產黨員,有殷實的鋪保,可以釋放我。
信的內容看起來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犀利的魯迅一眼就看破其中的禪機:
“林”字有“雙木”,“雙木”即“雙目”,“雙目”“瞿”字的上半部。
在瞿秋白使用過的幾十個筆名中,這個名字很少出現,它可以矇蔽敵人,卻瞞不過魯迅。
魯迅為何會如此熟悉瞿秋白?瞿秋白又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給魯迅去信?
因為他倆有著披肝瀝膽、生死與共的友誼。這種友誼在中國的革命史和文學史上,留下了富有光彩與詩情、極具意義的篇章,那是一種經久不衰的傳奇。
在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袖人物中,瞿秋白是極具獨特氣質的一位。因為在世人的心目中,他的文名遠遠大於領袖的官聲。
這是第一位把《國際歌》翻譯成中文的人,也是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的起草人之一。
他曾頂著壓力為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發行單行本,並作了熱情洋溢的《序言》:
“中國農民要的是政權和土地。……中國革命家都要代表三萬萬九千萬農民說話做事,到前線去奮鬥,毛澤東不過開始罷了。中國的革命者個個都應該讀一讀毛澤東這本書,和讀彭湃的《海豐農民運動》一樣。”
毛澤東和彭湃曾被黨內並稱為“農民運動的王”,也就是瞿秋白在這個時期提出的。
然而,在全黨眾多領袖人物中,有著濃濃書生氣質的瞿秋白並不是那種突出具備領袖氣質的人。
但在大革命失敗之際,白色恐怖瀰漫之時,瞿秋白臨危受命,成為黨的最高領導人。
在這種特殊時期,為什麼會是瞿秋白?
那時的共產國際一再強調,中共領導層必須是工人成份,一介書生瞿秋白,的確不是最佳人選。
事實上,在1927年7月12日,由鮑羅廷主持的臨時政治局會議中,選出的由五個常委組成的政治局中並沒有瞿秋白。
然而歷史彷彿籠罩著層層迷霧,等待人們去探索。
蔡和森回憶:“不知道是七月初幾,老鮑提議獨秀、平山去莫斯科與國際討論中國革命問題,秋白、和森赴海參崴辦黨校,新指定國燾、太雷、維漢、立三、恩來五人組織政治局兼常委。”
不過,短短一週後,蹊蹺的事情出現了。
當鮑羅廷前往廬山,決策改組中國共產黨領導成員時,政治局的五人常委竟沒有一人在場,中共黨員獨獨只有瞿秋白一人。
等到1927年7月21日,當瞿秋白從廬山走下,回到武漢後,已經成為了實際上的黨中央負責人。
這位特殊時代背景下的中共領袖,蘊含著濃厚的詩人氣質,兼具教授式的文雅風度。
但是作為革命領袖,尤其是中國這種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革命領袖,他還是缺了些實際經驗,那種經常深入工農群眾運動才能獲得的實際經驗。
在陰森的白色恐怖下,在蔣介石的騰騰殺氣面前,由瞿秋白領導具有特殊國情的中國革命,又時刻受制於共產國際及其駐華代表,的確有些力不從心。
因此短短几年之後,瞿秋白不僅離開了中共領導崗位,甚至還為他人的錯誤路線負責,受到了不公正對待。即使在就義多年後,依然是非纏身,難得清白。
但是,當黨在幽暗和挫折中摸索時,當革命者在經歷生與死的考驗之際,瞿秋白仍然堅持對自己作出嚴厲到苛刻的解剖,他拒絕敵人多次勸降,高唱著《國際歌》從容赴死。
在事實上,他從未背叛過自己的信仰和主義,他只是保持著自己獨特的文人氣質而已。
才華橫溢的瞿秋白,論文著書,倚馬可待。他的文人氣質和文學功底感染了很多人,也包括了大名鼎鼎的魯迅先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這是魯迅借用清人何瓦琴的聯句,寄語瞿秋白的條幅。既是對瞿秋白的誇讚,也是自己的真情流露。
瞿秋白和魯迅的相識,是由茅盾而起,更是因彼此的才華而相互欣賞。
離開中共領導的崗位,對瞿秋白來說,更像是一種解脫,他終於可以醉心於一直嚮往的文學園地,更加投入地為黨工作。
他開始籌劃回到“‘自己的家’——我所願意幹的俄國文學的研究。”
在上海,瞿秋白與老友茅盾聯絡上了,那時的茅盾正在忙於《子夜》的寫作。
在茅盾的家中,瞿秋白見到了左聯的黨團書記馮雪峰。看到馮雪峰帶來的《前哨》,上面刊登著魯迅的大作《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瞿秋白很興奮:“寫得好,究竟是魯迅。”
