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年，一天，蘇州梨園裡面，有3位清朝大員在臺下看戲。

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只見臺下高官裡其中的一位熱淚滾滾，無法忍住。

坐在中間的大員一拍大腿，說道：“唉，怪我不該點這齣戲，忘了雲汀家中亦有碧蓮姊也！”

這傷心流淚的高官乃是時任兩江總督陶澍（號雲汀），中間之人是浙江學政朱士彥，另一位是與陶澍同榜進士、時任江蘇巡撫的梁章鉅。

朱士彥由浙江學政還朝赴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其所乘的舟船路過蘇州。這三人交誼深厚，為了給朱士彥送行，陶澍做東叫了梨園行演劇。

朱士彥點了劇目《雙冠誥》，沒有想到看戲過程中，卻觸動了陶澍的身世往事。

先說《雙冠誥》是一出什麼戲：

大同的馮麟如因遭仇人陷害，被迫拋妻棄子避禍遠走，並以醫術餬口。

馮麟如的友人範子淵與之相貌酷似，假託其名遊走行醫，不想，卻被麟如的仇家刺死。

世人都以為死者是馮麟如，以訛傳訛，其家裡人也信以為真。

馮麟如原來的一妻一妾，聽說丈夫已死，便拋棄馮麟如之妾所生的兒子馮雄先後改嫁他人。

馮麟如家有婢女，名叫碧蓮，她日夜紡織，撫養馮麟如的兒子馮雄，並督其課讀。

馮雄發憤求學，高中探花。

馮麟如因治癒巡撫于謙的疾病，被留置於謙幕府中做事。後來得於謙舉薦，隨駕明英宗北征，立功而返，授兵部尚書。

馮麟如衣錦榮歸，老僕馮仁傾訴別後情事，馮乃立碧蓮為夫人。

最後馮麟如、馮雄父子所得官誥皆歸碧蓮，故名《雙冠誥》。

那麼，陶澍看了此劇，為什麼會落淚呢？

這便涉及到他的離奇婚姻。

01

陶澍，1777年出生於湖南安化。嘉慶七年（1802年）中進士，任翰林院編修後升任御史。曾先後任山西、四川、福建、安徽等地布政使和巡撫，後官至兩江總督加太子少保。

陶澍一生為官清廉，一直致力於摒除疲敝而政績斐然，被譽為清代名臣。林則徐寫的輓聯曰：“大度領江淮，寵辱胥去，美溢終憑公論定；前型重山斗，步趨靡及，遺章慚負替人期。”張之洞評價說：“道光以來人才，當以陶文毅（陶澍）為第一。”

不過，陶澍乃是一個窮小子逆襲成才的人物。

陶澍的父親是一個落魄的窮秀才。由於家境貧寒，陶澍在少年時代，就不得不一邊跟著父親幹農活，一邊寒窗苦讀。

轉眼之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早些時候，陶家給陶澍預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本縣一家黃姓大戶人家的小姐。

然而，就在兩家談好婚期，準備結婚時，卻發生了變故。

當時，另外一家姓吳的有錢人，兒子死了老婆打算續絃，看上了貌美如花的黃小姐。

吳父聽說黃小姐有未婚夫，於是吳家向黃家送了一大筆彩禮並許諾，只要黃小姐毀掉與陶澍的婚約嫁到吳家，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黃小姐的父親見錢眼開，就應下了吳家，反過頭來逼著陶家退了這門親事。

