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樹。
他的路中間,有很多古舊東西,石塔寺,四望亭,文昌閣。你或許覺得奇怪,這些東西在路中間,不會擋道?他們是把石塔巧妙地嵌進路中心的綠化帶,而四望亭和文昌閣則被圍繞著做成了圓盤道,道分東西南北,文昌路繞半圈繼續朝西。文昌閣,相傳揚州人誰家要生娃娃了,燒香拜佛、祈禱文曲星下凡,就到那裡去。文昌路東西貫穿整個揚州城,是一條陸上動脈。除此,還有一條流動的古運河。
古運河是孕育揚州文明的河。吃飯時我問曾在揚州求學四年的同事,揚州最有文化底蘊的是什麼?他說,古運河。語氣很肯定。我們學習的日程安排得很緊,不能到古運河畔去看一看,很可惜。不過我在想象當中多次抵達那裡,兩岸一定擠滿了垂柳、刺槐,偶爾也能見到一株碧桃。柳樹的根一條條伸進河裡,像小白龍,又像大象的鼻子,滋滋地吸水。樹又將水分化成陰涼灑向漫步河岸的老人、母親和孩子。老人打拳,時尚的母親小心地踢踏著高跟鞋,拎著歡蹦亂跳的孩子,也有剛搶了便宜菜匆忙往家趕的老太婆,亭下悠然彈奏古琴的大叔,靠在樹身休憩的拾荒者,無不盡情地呼吸、享受著清涼。
樹是垂直於地面生長的河流。整個城就成為一個巨大的噴泉廣場。
在文昌路中段,文昌閣、石塔寺附近就有一棵510高壽的銀杏樹。他立在石塔所在綠化帶的另一端,微微向後仰著身子,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注視著匆匆過往的行人,匠人,塾師,鹽商的轎馬,貨郎的挑子,官員,歌妓,還有其他黎民眾庶。從明到清,各色人等,人上人,冤案,苦情,災荒,他都看在眼裡。時而微笑,時而憤慨,有時心酸泣涕,有時又歡歌搖臂。他瞧著一個人從孩子長大,娶妻生子,辛勞奔忙,又看著吹嗩吶穿白衣的送葬隊伍將他送到南地。他將這些記載進他的葉子,形成紋路,融進泥土,滋養樹身。
這棵銀杏樹的旁邊有個汶河小學,門兩旁也有兩棵小一號的銀杏樹。我從銘牌上得知,他們也是兩位老人了,210歲。試想在這樣的小學校裡,天天迎來送往,哪怕偶爾瞅一眼,也看見了多年曆史的皺紋,嗅著古老的智慧了吧。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些孩子那麼一丁點就沐浴在兩個兩百歲老人智慧的目光裡,過幾年還不薰染得通身靈慧?
我們的活動在揚州中學,到那裡看到的不是光潔清新的地面,也不是巍峨的教學樓,甚至不是朱自清的塑像。吸引我的除了一些看起來有些斑駁古老的房舍,就屬那一段曲尺形的法桐樹和兩片水杉林了。
法桐樹粗壯,上端分開,像許多彈弓的開叉交疊在一起。許多樹因為年齡大了,心都枯空了,然而皮依舊多汁,葉依舊綠。最喜歡教學樓前那兩片水杉林,樹身的底端都有我的腰那麼粗,一個人用力地伸開雙臂才摟抱得住。都知道水杉樹長得慢,自己學校那片長長的水杉林10多年了,還和剛栽上去一個樣,只有鐵鍁把那麼粗,一年年的,就不見他們長。揚州中學像我腰粗的水杉樹,沒有一百年怕長不成這樣吧。我四處找尋標註時間的銘牌,沒看見,只能做這樣的猜測了。
後來從校史館老師那裡打聽到,學校肇始於1902年創立的儀董學堂和光緒年間的尊古學堂。朝代遞嬗,歲月流轉,學校也不斷飄零遷址,最終在1914年遷至大汪邊。1937年日軍侵華,揚州淪陷,學校一度遷至泰州、上海、四川,直到1946年,才遷回大汪邊原址,也就是今天的揚州中學高中部。這樣看來我們的猜測沒有錯,只是多了一種可能,這些樹要麼真的已經長命至“百歲”,即便沒有,他們至少也都年逾古稀了。
這裡像許多老人的集會,未必有蘭亭飲酒賦詩那般優雅,確實也你一言我一語,如話家常,千古興衰,家國哀榮,都在其中。學生晨讀,午休,飯後散步,就在旁邊,不知不覺間也加入他們了,真羨慕這些恬靜安詳的孩子。我留意到那些水杉形容滄桑,卻努力向上,只有林子邊緣的枝葉盡力往外生長,他們除了需要陽光,最重要的莫過於自由了。
我們來的時候是週五,學生不急不緩,平和自然,步態安詳,就像那些老樹。我覺得這種味道就對了。我到過的不少學校包括我所在的學校,學生下課、上課、就餐、回宿舍,都是一路狂奔,彷彿慢一步就會有人掀掉他們的床鋪,搶光食堂的飯菜。課間操更是喊得聲動天地,如臨大敵。多可悲!學習豈是靠宣誓勁頭就能鼓上來的?玩把戲的才敲鑼打鼓,那是給人家看的。學習是為了自身成長,平靜下來才能專注地學進去,它的動力在內部。誰能聽得見自己長大的聲音?