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瞿秋白開始請老友幫忙,他知道茅盾和魯迅是親密的朋友,希望能與魯迅得以一見。他對茅盾說:
“我讀過魯迅的很多文章,很佩服他的人品和文才。只是一直無以謀面,始終引為憾事。”
同為文人,茅盾很是理解瞿秋白的心情。
另一邊,瞿秋白也在請馮雪峰尋找住處:“中央已經讓我在上海養病,我很想趁此機會重操舊業,翻譯一些俄國作品。雪峰同志,你可否給我找個安全僻靜的地方。”
瞿秋白對魯迅這種友情的期待,很快透過馮雪峰傳遞到魯迅那裡。魯迅同樣興奮,他對瞿秋白亦是欣賞:
“這是個很有才華的青年,他的《莫斯科通訊》,我看過,翻譯的文章耐看好看。”
“何苦(瞿秋白的筆名)雜文,明白暢曉,一覽無餘,真有才華,是真可佩服的。他的論文真是皇皇大論!在國內文藝界,能夠寫這樣論文的,現在還沒有第二人。”
此時的魯迅,正是左聯的主帥。
他對俄羅斯的一些文藝理論的文章很感興趣,但苦於沒有合適的人才,沒法直譯,只能從日文版本轉譯一些。
遇上了瞿秋白,魯迅心目中的最佳人選出現了,他對馮雪峰說:
“我們就抓住他!要他從原文多翻譯這類作品!以他的俄文和中文,確是最適宜的了。”
此後,瞿秋白開始和左聯發生聯絡,逐漸參與了左聯的領導工作。
有了瞿秋白的參與,左聯的作用開始昇華。
此前,雖然魯迅是左聯的主帥,但是他畢竟不是黨員,所以左聯中一些黨員對他尊敬有餘,服從不足。
瞿秋白的到來,完美地彌補了左聯主帥的不足,他在黨員中的威望和文學藝術上的造詣,幾乎人人折服。
他曾在上海大學講授社會哲學,生動的課堂吸引了諸多聽眾,惲代英、蕭楚女都曾是課上學生。
丁玲曾寫文章回憶:最好的教員是瞿秋白,要是有人沒聽到他講課,就借別人的筆記來看看,不願意漏掉他的課。
充分信賴和全力支援魯迅的瞿秋白,很快以自己的影響力推動了左聯的工作。他和魯迅的親密合作,給以上海為中心的左翼文藝運動,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日益嚴重的白色恐怖下,共產黨人開闢了屬於自己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道路,並且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也是在這個時期,瞿秋白一度從組織上直接領導了中國共產黨文化委員會(即文委,是包括左聯在內的左翼文化總同盟的領導核心),併為它起草了指示性檔案《蘇維埃的文化革命》。
從黨政工作核心中走出的瞿秋白,就這樣自然地走進了文化工作的核心。
人們發出這樣的感慨:“左翼文聯兩領導,瞿霜魯迅各千秋。”(瞿秋白別名瞿霜,字秋白)
瞿魯二人相交不過三年,卻成為一生肝膽相照的朋友。
他們的第一次會面,是在1932年夏天。那一天的早飯後,馮雪峰陪同瞿秋白,來到北川公寓拜訪魯迅。
兩人一見如故,就像老朋友一樣,親切自然,暢所欲言。
他們談論的話題,從文學到政治,從理論到實際,又從戰爭到生活,甚至談及日常瑣事,也是津津有味,妙趣橫生。
許廣平在《魯迅回憶錄》裡寫道:“看到他們兩人談不完的話語,就像電影膠捲似的連續不斷地湧現出來,實在融洽之極。”
兩位志趣相投的文壇領袖相聚在一起,後來還合作開設了聞名遐邇的三閒書屋。
不過,瞿秋白和魯迅在上海的這段時間,既因志同道合而惺惺相惜,也因白色恐怖而不得安寧。
危急時刻,魯迅置身家性命於不顧,多次伸出援手,他的家一度成為了瞿秋白夫婦最可信賴的庇護所。
僅在1932年冬至1933年9月短短半年多時間,瞿秋白就曾四次藏身魯迅家中避難。
有一次驚險發生在1933年夏天的夜晚,正在江蘇省委機關工作的瞿秋白接到緊急“警報”:省委機關被敵人發現,牽連到他們的住所,必須儘快轉移。
瞿秋白與夫人楊之華匆匆收拾行李,分頭趕到魯迅家中。
後來因工作需要,黨中央決定轉移瞿秋白夫婦前往高文華家。
當時高文華任臨時中央機關內部交通主任,他家同時也是黨內領導同志閱讀檔案之處。
但沒過太久,“警報”再次傳來:高文華家進入特務搜尋之列,岌岌可危,瞿秋白夫婦須當夜撤離。
經過短暫的商定,他們決定仍搬到魯迅家。
凌晨時分,趁著黝黝暗夜,瞿秋白夫婦還是分頭行動,各自叫了一輛黃包車。
為防途中有人盤詰,高文華將睡夢中的女兒喚醒,陪楊之華同行。
按照約定,瞿秋白夫婦分別前往魯迅家的前門和後門。