陶澍和父親都有讀書人的風骨的，父子倆不肯遭受屈辱，硬是不同意退婚，這件事鬧成了一個僵局。

黃小姐與父親一樣，也是貪戀吳家的家財豪富，即便是充作繼室，也毫不介意。她甚至還賭咒發誓，無論如何都不會下嫁給那個姓陶的窮書生。

而黃小姐的母親，倒是看好陶澍將來會有出息，何況她覺得做人得講信譽。

就在黃家人僵持不下的時候，黃小姐身邊的丫鬟站了出來，她說道，小姐不願意屈嫁，自己願意代替小姐，嫁給那個窮書生。

這個丫鬟自幼就養在黃家，一直受到黃父和黃小姐的欺凌，反倒是黃母因其既勤快又懂事很喜歡她。

黃家人一聽太好了，反正陶澍也沒有見過黃小姐，這樣一來兩家都不傷和氣，更不用去打官司。黃母心裡也鬆了一口氣，這也算是不負陶家最好的辦法了。

於是，假黃小姐嫁給了窮書生陶澍，成為了陶夫人，真黃小姐嫁給了富人吳少爺作填房。

陶澍家窮，而陶夫人從小就會操持家務，她承擔了家中大小事情，讓丈夫騰出時間讀書。

陶澍23歲那年參加湖南鄉試，考中舉人後，次年進京參加會試，不料，卻名落孫山。

這是陶澍在人生旅途上遇到的第一個重大挫折。他年齡已經不小，家中又貧寒，是找事情做還是繼續溫習功課，心中犯難。

陶澍的父親希望他留京備考，陶夫人更是全力支援他，讓他免除後顧之憂。

功夫不負有心人，陶澍25歲再次參加壬戌科會試，終於金榜題名，並在殿試中考中二甲第15名，成為湖南安化歷史上第一個進士。

陶澍步入仕途後，官越做越大，而夫榮妻貴，最後丫鬟出身的陶夫人被朝廷封為一品誥命夫人。

再說那位黃小姐嫁給吳家後，開始了富貴生活，自以為得計，可是卻好景不長。

吳家仗著財勢，侵佔曾姓人家的田產，發生爭鬥，吳家的兒子在鬥毆中被曾家打死。緊接著，沒過多久，吳家老太爺也去世了。

黃小姐平時為人處事就刁蠻傲嬌，此時寡弱守家，自然不易。沒過多久，吳姓富翁身後留下的家產，被其族人用盡心機侵佔殆盡。

陶澍後來知道了“代嫁”真相，一方面對妻子過去卑微做丫鬟時受苦受累感到同情，一方面又慶幸自己乃天意撮合，找到一位聰慧賢惠溫柔的好夫人。

陶澍在父親去世時還家守孝，他知道了黃小姐守寡後的窘況，同情她所遭遇的不幸。於是，派人贈送了五十兩銀子給黃家的女兒，希望能夠救助她脫離困厄。

這時的黃小姐悔之晚矣，羞愧難當，抱著陶澍贈送的銀兩，嚎啕大哭。

黃小姐收到陶澍贈送的銀兩之後，自己不忍心用，沒有想到，卻被小偷給盯上竊走了。黃小姐一氣之下，自縊身亡。

陶澍的這段離奇婚姻，在清人梁恭辰的筆記《北東園筆錄》中有所記載。臺灣作家高陽根據這個故事還創作了小說《印心石屋》。

在正史中，陶澍的正房夫人名字叫黃德芳。近年來，陶澍的後人寫的陶澍傳記類文章否認先人“婢女代嫁”之事，也有人認為《北東園筆錄》乃為筆記小說性質，不足為信。

但記載此事的梁恭辰是何許人也？他父親恰恰是陶澍的至交、曾任江蘇巡撫的梁章鉅。雖然梁恭辰在文中也承認陶澍夫人婢女代嫁屬於傳聞，但他在文中提供了兩個佐證：

當年兩家內眷時有來往，梁恭辰母親曾回憶道：“陶家年母，右手之背有凸起一疣，問其故，則蹙然曰：‘我出身微賤，少常操作，此手為磨柄所傷耳。'”

再有本文開篇提到的陶澍、朱士彥及梁章鉅三人看戲，朱士彥曾對梁恭辰父親梁章鉅私下說：“此我失檢，忘卻雲汀（陶澍的名號）家亦有蓮姊也。”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著“門當戶對”的傳統觀念，對於名門望族來說，婢女上位、贅婿上門，都是不太被接受的事情。