樹木的生長,過程是慢的,悄無聲息的,自然的,喧囂急躁可行不通。誰都知道,那兩年三年就躥出房頂的樹木最容易折斷,根本經不起什麼風雨。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成器是一輩子的事情,轟轟烈烈的教育運動是荒唐的。如果我們停下腳步,撫摸老樹皴裂的樹皮,就像握著一位滄桑老人的手,在他慈愛的目光中,聽他說話,他會告訴我們這些的。
你看那些喧囂浮華,運動,戰爭,哪一個得長久,即便十年八年,在一座擁有2500多年曆史的古城,在一個活了五百多歲的老樹眼裡,又算得了什麼呢?靜才是一切生物的本真,動只是靜的分子。樹木的根伸進泥土,伸進運河,吸收水分,水分在樹皮裡面執行,在樹葉裡光合作用。然而我們看到的他卻是安靜的,他的生長是內部的生命的生長。我們到這裡參加教學論壇,原來古樹才是我們真正的老師,他教給我們那麼多東西。
古樹是運河的縱向生長,是她的肢體, 彈指一揮,在漫長的歷史畫卷上留痕。隋煬帝楊廣,開鑿了大運河,讓美女和綿羊給他拉龍船,為了給美女遮太陽,就大批栽種柳樹。他看著柳枝飄拂,像美女柔軟的手臂,樹身婀娜多姿,加上真正的美女和溫順的綿羊穿行其中,美景美人,亦真亦幻。於是龍心大悅,賜柳樹楊姓,從此天下柳樹盡姓楊,也就有了今天的“楊柳”一說。晚期,他從全國選來佳麗三千,縱情享樂,荒淫腐化,喪失民心,最終朝臣造反,被逼自縊。從此他的三千佳麗在戰亂中散落民間,結婚生子,也生出許多小美女,於是又有了今天的“揚州出美女”的說法。
隋煬帝之前有夫差、劉濞這些不祧之祖,後有風流四爺乾隆皇帝。楊柳、鹽商、船隊,園林、美女、美食,還有揚州八怪,絲綢會票……,都不單單是和地理意義上的運河生髮連結,而且形成了人們身處其中,同時又漾滿人們頭腦的歷史文化的河流。這條河流中的每一個族群都不僅僅活了自己,最後也積澱進了歷史。
去年暑假,我去太倉沙溪看望朋友。他帶我到他學校,看了鎮校之寶,一棵栽植於明朝永樂年間的銀杏樹。據說原來有兩棵,另一棵因為年老,空了心,蟲子在裡面造窩,工人往裡灌水泥,灌得太多,死了。只剩下這一棵,孤零零地守望著校門。出校門的時候,朋友指著門前那一排也是水杉樹,說是有100多年了,政府開發古鎮要砍掉他們,老百姓護著不讓動。當時我就既讚歎又感慨,被老樹的生命力量給震撼了,這次到揚州才算真正聆聽了他們的教誨,而我又學到了多少呢。
從揚州回來,經過我所在城市的鼓樓區,老城區,一座座高樓聳立起來,卻看不見幾棵像樣的樹,我就有點難過。那些條條塊塊、形狀大同小異的冰冷建築,到底能活多久?他們對進進出出自己身體的人視若無睹,不聆聽,也不訴說;不索取,也不給予。他們只活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