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制下的首都:食稅者的“樂園”
古代都城之繁華,我們這些當下的人會時時懷念它,因為它代表了我國高度發達的歷史;也令當時的文人墨客流連忘返,留下了無數詩章,因為它確實非常繁榮。不過我們看待歷史要秉承著辯證的精神,應該去掉舊有印象的濾鏡。
眾所周知,現代國家建設首都的精神是將政治中心和經濟中心分離,因為需要藉此來緩解人口與交通壓力。但在古代則截然相反,一個王朝的首都,兼具著政治、經濟、文化、軍事中心的多種職能。所謂有天下者,必建京畿以為根本,然後建邦國。首都只有對地方形成絕對優勢, 方能鞏固朝廷對全天下的統治。
這就決定了首都必然要養活龐大的食稅群體,例如皇親國戚、後宮的嬪妃、宮女、宦官、大臣及其家屬僕人、軍隊等等。這些人原則上不能從事任何產業,是純粹的消費群體。城內的普通居民,則要從事各種行業,來為食稅者們服務。我們常常以人口來衡量古代首都的繁華程度,但其實,首都的常住人口,有相當一部分是食稅者們撐起來的。
那麼,這個群體有多龐大呢?像唐朝的長安城,日本學者妹尾達彥認為開元、天寶年間的長安,總人口約70萬,但其中軍隊就佔10萬左右,宗室、宮人、宦官、外國人共5萬餘人,僧人和道士約2萬-3萬人,登記在冊的食稅人口就佔了四分之一。北宋的開封城更是如此,依據周寶珠先生的研究,開封的人口規模始終維持在130-150萬左右。其中駐軍約10-20萬人,皇室、貴族、官僚、官用工匠約10萬人,僧尼、道士約2-3萬人,這些人加上他們的眷屬約佔到了全城人口的三分之一。
鄙人再次強調下食稅者,這群人是隻有消費,而不創造任何財富的。而且,皇室、大臣的家屬當然是要過著奢華的生活,他們的消費需求遠非尋常百姓可比,首都高度繁華的背後是巨大的糧食、財政負擔。而且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後世朝代首都的需求只會成倍增長。因此,這就引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首都周邊地區的資源根本無法供養如此龐大的“食稅者”,必須從富庶之地不斷地汲取財富。
漕運:付出收益極度不成正比的“必需品”
漕運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主要方法。漕運是伴隨中央集權加強而不斷髮展的,朝廷藉著它,可將富庶之地的資源調配到首都,以供朝廷使用,同時還能強化對地方的控制。特別是經濟重心南移後,元明清都將京杭大運河視為朝廷的命脈,南方每年都要為北京提供糧食、稅收與其他大宗物資。但是,漕運自身有不可迴避的缺陷,使得朝廷一面享受著漕運帶來的福利,另一面也要承擔著巨大的成本與風險。
本文從朝廷的角度出發,就不考慮修建運河時對財政的耗費了和對南方的剝削了,而是首先考慮朝廷為維護運河而耗費的財政問題。
因為與修建運河相比,維護運河更是個無底洞。特別是運河北段,受到黃河泥沙的侵襲,導致運河河道非常容易堵塞。明穆宗隆慶年間的首輔高拱在《論海運漕河》中說:“年年淤塞,年年修築,為功促迫,勞費已多。”就是希望能透過海運這種成本極低的方式來擺脫這個無底洞。同時朝廷會在運河兩岸僱傭龐大的漕卒和漕夫,用來維修河道、運送漕船,宋明清三代,這些人員常年維持在多達十萬人上下,而漕船也維持在一萬艘左右。之所以說維護是無底洞,就在於朝廷要時時刻刻承擔著如此巨大的財政負擔。
其次就是漕運的腐敗問題。既然維護漕運的隊伍如此龐大,朝廷則必然會派遣官吏進行管理。這些官吏除了增加朝廷的正常支出外,還可在漕運事務中上下其手、牟取暴利。例如剋扣漕卒漕夫們的餉銀、暗中截留朝廷下撥的款項、盤剝過往商旅等等。《舊唐書》記載過:“漕米歲四十萬斛,其能至渭倉者,十不三四。漕吏狡蠹,敗溺百端,官舟之沉,多者歲至七十餘隻。”唐朝時的漕糧能運抵朝廷的還不到三四成,而且每年漕船的沉沒甚至能多達七十餘艘,主因就在於漕吏的貪腐。
而漕卒們為了生存又將手伸向了老百姓。明朝時商人們為了避稅委託漕卒運送貨物,漕卒為了養家餬口也樂於借漕船進行有償護送,甚至是自己也攜帶南方的土特產去販賣,而天津衛自然成為了官軍牟利的不二場所。在皇帝的默許下,漕卒經商屢禁不止。清人任源祥嘆道:“試起而問今之有轄於漕者,自上及下,有不取常例於運軍者乎?運軍之常例,有絲毫不出於斯民之膏血者乎?”
