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得到過的溫暖和愛，是低谷頹廢沉淪時照亮自己前行的光。
下雪了，路邊停著的車子像一座一座鼓起的墳包。他融進這凜冽的世界，在無數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中，放聲號啕。
①
五福的爺爺死了。是被五福媽氣死的。
其實近幾年五福媽已經從他們的世界裡退出，但他還是生氣。將死的老人最怕過冬，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他就死了。
五福是家裡唯一的孫子。他抱著爺爺的骨灰盒時有些恍惚。他不相信他最親愛的爺爺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不見，變成這小小的木盒裡幾捧白灰。
五福是個命苦的孩子。他9歲那年，有天放學回來，他嬸攔在樓下，不讓他上去。家屬院兒從沒這麼熱鬧過，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警車停在邊兒上，樓道里拉了警戒線。他的出現瞬間吸引所有人目光，有同情的，有惋惜的，有懷疑的，有好奇的。他聽到有人說：“孩子才這麼點兒，將來怎麼辦哦。”後面跟著一片嗡嗡的附和。什麼怎麼辦？五福緊張而茫然。
後面幾天對他來說是空白。好像這塊記憶被人生生割去了一樣，想去摸，觸不到。他只記得他從各處拼湊來的資訊：媽媽的情夫害了他爸，媽媽幫忙藏 .屍，然後，媽媽坐牢了。
爺爺奶奶在醫院裡躺了一個多月。那一個多月五福在嬸嬸家住的，爺爺奶奶出院後，他就搬去他們那兒，也轉了學。
五福此生再也沒有上過那幢樓。他還記得他們家住第三層，他有一個單獨的房間，房間裡有他的書、考試卷、他養的蝸牛、做的手工作業，他還記得他寫作業時愛分神兒，老愛拿圓珠筆戳書桌上的一個小坑，最後把那個小坑畫成了一隻眼睛。
童年時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一夜之間付之一炬。
失去的還有對媽媽的感情。
爺爺奶奶對他媽恨之入骨，日日夜夜向他痛訴“那個女人”的狼心狗肺。這些痛苦的發洩慢慢覆蓋掉他對母親日常的記憶。“那個女人”是放蕩的。“那個女人”是無恥的。“那個女人”連畜生都不如。“那個女人”讓他失去了一切。這一切包括他說話時高聲大氣的父親，包括他過去的同學、老師，包括他曾經熟悉的生活，包括他桌子上那隻惟妙惟肖的眼睛。
總之生活一夜間傾覆。他被一些人可憐，被一些人恥笑。有一次老師佈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他寫，我的爸爸就是我的爺爺。他同桌是個壞女孩，看到後拿著他的作文字到處宣揚，哈哈大笑。
他跟那女生打了一架，他站在自己課桌上罵：“笑你媽的X”。他的兇悍驚呆了所有人。他覺得這是應該的，因為他寫的是實話。從他稚嫩的記憶被打碎之後，新的記憶生根發芽，他的爸爸就是他的爺爺。爺爺和奶奶代替了他所有親人的角色。
②
爺爺奶奶的愛，密不透風。五福晚上睡在他們中間，他們幾乎每隔半個小時摸他的腦瓜一下，如果有汗，就幫他掀開一點被子，如果涼了，就給他捂緊點。五福在9歲之前是會自己吃飯的，但是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生活後，他們喜歡往他嘴裡塞。後來他就果斷不再動手，他一邊看電視，奶奶一邊喂。奶奶的眼睛看不清，喂他吃魚的時候戴著老花鏡挑刺。他一開始覺得真麻煩，後來也心安理得。