但對陶澍而言，他卻反其道而行之。拋開“婢女代嫁”一事，就說他選婿擇媳，當是歷史上最令人稱道的聯姻佳話。

02

陶澍選婿不講門當戶對，說的是選胡林翼作為女婿。

胡林翼生於嘉慶十七年（1812年），自6歲起，他爺爺教他認字，讀《論語》等四書經典。

8歲時，胡林翼入塾讀書。那一年，他爺爺被請至益陽，參與編修縣誌，攜胡林翼隨行。

這時，將赴任川東兵備道的陶澍順路回老家益陽探親，恰好見到胡林翼爺孫倆。

胡林翼的父親胡達源雖是進士，卻僅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四品京堂。胡家在當地也不過一普通讀書人家，官位不顯，財富不饒；與陶家相比，實難門當戶對。

沒有想到，陶澍眼見胡林翼小孩子的行為舉止後，突然說到：“吾已得一快婿。”遂與胡家結一門娃娃親，將年方五歲的女兒陶靜娟許配給胡林翼。

胡林翼19歲時與陶澍之女陶靜娟在桃花江陶氏別墅完婚。21歲時，胡林翼偕夫人送岳母去南京陶澍兩江總督任所。胡林翼親見陶澍興利除弊措施，深受薰染，“精神殊為一變”。

陶澍在公餘時間，經常與女婿長談，讓胡林翼受益匪淺。胡林翼認為岳父大人對自己的影響至深。

胡林翼24歲中進士，歷任知府、按察使、布政使、巡撫等職。胡林翼後來功名卓著，是湘軍重要首領，與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並稱為“中興四大名臣”。

如此看來，陶澍選女婿，選的不是門當戶對的“績優股”，而是後發制人的“潛力股”。

胡林翼畫像

再說陶澍為其獨子選兒媳，更顯其卓逸超群，絕無一點門閥地位之陋見。

陶澍為兒子選兒媳，其實是在選親家，更準確一點，是為兒子選保護神。

陶澍先後共娶七房妻室，生育多個兒女，但除了繼娶副室生的兒子陶桄外，其餘兒子均為早夭。

陶澍61歲那年，兒子陶桄才7歲。陶澍這時已經是體弱多病，感覺沒辦法看到兒子成年，而自己多年來大力推行改革，得罪了不少達官顯貴，擔心死後兒子會遭報復，因此有託孤之意。

以陶澍當時的身份地位，找一個同為封疆大吏或皇親貴胄之家結親，應該不是難事，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他選的親家竟然是在會試中屢試不第而貧窮落魄的不到30歲的教書匠。

這個書生便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的左宗棠。

左宗棠出生於湖南湘陰，父親左觀瀾是長沙的一個教書先生，收入微薄，因此左宗棠年輕時家境非常貧寒。由於家貧，左宗棠結婚時是以倒插門女婿身份成家於岳父之家庭，婚後還經常要靠妻子的孃家接濟。

左宗棠與陶澍初次見面，是在道光十六年（1836年），那年陶澍已官督兩江，而左宗棠25歲，在湖南醴陵教書。

這年重陽節前，陶澍借巡閱江西的機會，請假回湖南老家掃墓，途經醴陵。

當地縣令為討好陶澍，特意請本縣淥江書院教習左宗棠寫一副對聯貼在驛館大門上。

第二天，陶澍來到館舍前，一眼看到26個字的對聯：

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

當年道光皇帝召見陶澍，問及家世情況，曾親書“印心石屋”四字賜之。這副對聯對仗工整，氣魄宏大，造句清新，蘊含了陶澍生平最得意往事，頌揚其為官之功德，卻不露痕跡。

陶澍暗暗吃驚，這三湘之地真是臥虎藏龍啊！

他連忙讓縣令把作者請來，一見左宗棠，便“目為奇才，縱論古今，為留一宿。”