第三就是漕運途中的風險問題。漕運官員為了維護這個共同體的利益,還會阻撓成本更為低廉海運的推行,常常以海上風暴與海盜為藉口。但實際上,漕運的風險可不比海運低。當首都還在長安時,風險最大的河段就是三門峽了,從下游航往上游的漕船,船毀人亡者不計其數。
等到北京作為首都時,黃仁宇先生在《明代的漕運》一書中詳細論述了運河漕運的風險:
從長江出發進入運河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本段及後兩段加粗內容為本書引用):“由於漕河的水位高於長江水位,因而入口處用石頭修建,形狀為斜坡。為了進入漕河,船隻首先要卸下貨物,由苦力將貨物溯著漕河運到岸上。然後,用絞盤把船隻提起來,拖過斜坡。船隻為此等上十天半月,並不奇怪。而且,操縱絞盤並不順利,時人(顧炎武)明顯誇張地說:‘起若凌空,投若入井,財廢船壞,不可勝算’。"為了節省卸貨和重新載貨的時間,朝廷還會在入口處安裝上水閘。
進入運河後,漕船就要面對黃河的威脅了。由於此時的黃河是經淮河入海,淮河河道就不得不容納額外的水量,中段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就受到了限制。水流速度一旦緩下來,過多的河水就堆積在洪澤湖裡,致使洪澤湖膨脹起來。隨後,開鑿了一條巨大的溝渠(高家堰),把漕河地帶同洪澤湖水隔開。隨著時間推移,洪澤湖不斷變大,溝渠就不斷變高。但這對漕船的隱患只能越來越大。
黃河對漕船的具體威脅有三:泥沙淤積,易使船隻擱淺;冬季,河水結冰;在急流處,河水咆哮。《天下郡國利病書》記載過沛縣附近30英里長的一段漕河河段完全乾枯。幾百艘官船、私船和930只運載著400000石漕糧的小船擱淺了。在徐州附近,還有百步洪、呂梁洪等急流,與三門峽都是船毀人亡的高發地區。漕糧的損耗與浪費,除了日常儲存的腐爛,多半都來自於轉運途中的事故。
第四就是漕運受到的軍事威脅問題。這一點其實我們不太容易注意到,但它確是實在發揮了重大影響的。首都既是天子所在,朝廷必然會重兵防守,敵人直接強攻往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但只要切斷漕運這條生命線,糧草不濟的都城不攻自破。京杭大運河開通後,歷朝敵對勢力優先爭奪的就是漕運樞紐,即使未能得手也會讓朝廷感到深深的威脅,正所謂“一日不下嚥,立有死亡之禍”。
例如太平天國運動中,太平軍攻佔南京後,令北京遭到了嚴重的經濟懲罰:“又遣多兵遏絕各省解京糧道,糧道不通,京師震動……只有近京之地,由海道運糧不多,故京城米價八十餘文一斤,油鹽柴炭,貴不待言。”朝中大臣們將家眷送回老家,閒員學士散歸大半,北京城出現了人口流失的浪潮。咸豐四年(公元1854),巡城御史上奏說:“自今春以來,京官之告假出都,富民之挈家外徙,總計不下三萬家矣。各街巷十室九空,戶口日減。”普通市民也因為謀生艱難而淪為窮人,不是背井離鄉,就是凍餓待斃。
以上問題加起來導致的結果就是:漕運的付出與收益極度不成正比,清人陸世儀算了一筆賬,說朝廷每年要從江南征收漕糧四百萬石,但江南每年實際要交的是一千四百萬石,四百萬石未必都歸朝廷,可其餘的一千萬石卻要常供官旗及諸色蠹惡之口腹。最終,在晚清,空前的危機也讓朝廷中海運的呼聲更高,加上鐵路的開通,至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清廷終於宣佈廢除漕運。