不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魯迅與許廣平驚醒,魯迅準備前往開門,被許廣平悄悄攔下。那時的特務橫行,不得不讓人起防備之心。
當許廣平聽清是瞿秋白的聲音時,鬆了口氣,輕輕地開啟門。瞿秋白閃身而入,還沒有坐穩當,又響起了一陣緊切的敲門聲。
魯迅夫婦有些緊張,很是擔心特務跟蹤而來。
許廣平仔細聽了聽,原來是楊之華與高文華的女兒到了,大家虛驚一場。
不過,眾人的心還沒定下來,隔壁又差點出了意外。
東鄰的日本人和西鄰的白俄巡捕被驚動了,連續的敲門聲同樣吵醒了他們。
他們開啟窗子,四處張望,見到魯迅一家安安靜靜,於是又閉戶休憩。
形勢終於平靜下來,魯迅夫婦一如既往地熱情接待瞿秋白夫婦,併為他們準備夜餐。
一切準備停當的時候天已矇矇亮,魯迅與瞿秋白這對摯友又開始了新的一天戰鬥生活……
瞿魯兩人從1931年開始文字之交,繼而攜手在上海領導“左聯”,經歷風風雨雨的洗禮,度過坦誠暢懷的心靈交換,相互引為患難知己。
作為文化革命戰線的主將,魯迅身處輿論漩渦的中心。敵人會攻擊他,朋友會誤解他。
瞿秋白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他認為,正確評價魯迅,同樣是文化革命戰線的一個重大任務。
因此,他專門抽出一段時間,潛心研究魯迅著作。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瞿秋白就伏在一張小方桌上,經過幾夜的默默耕耘,長達17000字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出世。
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這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經典文獻,也是第一次全面、正確地評價魯迅和他的雜文。
那個時代,形形色色的反動文人一邊懼怕魯迅,一邊汙衊魯迅,用各種方式貶低魯迅雜文的時代價值。
有人說他是一個“雜感家”,有的刊物甚至攻擊他是“封建餘孽”、“二重反革命”。
對此,瞿秋白在《序言》中是這樣回應的:
“魯迅在最近十五年來,斷斷續續地寫過許多論文和雜感,尤其是雜感來得多。於是有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雜感專家’。
‘專’在‘雜’裡者,顯然含有鄙視的意思。可是,正因為一些蚊子蒼蠅討厭他的雜感,這種文體就證明了自己的戰鬥的意義。”
對於魯迅本人,瞿秋白是如此稱譽:“是封建社會的逆子,是紳士階級的貳臣,而同時也是一些浪漫蒂克的革命家的諍友!是最清醒的現實主義者。”
而對於瞿秋白,這位黨內早期屈指可數的理論家、宣傳家,魯迅更是禁不住地誇讚。
許廣平回憶:“他下筆很迅速,住在我們家裡時,每天午飯後至下午二三時為休息時間,我們為了他的身體健康,都不去打擾他。到時候了,他自己開門出來,往往笑吟吟地帶著犧牲午睡寫的短文一二篇,給魯迅來看。
魯迅看後,每每無限驚歎於他的文情並茂的新作是那麼精美絕倫,其思想和藝術上的成就,已經達到了那個歷史時期雜文的高峰,堪與魯迅並駕齊驅,成為領袖群倫的大手筆。”
出於對魯迅的信任,也出於對魯迅的掛念,每逢中共機關被破壞,瞿秋白無家可歸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去魯迅家避難。
魯迅曾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表達對瞿秋白的感情。而瞿秋白時常以家人的口吻,親切地稱呼魯迅為“大先生”。
他曾這樣評價和魯迅的關係:“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
但是,再親密的戰友,也有分別的時候。
1934年1月,瞿秋白奉命離開上海到中共蘇區。
臨行前的幾天,瞿秋白冒著暴露的危險,專程來到魯迅家中作別。
兩人都預料到,這一次相見後將是長久的離別,天各一方,難得再有見面的機會。
許廣平回憶:當晚,魯迅為了表示惜別之情,提出要讓出床鋪給瞿秋白睡,自己寧可在地板上臨時搭個睡鋪,覺得這樣才能使自己稍盡無限友情於萬一。
在瞿秋白走後,魯迅很是擔憂,不僅擔心他的安全,也在擔心他的身體。
他曾對留在上海的楊之華說:
“像秋白那樣的身體,怎麼可久居在那裡呢?如果他留在上海,對於全國文化上的貢獻一定不少。像他那樣的人不可多得,他是一個少說話多做事的青年。”
魯迅的擔憂很快直面殘酷的現實,接到“林祺祥”的來信,“大先生”的心頭沉甸甸的。
來信唯一能帶來的心安,就是知曉瞿秋白的身份尚未暴露。
但這是國民黨以兩萬大洋懸賞多年的一顆人頭。若不抓緊行事,難免凶多吉少。
魯迅很快把信件轉交給楊之華,分頭尋找對策營救。
瞿秋白的被捕,是在兩個多月前的福建長汀。此時距離他離開上海,到達中央蘇區工作僅僅一年。
史詩般的長征開始後,中央紅軍撤離根據地,留守的紅軍分佈在閩西、贛南革命根據地艱苦鬥爭,瞿秋白也在留守之列。
在國民黨軍的重重圍困下,形勢變得越來越險惡。中央分局決定安排瞿秋白、何叔衡、鄧子恢等同志轉移到上海,繼續從事革命工作。
1935年2月,瞿秋白一行秘密離開了蘇區,一路走到福建省蘇維埃政府所在地,長汀縣四都湯屋村。
在這裡他們遇到了中共福建省委書記兼省軍區政委萬永誠,萬永誠很有隱蔽鬥爭經驗,為他們精心設計了遇險時的脫離方法。
他們被化裝成俘虜,隨行護衛的紅軍扮作押送人員。一路同行的還有項英的妻子張亮和梁柏臺的妻子周月林。(梁柏臺時為中華蘇維埃工農民主政府司法人民委員)
即使這樣,危險還是很快來臨。2月24日,天矇矇亮,他們來到了汀東的水口鄉,負責接應的汀東保衛局人員還沒出現,國民黨駐軍鍾紹奎部已經蹲守在那裡。
小分隊還沒反應過來,就陷入敵人的包圍之中,倉促應戰之下,隊伍很快被打散了。
開始的時候,何叔衡、鄧子恢衝出了敵人的包圍圈。他們在警衛人員的護衛下,涉水跋山,衝上另一個山頭。
但此時年齡較大的何叔衡已經跑不動了,眼看著敵人又要追上來,何叔衡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縱身跳崖,壯烈犧牲。
餘下鄧子恢和兩個警衛員強忍心中的悲痛,繼續前行,僥倖脫險。
瞿秋白因為身體不好,開始的時候由護送隊抬著走的。激烈的戰鬥中,他行動不便,就找了一個相對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不幸的是他終究未能逃過搜捕,被敵人發現。
另一邊,兩名女同志周月林和張亮也未能逃脫敵人的抓捕。
但起先按照事先準備的口供,大家均是有驚無險。
周月林開始的時候說自己叫陳秀英,後來改口黃秀英,她承認是紅軍醫院護士。因為紅軍大部隊離開了,醫院就地解散,就準備回閩西老家。
張亮則自稱周蓮玉,是香港客商的老婆,是一名被紅軍“綁票”勒索的“受害者”。因為她的丈夫不肯交出那一大筆贖金,紅軍就安排人將她轉移到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
瞿秋白用的就是前文書信裡的署名“林祺祥”,自稱是軍醫,他那文弱儒雅的氣質倒也和醫生有些相似。
因此敵人起初並沒有產生懷疑,只是把他當作普通嫌疑犯進行看押。
但是,讓人痛楚的轉折很快來臨了。
4月10日,歸龍山,地處長汀、武平和會昌三縣交界。在這裡,中共福建省委機關被敵人包圍。
激戰中,省委書記萬永誠英勇犧牲,萬的妻子被俘。
嚴刑拷打之下,萬妻叛變了,萬永誠精心安排的脫險之計成了她邀功的籌碼。
她向敵人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情報:中共前總書記瞿秋白,在一個多月前曾由萬永誠安排突圍,後來聽說,他們一行在濯田一帶被俘。
這一情報非同小可,蔣介石激動之下,親自發電報給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據可靠情報,共匪頭目瞿秋白在你部的俘虜群中,務必嚴密清查。”
此時的宋希濂正因傷住院治療,接到電報後立即安排師參謀長向賢矩前往查證。
向賢矩先是來到了一〇八旅,挨個俘虜進行盤問和仔細辨認,沒有發現線索。
他又發電報通知保安第十四團嚴密排查,幾天之後,他終於得到了想要的訊息。十四團回電:
俘虜中有個可疑的人,面容消瘦,自稱林琪祥,職業醫生,上海人,但操蘇南口音。
“軍醫”林祺祥的氣度的確不凡,加上精準的情報,輕易就被找出來了。對我們的黨,破壞最大的,永遠不是敵人,而是原本為自己人的叛徒。
但即使是這樣,為了確認神閒若定的林祺祥就是瞿秋白,敵人也頗費了些周折。
急於表功的軍法處長吳淞濤曾繪聲繪色地向宋希濂彙報辨認過程。
他先是耐著性子反覆審問瞿秋白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