五福在外面受了委屈，奶奶就緊緊抱著他哭，比他還傷心。隔著汗衫，他感受得到奶奶那瓜饢一樣的乳房下垂到褲腰上，讓她顯得很厚，很軟，像一片沃土。
除了好成績，五福沒有要不到的東西。他看到同學有一個遙控飛機，回去說要，奶奶說，買！一家人去店裡看，他看上了更高階的一款，要將近一千塊。爺爺有些猶豫，奶奶搶了他爺爺的錢包給五福買。還有一回他想要對講機，他在電視裡看到香港警察有這東西，特別酷。奶奶也給他買。帶到學校裡被老師批評了，他就在門口和別的小孩一起玩。他永遠當警察頭頭，他頤指氣使，別的孩子像他拽著的一把氫氣球，跟著他呼啦啦地跑。
五福的脾氣很壞，沒有人敢惹。當一個人擁有莫名的威風，就會自然產生一大串兒跟班。當老大是需要豪情的，要給人好處。他經常給他的跟班兒們發東西，玩具手槍，奶糖，甚至是零錢。
有次有個鄰居說，你奶真可憐，為了你，這麼大年紀白天還去飯店幫忙洗菜，你就是個禍害精。五福說：“放你媽的屁！”
從此連大人都不敢跟他對峙。
③
五福的橫行霸道有所改觀，是因為他媽出獄。
那是個週六，有人敲門，他爺爺把門開啟後“咣”一聲又關上了。五福好奇，就扒在視窗看。6年了，他對母親的記憶已經模糊，只是勉強覺得這人熟悉。她很瘦，頭髮很短，扒在門外面哭，說想看五福一眼。奶奶與從前判若兩人，她大聲問：“是她嗎？！”爺爺狠狠地點頭，於是奶奶拎著拖把出去，把女人打得哀嚎。五福從來沒見過奶奶這樣，此後，他就有點怕奶奶。
他媽來了三次，被打了三次。有一次頭都打破了，流很多血。五福戰戰兢兢地在窗戶裡面看，她跪在地上，玩兒命地磕頭，血都濺在地上。五福嚇壞了，但爺爺奶奶的憤怒是無窮的，他們把她往死裡打，最後爺爺一腳把她從二樓踢下去。五福聽到媽媽在地上滾得“撲撲嗵嗵”跟只木桶似的。
這三次五福媽走後，爺爺奶奶都要在家裡瘋狂好幾天。他們從破口大罵到嚎啕大哭再到破口大罵，無縫連線，完全不停歇。15歲的五福被驚到了，原來他們還有這麼彪悍的一面。從此他收斂很多，也無名恨上了“那個賤人”。有一次放學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被她跟蹤，他頭也不敢回，一個人在街上瘋跑起來。
慢慢地五福懂了點事，有次他親眼看到飯店老闆訓斥奶奶洗菜洗得不乾淨，像訓斥一條狗。他忽然生出無能為力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心痛。原來他並不是無所不能的。他想去打一架，可是他這麼瘦，怎麼打得過呢。他想夜裡去使壞，只怕使了壞，奶奶連這份工作都保不住了。
④
大約有一年的時間裡，五福媽沒有再出現。但是家中對她的謾罵從未停止過。爺爺和奶奶由於太用力，老得很快。這一年裡，他們頭髮都白了。
有一天五福聽奶奶說他媽又嫁了人，居然嫁得還不錯，是某個啤酒品牌的總代理。他奶奶在家裡發飆，說越是這樣的女人越是那方面（勾引男人）厲害。她不停地罵，生殖器在她嘴裡就那麼腥紅地一次次脫口而出。爺爺奶奶都不接受這個結果，憑什麼，為什麼，世界上還有沒有公理可言了。
五福覺得他媽重新嫁人對他爺爺奶奶的刺激，比她上門捱打還大。他爺爺從那以後身體開始變得不好。五福能感覺到他的恨，恨在他身體裡橫衝直撞，沒有出口，最後把他撞得東倒西歪形成了病。先是三天兩頭的去醫院，最後從醫院回來躺著，奶奶幹不成活兒了，天天在家伺候爺爺。越是累，她越是會提到“那個女人”。由於奶奶沒法幹活，五福的生活質量也直線下降。他得自己洗衣服，有時候還得做飯，他在學校食堂飯卡上的錢也僅夠吃飽。他開始饞肉，喜歡女孩子卻不敢表白。他開始有了少年的自卑，並明白所有的秧災都是他媽造成的。他也恨起來，恨得前所未有，恨得理直氣壯。
