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一個週六下午,班主任把彭梅魁叫到辦公室,神秘地說:“你伯伯來電話了,叫你馬上到中南海,他在那裡等你。”彭梅魁連忙找到彭愛蘭,兩人一起急匆匆趕到中南海。
在彭德懷的眼裡,這兩個已經20歲的侄女還是個小孩子。兩個女孩不知道的是,從10月8日起,伯伯已經是志願軍司令員兼政委,廢寢忘食,多次穿梭於北京、瀋陽和安東之間。他的行蹤是高度的國家機密,伯伯是不會對她們說的。 彭德懷沉穩地說道:“你們倆是姐姐,要照看好幾個弟妹。我用你們的名字各存了100元,你們各自去支配,存摺我會派人送給你們。你們要記住,一旦遇到特別困難的事,學校裡實在無法解決了,你們可以去組織部找帥孟奇媽媽。不過,只要是自己能夠克服的困難,就不要去找組織部。如果伯伯以後沒辦法照顧你們,這就算是我給你們的遺產。”
這是彭德懷決定掛帥志願軍司令後,忙著處理的第一件私事。他與妻子浦安修沒有兒女,一直視這10個孩子如同己出,其中8個孩子是二弟彭金華烈士和三弟彭榮華烈士的,分別是:彭梅魁、彭康白、彭秀蘭、彭起超,彭玉蘭、彭康志、彭康仁、彭愛蘭;另外兩個分別是:烈士黃公略的女兒黃歲新,烈士左權的女兒左太北。這10個孩子,自小就由彭德懷夫婦撫養長大。
幾年後,彭梅魁和彭愛蘭回憶起她們到中南海見到伯伯的情景,才真正理解了伯伯當時的良苦用心。身為數十萬大軍的統帥,在精心運籌援朝作戰方案的緊急時刻,還對幾個來北京不久的侄兒、侄女牽掛於心,割捨不下。戎馬一生的彭德懷深深知道,跨過鴨綠江後,這場戰爭必將是空前慘烈和曠日持久的,他在短時間是回不來的,甚至可能永遠回不來。他當時已經做好了犧牲在沙場上的思想準備。她們後來聽說,伯伯整理好手中的重要檔案後,全部上交組織,連毛主席稱讚百團大戰的電報原件他也沒有保留,而是退還給了毛主席本人。
1940年10月4日凌晨,國民黨頑固派血洗彭家圍子,身為中共黨員的彭榮華和彭金華先後犧牲。彭家兩兄弟遇害後,生活的頂樑柱塌了,孤兒寡母們立即陷入絕境,過起顛沛流離的悽苦日子。為了提防敵人再下毒手,老屋裡只留下周淑身(彭金華妻子)和龍國英(彭榮華妻子)兩妯娌,處於驚恐中的八個孩子,被送到周圍各個村落中的親戚朋友家裡躲藏起來,今天扮這家的子女,明天做那家的孫輩,成了無家可歸的可憐的小鳥。 最小的玉蘭才兩歲,常在一位胡姓婆婆家過夜。母親生怕孩子年幼不懂事,再三叮囑:“小玉蘭,你記住,一旦有人抓住你,問你姓什麼,你就說姓胡,千萬不能說姓彭,說出姓彭是要殺頭的!”龍國英望著長女彭秀蘭,面色冷峻,喃喃自語。 彭秀蘭為了這個家,為了媽媽和弟妹們,強行嚥下眼淚,到離家兩里路的山溝裡做了人家的童養媳。
1944年11月9日,王震奉命率359旅南征,遵照彭副總司令囑託:自國民黨血洗彭家後,家裡音信斷絕,他十分惦念家裡親人的處境,希望部隊進入湖南後,尋找機會了解彭家的情況並解救危難。1945年8月5日,南下支隊離開鹽埠繼續南征,隊伍裡多了個快樂的小戰士,他就是彭榮華的長子彭起超。
17歲的少年彭起超第一次見到了伯伯彭德懷。1946年,蔣介石發動了全面內戰,人民解放軍奮起反擊。幾天以後,彭起超打起揹包,帶著伯伯的殷殷囑託,走上前線。
後來,彭起超因病離開野戰部隊,病癒又調回中央警衛團當警衛員,1949年,隨中央機關來到西柏坡。不久,伯伯奉命去山西前線指揮太原戰役。臨行前,伯伯囑咐他,如果部隊進軍湖南,他可請求隨軍回烏石,一是把所有的兄弟姐妹接出來,二是找到黃公略烈士的家人,以免敵人在潰敗前對他們下毒手。
伯伯的關心給全家人莫大的鼓舞,孩子們都鬧著要跟彭起超走。 當地黨組織秘密與彭起超見面,大家反覆商量,覺得六個孩子一起走,目標太大,擔心出現意外。最後,決定彭起超只帶康志和彭家一個親戚先走,其餘的孩子由地下黨護送。隨後,彭起超動身去尋找黃公略烈士的夫人劉玉英和女兒黃歲新。經過許多曲折,在地下黨的幫助下,他終於找到了在鄉間居無定所、四處隱藏的黃家母女,告訴她們勝利的曙光已經照到三湘大地了。隨後,黨組織把她們護送到北京。而這時,彭德懷正在率部進軍大西北,馬上給在北京的朱德總司令打電話,請他親自接待黃家母女。
