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直播結束後回到家,已經是午夜。到了家發現媽媽竟然還沒睡。
她有點激動,因為她一直在看我的直播,她覺得破了十萬真的是很厲害了。我輕手輕腳洗漱著,她站在我身後一臉興奮地說:
我還以為能有幾千個人看你就挺好了,沒想到十幾萬啊!真多!官方給你的支援就是厲害!你兒子也鬧著要給你點贊,十點才哄睡!
我說你趕緊去睡吧,都12點了。她催了我一句喝水,就去睡了。
我也很快就睡著了,一夜,忽然就在凌晨醒過來。
我做了個夢,夢見了我的姥姥。
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姥姥喜歡留東西給我們。舅舅給她買的酥餅,大姨給她買的糖果,她自己吃一點點,然後全部裝起來,放在一個小筐子裡,還要用一塊棉布包起來,包成一個小布包。
那個時候她身體硬朗,總是不願意跟子女住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話說,自己住自在,想幹啥幹啥。想吃了就做飯,不想吃就不吃,哪裡還得隨你們的生活習慣,不想吃也得吃。
幾乎每個週末,我就會跟著媽媽回去那個老房子。老房子的旁邊有個魚塘,院子很大,長著幾顆梧桐樹。後來還種了石榴和無花果。可是蚊子太多,每次去我都提心吊膽,長袖長褲防蚊噴霧備齊全套,卻總是免不了帶回一身疙瘩,被咬得窩火。
姥姥總是對我的這種懼怕蚊子的行為嗤之以鼻:我咋不知道有蚊子?它為啥不咬我?
每當這個時候我媽就說,那你耳朵不好使,你聽不見蚊子哼哼,咬了你你也不知道啊!
那個時候,姥姥身體好,除了耳朵有點背之外,經常自己折騰找活幹。老家的鄉村,每到收麥子的季節,她還會跟著湊熱鬧,去地裡拾麥穗,把我媽氣得跳腳:那麼熱你折騰啥!你都不能樹蔭地下坐著玩玩?!
我小的時候,我每次跟媽媽一起去,老房子裡的屋子很是清涼。進了屋,姥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她的小筐子,把她的布包開啟,露出那些米餅,酥餅,糖果:這是你大姨上次買的,這是你舅舅上次來帶的,吃吧妮,吃吧,多拿倆。
後來我有了康康,就帶著康康一起去,兩個人變了三個人。我們給她買東西,她喜歡吃的小麻花,喜歡吃的雞蛋糕。拿過去,也是我們先吃,她再放進她的小布包裡,等著她其他的兒孫們來。
有時候不知不覺,就放得時間太久。酥餅不捨得吃,長了黴,蛋糕也壞了。每次開啟那個小布包,我跟媽媽都習慣性地先幫她檢查,把不能吃得丟掉。還得偷偷丟,不然看到了,她就生氣:好好的東西,咋又給我扔了!
到了後來康康都學會了,會說,姥姥娘,你這個過期啦!不能吃!
媽媽教育了她好多遍,趕緊吃掉,不能放,她聽了之後就忘了。
她忘了,忘得東西越來越多。小舅舅因為癌症去世之後,她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靜,九十多歲的老人了,對於小兒子的死,沒有想象中的悲慟,媽媽說,她可能忘了自己還有個小兒子。
她忘了,脾氣再也不是當初那樣好。她不再記得曾經的事情,總是會忽然說一些幾十年前的事。甚至會冷不丁地問媽媽,妮,我是誰你知道不?
她越來越容易生氣,動不動就會吵架,跟舅舅吵,跟媽媽吵。康康不好好吃飯,她竟然跑過去跟康康吵了起來,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人,在客廳裡你一句我一句:
不想吃怎麼啦?你說你咋了!
吃!就不吃!吃!就不吃!
你這小孩真煩人!你這姥姥娘真管得寬!
我們在一旁哭笑不得,我只能告訴康康:姥姥娘老了,糊塗了,你不要跟她吵。康康問我,為什麼糊塗了?我想了想,告訴他,人老了呢,就會有些迷糊,你不能因為這個跟姥姥娘吵架,她以前多疼你啊。
姥姥老了,糊塗了,再鬧著自己住,誰都不放心。老房子已經搖搖欲墜,屋頂的雜草穿透了磚瓦。旁邊的魚塘因為下雨蓄滿了水,萬一一不小心她出門滑倒了可怎麼辦?
合計了之後,她的幾個兒女重新修葺了老屋,搬來搬去,她不記得自己的東西,都得媽媽和大姨一點點給她收拾。可是她記得她的小筐子,她的小布包。
下雨的時候,媽媽把她接過來,她從兜裡掏了又掏,掏出用一塊布手絹包著的幾塊奶糖,給康康,康康不吃,又塞給了我。
自從疫情發生之後,就再也沒回過老家。可是我忽然就那樣清晰地夢見了姥姥。她一點都不糊塗,她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她的眼神很清晰,瘦小的身體走路依然矯健。
在夢裡,我走進她那間涼爽的小屋子,她趕緊打開了櫃子,拿出了那個小筐,開啟上面的小布包說:
妮,吃吧,多拿點,多拿倆。
我開啟手機看時間,五點零三分。晨光從窗簾的縫隙裡滲過來,外面的環衛車已經開始工作,輕掃落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我關上手機螢幕的亮光,哭得稀里嘩啦喘不過氣來。
我好久沒見姥姥了,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
在她因為老去和疾病已經變得混亂模糊的世界裡,她的子女們,她的孫輩們,都曾吃過她一點點留下,又從小布包裡拿出來的食物。我好久沒吃了。
我的淚,在這個早上,像是壞掉關不上的水龍頭裡的水。我覺得自己太壞了。因為工作太忙,媽媽一直在盡力幫助著我,照顧著我的飲食起居。在我每一個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她哄睡了我的孩子,又在黑暗中等我回家,從一開始不會用智慧手機,到學會了看我直播,給我點贊。
我就這麼不講道理地霸佔著她的愛,自私地享受著她的付出,卻讓她不能去全心全意照顧她自己的媽媽,那也是她的媽媽啊!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壞透了。
我再也睡不著了。沒有人知道,連身邊的老公都不知道,我在這個早晨的五點零三分,哭得像一個傻瓜,哭溼了自己的枕頭。
一直到,天越來越亮。環衛車遠去了,樓下已經有了早起上班人們的動靜。我聽到媽媽的房間門開啟,她起床,開始做早飯。
我擦乾淨了臉,穿好了衣服,媽媽看見我起那麼早有點詫異:你起來這麼早幹什麼?怎麼不睡了?
我知道,因為我昨天睡得晚,就連早上按慣例送康康上幼兒園,她都沒有叫我。肯定是一起床就告訴了康康,媽媽昨天睡得晚,姥姥送你去,咱們讓媽媽多睡會兒。
我說我做了個夢,就醒了,睡不著了。
我沒告訴她我夢見了什麼,我只想告訴她,這個月剩下的時間我都不忙了,讓她趕緊回老家,去陪她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