瞿秋白的回答始終不緊不慢:林祺祥,36歲,上海人,醫生。
吳淞濤故意利用長時間的靜默,製造壓迫感。安靜的時候,提審室裡的人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他有意不定期地在屋裡來回踱步,悄悄觀察瞿秋白的神色。
只見瞿秋白眼睛半合半閉,臉孔蒼白消瘦,端坐的樣子像一個打坐的和尚。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吳淞濤突然轉身,使勁一拍桌子大聲呵斥:“你是瞿秋白!民國16年(1927年)我在武漢聽過你講演,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
突然起來的逼問,讓瞿秋白神色有所動,不過氣定若閒的他依然不緊不慢地說:“你們搞錯了。”
吳淞濤又使出殺手鐧,他讓躲在暗處的叛徒鄭大鵬出來指認。鄭大鵬曾在瞿秋白手下擔任收發員,與萬妻同時被俘,也可恥地叛變了。
鄭大鵬指著瞿秋白,獻媚地說:“我用腦殼擔保,他就是瞿秋白。”
面對叛徒的當場指認,瞿秋白不再辯解,坦然一笑:
“既然這樣,用不著這位好漢拿腦殼作保,我也就不用‘冒混’了。瞿秋白就是我,十多天來我的什麼‘林琪祥’‘上海人’之類的筆供和口供,算是作了一篇小說罷。”
在瞿秋白身份確認後的第二天,報紙上用巨大的篇幅登載了他被捕的訊息,敵人大肆渲染活捉了“共黨首領”瞿秋白。
此時的魯迅正在竭力展開營救行動,接到求救信後他先是轉給楊之華五十元。楊之華又改制了兩條褲子,和五十元大洋一起,剛剛從郵局匯出。
接著,魯迅和周建人籌辦一家店鋪,準備當作鋪保去保釋瞿秋白。
另一邊,楊之華在一位牧師的協助下,已經取得了一家旅館的鋪保證明。
連日奔波的楊之華還租好了一套公寓,等待著瞿秋白保釋後用於秘密居住。
情況正在往好的方面發展,如果再有幾天時間,也許一切就會改變。但是,歷史沒有如果,真的來不及了。
看到報上的訊息,一下子心如死灰,她的第一念頭就是:“秋白不能活了。”
楊之華連忙派人去看望魯迅,帶來的回話是,魯迅木然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頭也抬不起來了。
緩過勁來的魯迅還在四處努力,但終究無力。他在給友人曹靖華的信中說:
“它事極確,上月弟曾得確信,然何能為。這在文化上的損失,真是無可比喻。許君已南來,詳情或當託其面談。”(瞿秋白曾化名“維它”)
信中提及的許君,是蔡元培的秘書許壽裳,也是魯迅的好友。
魯迅從他那裡獲悉,國民黨中央專門開了幾次高階幹部會議,討論如何處置瞿秋白。
蔡元培提出:在中國,像瞿秋白這樣有才氣的文學家實為少有,應網開一面,不宜濫殺。
但國民黨元老戴季陶十分堅決:“死有餘罪,不殺,何以立黨國之威殺共黨之氣?”他甚至狂言:“瞿秋白赤化了千萬青年,這樣的人不殺,殺誰?”
幾度爭執之下,蔣介石也曾猶豫,他多次下令緩殺,叮囑宋希濂耐心勸降。
宋希濂,黃埔一期生,時為國軍中將,是陳賡的同鄉,曾在陳賡的介紹下秘密加入共產黨,“中山艦事件”後退出共產黨。
曾為共產黨員的宋希濂懷著一絲對瞿秋白的崇敬,也懷著以柔克剛的想法,意圖軟化瞿秋白,為國民黨方面爭取這樣的傑出人物。
在聽完吳淞濤的彙報後,他命令下屬不要再提審瞿秋白,並要求“優裕待遇,另闢間室”。
然後,宋希濂來到囚室見瞿秋白,他刻意避開是非爭辯,專門詢問瞿秋白在生活和健康上有什麼要求。
瞿秋白也很坦率:作為病人,不反對看病吃藥。用點藥減輕病痛即可,認真的治療則完全沒有必要了。
作為半拉子文人,要寫東西,需要筆墨紙張書桌。而寫東西習慣上需要菸酒,但身無分文,僅有的財物全被保安團的兵搜走了。
宋希濂當即答覆,這些要求均可滿足。
初次交流完畢,宋希濂安排人員專門收拾了一間房子,提供瞿秋白居住,另安排一名中尉副官主管生活,一名上尉軍醫陳炎冰隨伴左右,照拂醫藥。
生活環境後改變的瞿秋白狀態漸漸恢復,“近來心境轉覺閒適。過去作政治運動,心力交瘁,久患吐血癥,常整個星期失眠。押上杭縣政府時,與士兵同待遇,幾至不能支援。來此間後,甚承優待,生活優越多矣。”
宋希濂回憶:“生活環境一改變,瞿秋白每天作息有規律,寫詩詞,刻圖章,舞文弄墨,頗有點悠然自得。以至於不久我的部屬凡是能接近他的,包括哨兵,都向他討字要印章,他都有求必應。”
其實,另懷心思的宋希濂始終在琢磨如何說服瞿秋白。他曾專門下令:“其他人一律先不談政治,頭一個同他正面交鋒的必須是我!”