五福的爺爺病情進一步惡化，是因為五福媽又生了個兒子。一年後，她在市裡面相當豪華的一家大酒店給兒子慶週歲。不知道是誰傳遞過來的這個訊息，又或許是爺爺奶奶從沒放棄過關注她，反正自從得知這件事，五福的爺爺很快連語言功能也失去了，他變得只能哦哦呀呀，含糊不清地用口水和激昂的情緒應和奶奶對“那個女人”的謾罵。
在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爺爺走了。
18歲的五福抱著爺爺的骨灰盒，在幾日空茫後，他突然地，起了殺機。
爺爺奶奶是最愛他的人，也是最可憐的人，這個世界是需要匡扶正義的。五福決定去殺了“那個女人”。9年來，他正常過一天嗎，快樂過一天嗎，沒有，全是虛的，全是拜她所賜。他得復仇，復仇才能展現他的力量。
⑤
五福買了把刀，生物課上學過人體結構，他複習了一下，並進行預演。過程應該很難，他想。畢竟他沒殺過。但是也應該很容易，只要捅到要害即可。主要還是膽量的問題。在演練了幾遍之後，他覺得自己已經把膽量填到了8格。
經過幾次打聽，五福找到了“那個女人”的家。那天下午，他揣著刀子去了。“告慰爺爺的在天之靈，還有爸爸。”他對自己說。也許奶奶會心疼他吧，但是一定也會欣慰不是嗎，她辦不到的事，五福能辦到，她應該會欣慰吧。
傍晚，五福貓在他媽樓下等著。到了他算準的時間，他媽出來了，牽著孩子出來散步。五福一點點往那邊挪，灌木發出沙沙聲。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媽，他在想，是有多麼無恥才會讓她出軌，他喜歡的女孩，他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怎麼會忍心傷害，怎麼會帶別的男人回家。她真的早就應該去見閻王。他就是她的索命人。他渾身充滿力量，蹭了過去。
這時他媽手裡的小男孩跑了，他媽喊：“五福！我的福兒！”
五福呆了一下，本能地以為是在叫他，然後才發現她是在叫她的小兒子。孩子跑得很歡脫，聽到喊他就停下來，她樂顛顛地跟上去，孩子再跑，她再追。
她怎麼能，給這個孩子取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名字？！
記憶在一剎那間回來了。
他還小，媽媽牽著他，過馬路時尤其小心，教他要往左看，因為車子會從左邊來。還說過衚衕的時候一定要慢，因為有的車不長眼睛，會直接衝出來。他媽給他買過一個風箏，老鷹的圖案，他媽舉得很高，迎著風，大叫一聲，跑！他拽著線跑得太快，他媽說，慢點五福！我的福兒！
印象最深的是他小時候有一張書桌，他沒事兒就去戳那書桌，最後把戳出的洞畫成一隻眼睛。他爸說他幹什麼都不專心，他媽說，喲，我福兒把眼睛畫得這麼像，我嚇一跳！
支離破碎的東西在慢慢拼湊著。
五福的眼睛熱了。他想起父親的高聲大氣，趾高氣昂，他想起事發後從未想過去聽母親的解釋，他想起爺爺奶奶打她的時候她永遠只有一句話：“讓我看一眼福兒。”他8格的能量降成負數，這個女人，這個孩子，這熟悉的場景，就是曾經的他和媽媽。
他在灌木叢後面看了一會兒，哭了。
明年就高考，他還有多病的奶奶需要照顧，有心愛的女孩等著他鼓起勇氣去追求。他把刀子放回書包，弓著腰，離開了那片刻的溫馨。
走出小區時天已經黑透，雪又下起來，路邊停著的車子像一座一座鼓起的墳包。他融進這凜冽的世界，在無數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中，放聲號啕。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