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以後，回想起騙子的那些話術，騙子的表情，母親忍不住罵剁腦殼的，也忍不住笑著罵自己傻。而我在心裡說，三百元買個教訓，還是划得來。
那是一九九三年初夏一個星期六，母親帶了我們兄弟仨走親戚去。農曆四月，草長鶯飛，滿眼蒼翠，母親心情不錯，不時哼著小曲，是啊，收到父親寄回來三百元匯票（有一百是代人匯的），欠的農藥種子化肥買肉的錢，都可以清掉，即將無債一身輕；我已收到二中的保送通知書，讀書不用父母操心。一想到這些，母親步履就特別輕快。
排隊取了匯款，母親蘸著口水數了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把錢揣在腰間的小袋子裡。正往巖口鋪方向走，有個中年男人跟母親問路，糧站怎麼走？中年男人面板白淨，衣服平整，像個樸素的鄉幹部，眉宇間透著一股無法拒絕的親和力。母親正猶豫著要不要帶路，他說：“應該不遠吧，不會耽誤你們太多時間”。末了又很大方地補一句：“我開工錢，五塊！”。到糧站與巖口鋪剛好順路，又有帶路錢，母親答應了。我們已經走了七八里地，早就走累了，只想坐車去姨媽家吃雞腿，磨磨蹭蹭有點不願意。母親眼一瞪，又只得老老實實跟著走。
邊聊邊走，路旁的草越來越深，街上的喇叭聲越來越小。聊到農村家庭的難處，話題自然到了錢上面。他放低聲音說，大嫂，看您心腸好，我今天就順便幫你一個忙。
怎麼幫？
變錢。
這不是魔術嗎？難道魔術還是真的？我們將信將疑。母親把剛取的帶著體溫的錢放在我身上，要我莫動。
男子蹲下，從口袋掏出一元錢，放在書裡夾著，合上書，口中念聲“變！”，翻開書，一元錢變成了嶄新的十元了！
母親目瞪口呆，但還保持著警惕，說，可惜我沒帶錢。
男子說，那就沒辦法幫你了，法術要靈，本錢一定自己出。不可太貪，一次頂多放500元，變多了消耗法力過多，對身體不好。
眼瞅著到手的機會就要錯過，看著母親猶豫不決的樣子我就著急，我掏出了懷裡揣著的三百元，走了上去，放在男子的書本里。
男子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他的眼神好像在說，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魄力。錢到了男子手上，他用報紙包好，閉目朝北，唸唸有詞，一瞬的功夫，他說，法術已經完成。要想法術不失靈，包封要過一個對時才能開啟。
“我還有事，就朝另外一個方向走，你們原路返回，切記切記！”
手裡的包裹沉甸甸，三百元已經變為三千元，心中被一種巨大的狂喜佔據。
但我心中突然跳出個疑問，他不是問糧站怎麼走嗎？怎麼自己朝那邊走了呢？
這一琢磨，走路分神，一不小心，扎得鼓鼓的報紙從兜裡滑了出來，又一屁股坐了上去，報紙被揉破，露出一沓錢的影子。
既然露出來了，乾脆拆開看看，這一看，母親頓時臉色煞白：一沓錢上，頂上面一張是五十元，下面全部是裁切整齊的紙。
頭腦一片空白！
騙子！剁腦殼的騙子！母親臉色慘白地罵道。那人已走下斜坡，到了水庫壩上，越跑越快。
我後悔莫及，恨自己不小心摔跤，提前打開了包封，害得法術失靈。
母親想追上那人，但她明顯雙腿發軟，氣喘吁吁。我們奔跑在窄窄的山路上，身影不時隱沒在高高低低的芭茅草裡，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的背影越來越遠，直至變成一個小黑點......
三百元，父親兩個月的活兒白乾了，一頭豬白餵了，十擔穀子沒了，我的學費沒著落了，正午的太陽照在我身上，但我還是覺得渾身發冷。
五年之後。
還是在郵局附近，有中年女人搭訕問路。“到朱溪怎麼走？”“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大姐能幫忙帶路就幫個忙，做好事積德，菩薩會保佑你的！”
母親不忍拒絕，邊走邊聊，話題到了小孩學習上。你家孩子學習很好吧？母親很自豪地講，大的很好，家裡牆上糊滿了獎狀，小的一般，還不開竅。
婦人趕緊說，我是隔壁村的親戚，聽說朱溪村有個國民黨老兵張志民爺爺，從臺灣帶了一些優惠券回大陸，一般人花錢都買不到！優惠券有麼子用呢？小學到大學，一路讀上去，不用考試，不要學費，年年還有補助領！
快到朱溪時，迎面走來一男的，斯文白淨，女的高聲打招呼：“喲，這不是張志民爺爺的孫子嗎？”
男人似乎有點高冷，語速很慢：“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女人連珠炮似地講了為了買優惠券到處找張志民爺爺，幸虧好心人帶路才找到。今天幸虧大姐帶路，也算有緣，你帶回來的幾張優惠券，能不能分一張給她？
母親盤算著，有這等好事？莫怕是騙子吧。但看著這女的面善，萬一要是真的呢，那不耽誤了孩子們的前程？趕緊問，那優惠券得多少錢啊？那人拉低聲音，很神秘地講，到一邊講，到一邊講，千萬莫讓別個聽到。
他講起了張志民爺爺的輝煌奮鬥史——幾代貧農，為了有口飯吃去當兵，當兵時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現在在臺灣頤養天年，兒孫個個名牌大學畢業。就是因為有“優惠券”的恩澤。張爺爺記掛著九泉之下的父母，牽掛著家鄉的父老相親，所以想把優惠券帶給一些貧困且優秀的孩子，想改變他們的命運。
辛苦一輩子，還不是為了小孩有個出息啊！
女人的一聲長嘆，重重地扣在了母親的心坎上。
我帶你來的這個地方，就是張志民爺爺的祖墳，張志民爺爺幫人不圖回報，你有這個誠意，幫他扯下墳頭野草，拿錢敬下菩薩，一會就還給你。大姐哎，人要做善事，心有善念，才會有善報。
母親說，身上沒帶這麼多錢，怎麼辦？
回去拿。記住，從哪那條路回，從哪條路來。不要跟任何人講。不要換衣服。
母親回去跟父親講，父親趕緊跟大隊幹部借了1000元，湊了1600元，心急火燎地往朱溪村後的山上趕。
見到兩人還在等，母親放心了。他們二人一路朝著石山灣水庫走，看著曾經走過的熟悉的路，母親腦海裡閃過五年前的上當的一幕，母親觸電一般，往回奔跑。
那兩人，也在田埂間拔足狂奔追著。
幾天後，母親聽說，鄰村有個婦女因為買優惠券被騙了1600元，喝農藥鬧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