而在此之前,瞿秋白早已經歷過多次審訊,刑罰、鐐銬等一樣沒有少,只是對他這樣深邃而堅定的人來說,這一切從來都沒有效果。
不久,譯電員又送來南京和東路總指揮部催問瞿秋白情況的電報,這已經是宋希濂第三次收到上方敦促的訊息了。
宋希濂一邊品讀著瞿秋白書寫的小楷詠梅詞《卜算子》:……花落知春殘,一任風和雨,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一邊思考著現在瞿秋白的心態,盤算著如何交鋒。
醞釀既久,宋希濂感覺時機差不多了,他決定單獨提審瞿秋白。
躊躇滿志的宋希濂滿懷著期待一擊致勝,他在想:
降服瞿秋白這樣聲望極大、位置及高的共產黨領袖,讓他公開投靠到國民黨方面,這將是國民黨對共產黨的一個成功打擊,同時也是宋希濂個人為蔣介石立下的一大功勞……
但宋希濂怎麼也沒有料到,外表體弱神傷的瞿秋白,心中卻有一把利劍,迫得他步步退守。
第二天上午,經過三個小時的舌戰,宋希濂鋪墊已久的苦心策劃,徹底宣告失效。
時隔四十多年後,回憶起當年的場景,宋希濂依然歷歷在目。
“請用茶。”來到瞿秋白房間的宋希濂笑臉相迎:“瞿先生,這些天我們的陳軍醫都用了些什麼藥?你的病情有好轉了吧?”
“謝謝。”瞿秋白平靜地回答:“我早已講過,目前的處境,作為囚犯,我服藥只是為了解除點病痛,已用不著做認真的治療。”
“瞿先生,你太悲觀了。坦率地說,我是敬重你的。我在湖南上中學時就拜讀過你的文章,那時慕名而不得見。今天在這種場合相見,在我也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我今日雖有軍務職責在身,仍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感慨……”
瞿秋白很快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判斷你講這些話的用意,但我也可以坦率地說,第一,任何語言改變不了我們今天相對立的位置;第二,我的命運最終並非由你宋先生主宰,你講這些怕也是多餘的吧。”
“瞿先生,我讚賞你快人快語。主宰你命運的是最高當局,委員長本人。但我是這裡的最高長官,直接對委員長負責,向最高當局反映情況是我的職責。我希望我們能開誠佈公地談談。”
“談什麼?你發問吧。重複的話,我不想說。我正在寫東西,我的時間不多了。”瞿秋白已是不太耐煩。
“你正在寫什麼,可以談談吧。”
“寫完後可以公之於眾,也會送給你看的。……但是,這裡邊沒有共產黨的組織名單,也沒有紅軍的軍事情報。如果你今天要問的是這些,那是會白費時間的。”瞿秋白很是坦蕩。
“我看先不要封口為好,隨便談,說到哪兒算哪兒,好嗎?”宋希濂還在迂迴。
“那麼,宋先生,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瞿秋白忽然以攻為守。
“聽便。”
“你說上中學時就讀過我的文章,請問你當時對我在文章中所宣傳的主張,是贊成還是反對?”說到這裡,瞿秋白那雙充滿倦意的目光忽然發亮。
“我曾經相信過你的主張,走了一段彎路。”宋希濂很直爽,接著又提高嗓門:
“但是,眼前的事實證明,你的那套主張在中國行不通。不僅七年前我本人拋棄從前的信仰做得對,就是在今天,我還想奉勸你也做一名三民主義信徒,以發揮你的才華。因為只有孫總理的三民主義,才是適合中國國情的救國救民的真理!”
“哈哈!”瞿秋白笑出聲來,“宋先生講這些大道理,究竟是要同我辯論什麼主義是真理,還是要規勸我也隨你走同一條路,歸順蔣介石?”
“開啟天窗說亮話,兩者兼有,出發點是為先生的前途著想。”宋希濂的答覆很乾脆,他感覺審問順利進入了正題,開始有些自鳴得意。
但他沒想到瞿秋白後面的回擊是步步為營,一針見血:
“我原本認為,此時此地爭論這些問題,未免不合時宜。既然你有雅量讓我爭辯,我只好奉陪一下。
宋先生,恕我再問你,1924年1月召開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重新解釋三民主義,實行國共合作,那時你在什麼地方?”
