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劇《人間失格》
◎夏地
歡快輕盈的吉他曲鋪滿背景，暖色調的畫面上，一男一女來到時尚的情人酒店，鏡頭快速切換：年輕男人熟練地在螢幕上操作開房，中年女人開啟手機聊天軟體給女兒發信息，兩人不時對望……然後依偎著進入房間，男人笑意盈盈旋即心不在焉的臉，女人的紅寶石耳環和脫掉的高跟鞋……在這一切發生的過程中，貫穿著一個精緻平靜的女聲獨白，娓娓敘述著好像是一封信的內容：“老師，您過得好嗎？從最後一次見到老師的那天起，我都一直在思考作為人的資格，不是誰的家人，不是誰的朋友，也不是誰的同事，而是單純作為一個人的資格……”這是韓劇《人間失格》的開頭三分鐘。
“好像沒人是來拍電視劇的”
《人間失格》與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同名小說在內容上毫無關係卻調性相同，是“人生經歷下坡期，覺得自己一事無成的40歲女性和害怕自己一事無成的27歲男性的故事”。創作陣容上，說它是韓國優秀電影人集體下凡也不為過：《素媛》《建築學概論》的編劇金智慧執筆，《八月照相館》《春逝》的導演許秦豪執導，韓國首位戛納影后全度妍主演——這三個人在青龍、百想和大鐘這韓國三大電影獎上拿到過的獎盃加起來有十幾座。在劇中搭檔全度妍出演男主角的柳俊烈雖然因為飾演電視劇《請回答1988》裡狗煥一角為人熟知，但事業重心一直放在電影上，並有一個百想最佳電影新人獎項在手。此外，金智慧和許秦豪都是首次創作電視劇，全度妍和柳俊烈也是暌違電視劇五年之久首度迴歸，連配樂趙成禹都是數度斬獲三大獎最佳音樂獎的重量級人物。
這一群“好像沒人是來拍電視劇”的人，也確實拍出了一部截然不同的電視劇，從前述的開場部分就可以看出，他們給整部劇賦予了一種文藝電影的氣質。對於習慣了標準韓劇套路的觀眾，需要時間去適應。
以入戲為例，我們習慣在一部電視劇的最初三分鐘裡看到主角登場前烘托氣氛的風景，或者作為引子的異常事件的發生，總之，應該是一個讓觀眾擺好茶水瓜子，調整心情，期待主角登場的正式的開始。然而《人間失格》像是毫無預警也沒有寒暄就把觀眾隨機丟進人物日常生活時間線上的某一個點，而聲音與畫面兩條線錯位平行的敘事，又在單位時間內增加了一倍資訊量，哪怕場景很簡單，獨白一出來，再加上獨白裡提到了其他人，人物關係就有可能複雜好多倍，觀眾便也忍不住兩頭忙活著去琢磨他們之間的關聯……這樣彷彿埋了千頭萬緒的開場，確實更像場燈一暗可以瞬間進入情境的電影。
此外，經常看文藝片的觀眾或許都有體會，處理得當的獨白感染力很強，甚至能達到統領感官的程度，讓具體的情節變得模糊，讓人沉浸的同時有種抽離感，讓發生的事情不再重要，甚至畫面都散落成浮光掠影，只留下情緒主導一切。於是，雖然不明就裡，也不妨礙從零散捕捉的男人的表情和耳邊縈繞的女聲的語氣中，感受到若隱若現的哀傷。這種獨白壓畫面的處理並非擅長文藝片的許秦豪導演的“炫技式開篇”，而是貫穿全劇的一個特點，男女主角各自的獨白甚至多過他們之間的對話，這也是導演在提醒我們，給這部電視劇定下基調的不是情節，而是情緒。
觀眾到場的時候
他們已經是這樣了
大多數電視劇的套路都是情節帶動情緒，小白一樣的主人公和觀眾一起在有時非常離奇的劇情中經歷過喜怒哀樂之後性情大變，也得到了成長。但是《人間失格》則完全反打，它並不想著墨在那些令人物產生情緒的事件上，而是儘量真實地描摹情緒本身的微妙，以及挑動情緒的細節。突然插入式的開場彷彿在宣示，當觀眾到場的時候，他們已經是這樣了，如果你能理解，好的，如果你不能，就算了。這其實更符合現實經驗，對於遇到的絕大多數人，我們所能瞭解的只是短暫交會時的感受，是他們當下的狀態，是他們之前所有跌宕起伏的縮影。所以，這部劇瞬間收穫一批好感的同時也瞬間勸退一批觀眾，就不足為奇了。“編劇一定經歷過，每一句都說到我心裡”和“完全沒有劇情，只有沒完沒了的矯情”是開播後頗為兩極的評價，也都合理，以至於有人感慨“無法理解這部劇的人，或許才是真正幸福的”。
開場一幕已經隱晦地表達，27歲的男人康宰是陪酒場的公關，是“即使在人群中也覺得孤獨，在家裡也還是會想回家”的人，40歲的女人富情曾經是替女藝人自傳捉刀的作家，是“習慣在背後，經常被當做透明”的人。於是我們看到了他的臉和一系列動作，卻只聽到她的聲音。這與人物的背景貼合，孤獨者大多想法雜亂但寡言，而寫作者最流暢的表達都在筆端。
本劇開始時，兩人都處在人生谷底，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迷茫著，麻木著，興味索然，但又得繼續走下去。我們看到在維持正常社會功能之外，有很多話只能說給自己的康宰和富情，他們的自言自語，也如同一個保護罩，可以讓他們從現實中暫時抽離，稍加喘息，此外還有一個作用，就是讓他們在觀眾上帝視角的注視下，最終找到彼此。不過，人物的內心獨白和外在經歷之間的反覆橫跳，往往會讓故事顯得破碎割裂，這也讓很多習慣在電視劇裡看故事的觀眾，覺得整體劇情過於平淡煩悶，演了10集，竟從未看到過一個酣暢淋漓的故事。