帶來的生態破壞
之前提到,首都周邊地區的資源根本無法供養如此龐大的“食稅者”。關中平原的衰落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蘇秦在遊說秦惠王連橫之術時除了指出關中“田肥美”“沃野千里”等農業上的優勢,秦國確實憑著它“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到後來漢、隋、唐等朝代均定都於長安,皇室為了修建宮殿大興土木,致使關中平原周邊的森林被砍伐殆盡,朝廷也不得不另尋寶地。
生態破壞帶來的就是水土流失,耕地逐漸貧瘠,非常不利於農業生產,與長安城的發展壯大背道而馳。因此就出現了這麼一個奇特的現象:朝廷要到洛陽解決吃飯問題。一是關中饑荒,二是向長安運送漕糧相當困難。唐高宗李治一生中就有7次東幸洛陽,後來的武則天唐玄宗也莫不如是,武則天索性就將首都遷到了洛陽,糧食佔據了重要考量。唐朝滅亡以後,再也沒有朝代以長安為都了。
當北方的生態惡化無法再滿足皇室要求時,皇室自然就會將目光放向南方。明成祖奪取皇位之後,第一件大事就是遷都,故宮,民間有著“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傳聞,以形容規模之大,修建如此龐大的宮殿,需要的木材絕非前朝可比,朝廷頻繁派遣大臣到四川與兩湖去主持伐木,伐木數量之大令人乍舌,如萬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萬曆皇帝重修三大殿,僅這一年就採木“兩萬四千六百一十根塊。清朝初期同樣進行著伐木活動,康熙皇帝為了修建太和殿,也要求江西、浙江、湖廣、四川的督撫負責採集木材。
但問題在於,皇室需要的是最為上好的金絲楠木,要求極為嚴格,人們在深山老林中伐木再如何不易,朝廷一旦認定其不合樣式,還要退回重砍,加上北京與南方相距甚遠,運輸中的損耗也要被計算在內,所以明清在長江流域伐木的真實數量要遠遠多於史書的記載。皇室對木材的砍伐,也是南方生態破壞的重要組成部分。
上述與洪災的關係
我將以上內容收束一下,嘗試總結它們與洪災之間的關係:
1.因為過於龐大的食稅者群體,致使帝制下的首都人口遠遠超過了當地承載力,對當地造成了嚴重的生態破壞致使無法供養它們。
2.為了滿足他們的欲求,朝廷透過漕運這種方式,從富庶之地汲取各種資源,這中間產生了無數的浪費,也加劇了南方的生態破壞。
3.生態破壞是洪災頻繁的一大原因。森林被砍伐,水土流失加重,上游越來越難以蓄水防洪,更難以阻擋泥沙,這對下游地區是個巨大的隱患。黃河與長江,均是如此。
4.洪災與漕運當然也是有關係的。如前文所說,朝廷治理黃河,優先考慮的是漕運,這既不能解決黃河問題,還長期犧牲了魯西南淮北地區人民的生命、財產與生活環境,該地最終逐漸淪為了盜匪遍地的貧困區。
參考文獻:
張廷玉:《明史》
《皇朝經世文編》
黃仁宇:《明代的漕運》
諶旭彬:《秦制兩千年》
徐宏件:《論唐都長安的糧食供應》
陳峰:《論漕運對中國古代社會的消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