宋希濂先是一怔,接著回答道:“那時我剛從長沙奔赴廣州投考黃埔軍校。”
“那好。”瞿秋白說:“因為你提出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問題,使我想起自己曾經是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的起草人之一,就在那時,我便粗略地研究過三民主義。
中山先生是中國革命的先驅者,……可稱道的是,孫先生順乎潮流,合乎民意,果斷地確定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實現國共兩黨合作,重新解釋了三民主義學說即新三民主義,在當時的確起著推動中國歷史前進的作用。
但時至今日,蔣介石背叛革命,屠殺人民,是名副其實的法西斯蒂,還有什麼資格談論三民主義呢?
……好了,我還是那句話,現在爭辯這些不合時宜,你我都不必浪費時間了吧!”瞿秋白說完起身要走。
宋希濂心中十分惱火,臉上卻不得不裝著很平淡的樣子,習慣性地用手指敲著桌面,冷冷地說:“瞿先生,共產主義在中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高談理論,而是要看事實!”
宋希濂有意地加重了“事實”這個詞的語音,接著又說:“請看當今黨國政令一統天下,委員長秉承先總理的宗旨,實行三民主義,全國民心歸順,乃大勢所趨。
共產黨自民國16年之後,苦心經營了若干山頭,如今已蕩然無存。以至於像瞿先生這樣的頭面人物,也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你既不願爭論這些,我也就說到此為止。但我想鄭重地提醒你的,是別忘了眼下你自己的處境。
時至今日,你還沒有對我們講一點有關共黨和匪區的有價值的情況,這對你是很不利的!”
“說得好!這最後幾句話才是你今天繞著大彎子找我談話的本意,也是為多日來想完成蔣介石給你任務而使的小手段!”
瞿秋白直視宋希濂:“但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訴宋先生,幾年來我身患重病,在蘇區所做工作甚少,管過一些掃盲識字辦學校的事,你不願意聽這些吧?
至於其他情況,我早就說過,無可奉告。我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十分清楚。蔣介石決不會放過我的,我從被認定身份之後就沒有打算活下去。
我唯一的希望,是讓我把要寫的東西寫完,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應該感謝宋先生的是,你在生活、醫療上優待我,使我有條件完成我要做的最後幾件事。
但是,宋先生,我鄭重地告訴你,如果你想借此完成蔣介石交給你的任務,那將一定是徒勞的。
好了,紙已戳穿,我們的談話也該結束了。”
宋希濂無言以對,從此再也沒有來找瞿秋白進行這種審問談話。
後續中統小組又不斷派人來勸降,歷時6天,9次勸降,7次為勸,2次為審,皆無所獲。
期間是各種遊說:“不必發表反共宣告和自首書,只要答應到南京政府下屬機構去擔任翻譯或者擔任大學教授都可以。”
“中央是愛惜你的才學我們才遠道而來,你的家屬也很想念你。你死了,中共給你開個追悼會,你覺得好嗎?”
但任憑敵人在耳邊鼓譟,瞿秋白都是靜靜地回應:“何必講這些呢?我死就死,何必講什麼追悼會呢。”
只在最後,瞿秋白平心靜氣地對勸降者說:“人愛自己的歷史,比鳥愛自己的翅膀更厲害,請勿撕破我的歷史。”
6月15日,中統勸降小組徹底放棄,敗興而歸。隨後宋希濂接到了蔣介石的電令:瞿匪秋白即在閩就地槍決,照相呈驗。
接令後的宋希濂把師參謀長向賢矩、軍法處長、政訓處長和陳軍醫召來,向他們宣讀命令並安排落實。
師參謀長、軍法處長、政訓處長都異口同聲地回答執行命令,一直隨身陪伴瞿秋白的軍醫十分沉默,沒有說話。
6月17日中午,向賢矩跟隨陳軍醫來到瞿秋白的房間,瞿秋白正在聚精會神地給一名衛兵刻圖章。他頭也沒抬地順口說道:“請坐,稍等片刻。”
看到勤務兵端進來一大盤酒菜,瞿秋白有些疑惑,站了起來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參謀長還親自來作陪。”
“不要客氣,瞿先生,隨便喝點,請坐,坐。”向賢矩客客氣氣地招呼瞿秋白對坐。
坐下來之後瞿秋白發現陳軍醫的臉色不好,始終沉默。想起此前形影不離的軍醫一反常態地整個上午未曾露面,瞿秋白已經預感到了什麼。
大家都沒再多說,坐下來吃飯,向賢矩提酒與瞿秋白對飲起來。
漸漸地有了醉意之後,向賢矩開口了:“瞿先生,你住在這兒有一個多月了吧?”
“我不記日子。怎麼,要送我上路?”瞿秋白放下手中的筷子。
“是的。”向賢矩板著臉說:“好在你多次講過,從被俘後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
現在,南京最高當局來電,命令就地槍決,可以成全你了。……你有什麼話要說,有什麼後事要辦,可以直說,我們將視情況而盡力為之。”
瞿秋白很坦然:“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這樣做才符合蔣介石其人的作為!我提議,為你們提前給我送行,乾杯!”