對陶澍早已仰慕在心的左宗棠，平日一腔為國報效的想法無處傾述，今日得此機會便侃侃而談。陶澍頻頻點頭，欣賞不已。一老一少，談到東方泛白，雄雞報曉。

道光十八年（1838年），左宗棠第三次進京會試仍然不第，南歸途中路過兩江總督府，便前往拜謁陶澍。

陶澍熱忱留其住在署中，多次與其討論國計民生大事和學問道德文章。

在左宗棠辭行前，陶澍突然對他說：“我晚年得子，名陶桄，今年7歲，賢弟的大小姐正好比他小1歲，我希望能和賢弟結為親家。”

左宗棠大吃一驚，趕忙推辭：“我一落第書生，功名未就，無論名位、門第、年齡、輩分都不相稱，實在不能高攀。”

陶澍卻說：“若論年齒，兒女的年齡相當，不須論親家年齒也。若論門第，此係賢女佳至吾家，無憂不適。至於名位，他日賢弟必遠勝於我，何憂為？”

陶澍接著說道：“我人老了，身體日見虛弱，但兒子尚小，我一旦不測，還望賢弟照應，希望你能應承下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左宗棠內心十分感激陶澍對自己的信任和知遇之恩，這門親事就定了下來。

第二年，陶澍病逝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也沒有辜負陶澍的臨終之託，他前往安化陶家，一面幫忙料理陶澍身後家事，一面給未來女婿陶桄授讀，整整教育撫養達8年之久。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陶桄15歲時，左宗棠依約將長女左孝瑜嫁予陶桄。陶桄後來因籌辦鹽茶厘金、東征軍餉有功，被賞二品頂戴，誥授通奉大夫，晉授資政大夫。陶澍若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在陶家8年，左宗棠也收穫頗豐，因為他飽覽了陶澍留下的豐富典籍藏書，不僅博覽農學、輿地、兵書，還深研了清朝憲章、奏摺等，這為左宗棠後來成就大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陶澍臨終前，特別囑託女婿胡林翼：“左宗棠是當世奇才，得到大用將是朝廷和蒼生有幸，你要奏報皇上，讓其儘早出山。”這就是後來胡林翼不遺餘力推薦、保舉、保護左宗棠的內情。

左宗棠乃大器晚成，後來在陶澍女婿胡林翼和門生林則徐的一再舉薦之下，他終於出山為國效力。咸豐二年（1852年），左宗棠入湖南巡撫幕府，開始了他一生的功勳之旅，這時，他已經是40歲。

此後，左宗棠參與剿滅太平軍、鎮壓捻軍，主持平定陝甘同治回亂、興辦洋務運動、收復新疆並推動新疆置省，其間歷任閩浙總督、陝甘總督、兩江總督，官至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封二等恪靖侯。

左宗棠畫像

03

陶澍在選婿擇媳上摒棄門第之見，不講“門當戶對”，這在等級觀念深厚的封建社會實屬難得。

林則徐曾這樣評價陶澍：“大度領江淮，寵辱胥忘，美諡終憑公論定；前型重山斗，步趨靡及，遺章慚負替人期。”

胸懷大度，寵辱胥忘，見識超人，這使得陶澍能看穿浮華，洞見人與事物的本質。陶澍本人也是貧寒出身，他知道什麼東西最寶貴。

“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官位家財都是外在短暫的，如果落到紈絝子弟手中，老本很快就會被啃完。

也許有人會說，陶澍並非不勢利，不過比常人有眼力罷了，如果沒有預見到胡林翼、左宗棠後來的造化和顯達，他還能如此選婿擇媳嗎？

陶澍識才、薦才的確有過人之處，但是他選定胡林翼做女婿時，胡林翼僅是一個幼童，與左宗棠締結親家之時，左宗棠不過一寒酸的落第舉人，離他們功成名就為時尚早，其間有多少未定因素？

陶澍看中胡林翼，是胡家耕讀傳家的家風與胡林翼的知書達理；他看重左宗棠，是其過人才華與不服輸的精神。

兩位舉世名臣都與陶澍有聯姻關係，說到底，還是陶公之品德與格局，足以蔑視世人所偏重的官位財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