為防止不測,解放軍先遣部隊和湘潭黨組織商定,把彭德懷的侄兒侄女接出烏石。這群在苦水裡泡大的孩子們歡呼雀躍,七嘴八舌,嚷著要媽媽找出最好的衣服穿上。大姐秀蘭和姐夫肖忠抱著孩子從家裡趕來,為弟妹們送行。秀蘭拉著梅魁的手,眼圈兒紅紅的。她羨慕死弟弟妹妹了,可自己已經是孩子的媽媽,走不了哇!隨後,中央組織部派人安排這六個烈士遺孤的生活。過春節的時候,帥孟奇老媽媽把他們接到家裡,讓孩子們過了一個難忘的大年。寒假過後,他們進入華北小學讀書。
1950年6月上旬, 正在做功課的彭家六個孩子接到通知:你們的伯伯派車來接你們了。孩子們頓時呆住了,多少次從爸爸媽媽口中聽到的伯伯,多少次在夢裡見到的伯伯,他真的來了嗎?他長得什麼樣?威嚴嗎?高大嗎?有大鬍子嗎?帶的什麼槍?這是孩子們第一次見伯伯。
1950年6月,首次團聚(左起:彭愛蘭、彭康志、彭康仁、彭德懷、彭康白、彭梅魁、彭玉蘭)
彭德懷讓警衛員把黃家母女接到家中,黃公略犧牲時黃歲新才一歲,沒有感受過父愛,彭德懷的關懷讓她倍覺溫暖。 黃夫人不禁悲從中來,痛哭失聲。 彭德懷強忍悲傷,勸慰道:“玉英大嫂,這麼多年,你們孃兒倆受苦了。現在全國解放了,有了黨和政府的領導,以後情況就會好起來的。” 黃夫人抹乾眼淚,滿懷感激道:“沒有你多次寄錢,我們怎麼能活下來?”她又指指女兒說,“我這個女兒就給你當女兒吧!”
被彭德懷當成自己女兒的烈士遺孤除了黃歲新,還有左太北。 1940年5月27日,在山西武鄉縣磚壁村八路軍總部,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的夫人劉志蘭生了一個千金。彭德懷興沖沖地前來道喜,俯身喜滋滋地看著剛呱呱墜地的女嬰。劉志蘭說:“請彭總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彭德懷沉吟片刻說:“去年劉師長給兒子取名太行,我們這裡屬於太北區,我看就叫女兒太北吧!”1942年5月25日凌晨,一場激烈的戰鬥在山西遼縣(今左權縣)展開。日軍糾集三萬多兵力,分五路奔襲八路軍總部,八路軍總部領導當機立斷,分兵突圍。幾經搏殺,八路軍總部安全突圍。傍晚,留在最後的左權將軍在率領部分機關幹部突圍時,不幸被敵人炮彈擊中,壯烈犧牲。
1943年9月,彭德懷奉命偕夫人回延安。那時,三歲多的小太北進了延安洛杉磯託兒所,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還不明白父親犧牲是怎麼一回事。媽媽工作忙,週末的時候常常不能去接她,彭德懷和浦安修就主動承擔起接送和照顧小太北的任務。從那個時候起,他們就把小太北當成了自己親生的女兒。 星期六晚上把小太北接回窯洞,彭德懷就忙著給她弄溫水洗澡,浦安修忙著給她洗衣服、換衣服。失去父親的左太北在彭德懷寬闊溫暖的胸懷中重新找到了父愛。
1956年,(前排左起:龍國英、彭德懷、彭康白、彭梅魁,後排左起:彭愛蘭、彭玉蘭、彭正祥彭康志)
1957年春天,左太北正在師大女附中讀初三,彭德懷讓太北直接搬到家裡住。那個時候彭玉蘭也在師大女附中讀書,比左太北高一個年級。 家裡的房間不夠用。彭德懷拉著警衛員在小院子裡轉了半天,嘴裡嘀咕著:“怎麼給太北隔出一間房子呢?” 最後,硬是從東廂的書房,隔出一間房子來,讓彭玉蘭搬進去住,把彭玉蘭原來住的間房給了左太北。
1958年春,彭梅魁準備結婚了,就去徵求伯伯的意見。彭德懷剛從成都開會回來,他對侄女說,兩個人的年齡都不小了,該辦婚事了,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儲蓄本遞給彭梅魁。 “你們要結婚了,我也沒有什麼好送的,”彭德懷說出了一個小秘密:“前幾年,除了秀蘭已成家外,我為你們每一個人都存了200元錢,作為你們七個人今後成家時的賀禮。這是你的那份,拿去買點需要的東西吧!”