這一次向賢矩沒再舉杯,面無表情地端坐著。
陳軍醫早已惶然失神,說話也語無倫次:“瞿……瞿先生,你還……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儘管說。”
“我一切準備就緒。”瞿秋白的回答乾淨利索:“我唯一的要求,是委託陳軍醫將我身邊的一些遺墨,在我死後寄給一位武漢的朋友,請參謀長報請宋師長照準。”
向賢矩當場答覆:“好說,好說,你寫的那些東西對我們沒有用,我想宋師長會照準的,請瞿先生放心。”
6月17日夜晚,是瞿秋白人生中最後一個夜晚。這一晚,瞿秋白服用安眠藥,他睡得很沉,但陪宿的陳軍醫竟是徹夜未眠。
當晚,沉睡的瞿秋白“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嗚咽,如置身仙境。”
清晨時分,詩興濃濃的他“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陽明滅亂山中,(韋應物)
落葉寒泉聽不窮;(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心持半偈萬緣空。(郎士元)”
剛剛書寫完詩詞,特務連長來到囚室向瞿秋白出示了槍決令。換上了新洗淨的黑褂白褲,黑襪黑鞋,瞿秋白再次伏案,匆匆揮毫,留下絕筆:
方提筆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煙雲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秋白絕筆
書畢,瞿秋白擲筆整衣,昂首走出房門,只見陽光灑滿院落,兩排站立著上了刺刀計程車兵。
抬頭望了一眼山坡不遠處二樓的窗戶,上面低垂著帷幕,那裡是宋希濂的辦公室。
瞿秋白應該不會想到,此時宋希濂正一個人悄悄地站在視窗,滿懷心事的他挑起窗簾的一小角,遠遠地望著獨立院中的瞿秋白。
宋希濂想起了前一天下午的場景,師參謀長向他面報時說起:“午間酒後瞿秋白曾說,你們的宋長官在生活上優待我,秋白想訣別時能同他對酒致謝,不知他敢大駕光臨否?”
話沒說完就被宋希濂當即打斷,他冷冷地回應:“優待他是為了軟化他,化敵為友。委員長已決定處置他,我再出面同他喝酒,還成什麼體統?”
但是此時,當宋希濂在辦公室聽到下邊院中的傳令聲,想起他曾經崇敬過、仰慕過的共產黨領袖,卻情不自禁地挑起窗簾望上一眼。
瞿秋白走出三十六師師部的大門,腳踩著行進的節拍,輪流用俄語、漢語高歌:“英特耐雄納爾,一定要實現!”
一路上,沿途的老百姓駐足聆聽,注目送行。一時間風停樹靜,只有悲壯的歌聲迴盪在山城上空……
據《大公報》6月18日長汀通訊記載:
至中山公園,全園為之寂靜,鳥雀停止呻吟。秋白信步行至亭前,已見菲菜四碟,美酒一甕,彼獨坐桌上,自斟自飲,談笑自若。
酒半乃言曰:“人之公餘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
繼而高唱《國際歌》,以打破沉默之空氣。酒畢,徐步赴刑場,前後衛士護送,空間極為嚴肅。經過街衢之口,見一瞎眼乞丐,回首一顧,似有所感也。
走到長汀西門外的羅漢嶺下,群山環抱,綠草萋萋。瞿秋白環視四周,遠眺是蒼翠峰巒,近處是山野田園,從容地對劊子手安靜點頭:“此地甚好。”
爾後,他盤腿而坐,含笑飲彈。
作家梁衡曾寫道:“瞿秋白實在是一個謎,他太博大深邃,讓你看不清摸不透,無從寫起但又放不下筆。……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遠讀不完的名畫。”
知曉瞿秋白英勇就義後,魯迅異常激憤:
“中國事實早在意中,熱心人或殺或囚,早替他們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極像。但我以為哭是無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盡一分力,不必一時特別憤激,事後又悠悠然。”
“瞿秋白的革命精神和為黨為人民的崇高品格是殺不掉的,是永生的!”
6月18日,瞿秋白犧牲的當日,中央紅軍的主力來到四川懋功地區,與四方面軍會師。
經過了九死一生的浴血奮戰,中國共產黨的兩支最重要的武裝力量,終於勝利會合。
殘存的火種,在血雨腥風中頑強地儲存下來。
中國的革命者,始終在生與死的考驗中前行,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思考。
作為中國共產黨早期領袖,黨內屈指可數的理論家、宣傳家,瞿秋白始終清醒並自省著。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是周朝士大夫路過舊都鎬京時,感慨往事留下的詩句。也是兩千年後,瞿秋白在回首往事時,在他的自白序言中引用的第一句話。
斯人已逝!
遺留於世的,除了他和中國革命的種種傳說,還有他那《多餘的話》。
“……我留下這幾頁給你們——我最後的最坦白的老實話。永別了!判斷一切的,當然是你們,而不是我。我只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