大多數情節劇恨不得十分鐘一個事件，半小時一個高潮，把時間撐得滿滿，沒有片刻消停，彷彿只有這樣，才是濃縮生活的高效輸出，人物被拋進各種大起大落，不時以散點式劇烈情緒爆發讓觀眾拍腿叫絕大呼過癮。《人間失格》在官方歸類上雖仍然屬於情節劇，但呈現上卻是“反情節”的，是在人物情緒有限波動之下，以簡短的閃回、敘述的隻言片語，甚至是物品的特寫等，用一些細節碎片把故事線拼湊起來。這仍然是更適合電影的拍攝手法，但這種呈現其實與我們在現實中的處境更為接近，也與我們在現實中瞭解一個人的方式更為接近。
沒有作為人的資格
卻努力維持作為人的體面
《人間失格》的人物背景其實頗為狗血，康宰的父親長期患病後自殺，母親改嫁，康宰從此獨立生活，卻無法抹去被父親拋下的心結，好友借走了他一大筆錢不告而別之後突然沉湖自盡，留下沉重的負擔和一堆謎團；富情被女藝人毆打導致流產，並失去出版社的工作，瞞著父親、丈夫和婆婆去做了清潔女工，她對女藝人的恨從未消減，但只能透過在對方的社交賬號上留言來表達，並且因此被警察局傳喚。兩個人都來自並不富裕的家庭，康宰的媽媽在半地下的小屋裡蝸居，富情的父親撿紙箱貼補家用。
按照典型苦情韓劇的套路，免不了買醉撒瘋痛哭流涕，聲嘶力竭地爭吵，還有周圍人的喋喋不休。然而在《人間失格》裡，起碼到目前為止，這種外化的段落很少，兩個主人公看起來只是比周圍的人多了一點點“喪”，大多數時間“情緒穩定”，大概都已經接受了所經歷的一切，也無意再掙扎，雖然都認為自己或許並沒有作為人的資格，但都努力維持著那一點作為人的體面。於是康宰幫朋友料理了後事，臨走還給他壽衣口袋塞進一張大鈔，讓他到那邊別忘記還就好；於是富情來到女藝人新書籤售的現場排隊，沒有鬧，悻悻離開。
有相當一部分觀眾會覺得，有理由表達憤恨或者絕望的他們，在該強勢的時候過於軟弱，過後又念念不忘，實在不是大男主大女主該有的風範。然而隨著劇情深入，你會發現，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各種角色，幾乎沒有十足的惡人。驟逝的朋友、出軌的丈夫、愛慕虛榮的婆婆，都是有著種種缺點的善良的人，甚至曾經霸凌的女藝人，也有她的隱衷，與傳統情節劇中的惡人（Villain）類角色相去甚遠。往往那些走向絕望的人，其實真正缺乏的是他人的理解，而不是他人的善良。他們自己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寧可遷怒於自身，也不會放大對他人的惡意。這聽起來讓人覺得憋屈甚至糊塗，但你很難不承認，它也是一種更為深刻的人間真實，這是絕望者的善良，也是他們找到彼此的契機。
絕望者的善良
一種更為深刻的人間真實
第一集末尾，康宰在車站等車時，聽到不遠處富情對父親說“覺得自己很失敗”。在車上，富情默默地哭，坐在她幾排後的康宰遞給她一塊手帕，富情在他起身下車時，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這是兩個陌生人的正式初遇，他們的對話不超過三句，連對視都是透過車窗的反射，此時，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故事，只是出於陌生人之間“看到比我還難過的人，就萌生出的一點善意”。但是觀眾此前已經在導演的平行敘事中瞭然，於是對這一場期待已久的交會甚為欣慰。他們的共情並非透過傾訴，而是透過捕捉傷感的氣息。雖然情節上這是值得大書特書的重要時刻，但是表現上卻安靜得出奇。
此後兩人多次相遇，編劇都惜字如金，導演和演員對於沒有臺詞的場景，處理起來彷彿更加遊刃有餘。有時候音樂填補沉默的空隙，有時候是呼吸。還有鏡頭下深夜的公交車，俯瞰城市星火的天台，膝蓋上的傷口，提袋裡的創可貼，咖啡牛奶，過期的番茄汁，漏扣的一顆紐扣，紅氣球，每一個元素都是無聲的，也都能默默勾起那些溫暖或者心碎的時刻。全度妍在每一秒呈現無數的情緒流轉，柳俊烈玩世不恭的眼神中真情流露時的閃光，都是這部劇的寶藏。
其實，在康宰和富情之間，還有一條埋藏得更深的故事線，與那位沉湖的朋友有關。這兩個黑暗中相遇的人，或許也要面對更加艱難的選擇，是往更黑暗的地方去，還是在相互慰藉中等待轉機，我們都還不知道。這就如同海面上兩座漂浮的冰峰，朝著彼此緩慢地接近，水面上波瀾不驚，水面下暗流湍急。它們相融、相撞或者分散，都同樣牽動人心。而這部違反了一切韓劇常規的文藝電影式韓劇，也讓我們驚覺，原來不再吵吵鬧鬧，沒有狗血揮灑，又缺乏惡人作亂的情節劇，竟然可以這麼美。更為重要的是，它從更多細節上更加照進現實，更加貼近我們的日常感受，也讓我們能夠更加理解那些在黑暗中努力活著的人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