1960年,中國科學院把黃歲新調進北京,到科學出版社當編輯。一回到北京,她立即去北師大找浦安修,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見到憔悴不堪的彭伯伯,黃歲新邊哭邊說:“伯伯呀,好難找您呀!” 彭德懷急忙勸慰黃歲新,樂呵呵地說:“別哭,別哭。我的女兒來看我了,高興啊!”1965年初冬,彭德懷打電話告訴黃歲新自己要去四川工作的訊息,黃歲新欣喜不已。誰能想到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永別呢?
1974年10月23日,彭康白和彭玉蘭(1958年改名:彭鋼)來到病房探視伯伯。康白為伯伯擦身,彭鋼為伯伯清洗口腔。彭德懷突然用右手抓住彭鋼的手,握得緊緊的。他話語不清,但侄兒和侄女還是聽明白了。 “我沒有什麼可以給黨和人民了,只有這個身體了……我死了,把我的身體解剖了……給人民做最後一點貢獻吧……看來,我是不行了……我死後,骨灰是不是能和你們的父親埋在一起呀?你們的父親是革命烈士……光榮。” 這是彭德懷留給親人的最後遺言。10月27日,彭德懷處於淺昏迷狀態。彭梅魁、彭鋼、彭康白三人呼喚他,他已不能睜眼。1974年11月29日下午2時52分,彭德懷那顆工作了76年的心臟戛然停止跳動。
12月25日下午,彭德懷的追悼大會在北京隆重舉行。
左起:彭康白、彭起超、彭康志、彭愛蘭、彭鵬、鵬梅魁、彭正祥、彭鋼、彭秀蘭、浦安修
1996年12月17日,彭德懷的七位侄兒侄女聯名寫信,請求“遵照伯伯的最後的遺願,在1998年10月彭德懷同志百年誕辰紀念時,將他的骨灰從八寶山革命公墓遷至湖南湘潭故里,與他的兩個烈士弟弟葬在一起。”1998年12月28日,彭總的親屬彭梅魁、彭鋼等人,以及彭總身邊工作人員景希珍、劉祥等護送著彭總的骨灰迴歸故里。彭康白手捧伯伯身著元帥禮服的彩色大照片,彭梅魁、彭起超、彭愛蘭、彭康志、彭正祥及黃歲新等人緊隨在後。已進入老年人行列的侄兒侄女們,在伯伯離開這個世界的25年之後,終於實現了伯伯的最後遺願,送他老人家在生他養他的湘潭大地上安息。
左太北:2000年,在中國航空工業總公司綜合計劃司副司長的崗位上退休;2019年6月25日逝世,享年79歲;
黃歲新:1992年從中科院退休,2019年1月25日逝世,享年89歲;
彭玉蘭(彭鋼):1991年6月被授予少將軍銜,2014年6月24日,彭鋼因病去世,享年76歲;
彭梅魁:北京師範大學畢業,2005年9月13日病逝;
彭康白:北京鋼鐵學院畢業;
彭秀蘭:已逝;
彭起超:哈軍工畢業,1955年開國大授銜中尉,已逝;
彭康志:太原一所技校畢業,養路工;
彭康仁(彭正祥):哈軍工畢業,2005年7月2日逝世;
彭愛蘭:定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