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考資料：梅寶
韓家姑娘
。。夜空如墨，星星和月亮已為雲層所掩住，只剩下一串串因電力不足而顯得黯然無光的街燈，勉強照出了街道和房屋的輪廓。時間剛過午夜，但兩三年來，號稱十里洋場的大上海，在日本軍國主義鐵蹄的蹂躪下，已經創鉅痛深，早先人們所誇說的那座不夜城的範圍已越縮越小，所謂不夜的時間也越縮越短。晚上打過十點鐘，除了市中心區一帶以外，到處出現死一般的沉寂；只偶然可以聽到一陣厚重的軍靴所踩出來的橐橐聲，使人們更加感到毛骨悚然。
。。上海西區小沙渡路上一條杳無人跡的小巷裡，驟然響起了幾下急促的叩門聲，接著有人焦急地在叫喚：“……開門哪！梅姑娘，梅姑…
。。當梅寶在睡夢中被驚醒時，一下真還鬧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乓……乓……乓…”
。。打門聲越來越急，同時夾雜著有些哆嗦的叫喊聲：“梅寶，開門哪！……勞駕，快……快一點…
。。她本能地滾下床沿，摸索自己的鞋子。這動作把睡在裡床的媽媽羅湘綺也驚醒了。
。。湘綺先拉亮了床頭那盞小燈，仔細傾聽了一下。當她開始穿衣時，便催促梅寶：“快下去吧，人家喚的是你。小心點，別吵醒了舅舅他們。”
。。時序已入初夏，即使在夜半，屋子裡的寒氣也不重。梅寶套上一件藍布旗袍，跌跌撞撞地打樓梯上急奔而下。
。。……開門哪！勞駕…
。。在黑暗裡，她差一點給一張竹凳絆倒，這才想起燈還沒有開。
。。到了樓下，聲音更清楚一些，梅寶可以分辨出叫門的是個婦女，並且很快就從對方的山東口音裡聽出了來的是誰。
“呀！是韓大娘哪！她怎麼會在半夜裡趕來呢？”梅寶的心頭馬上湧起了一種不祥之感。
。。自從秋海棠病重去世，她隨同湘綺住到羅家之後，雖然處境變了，還進入學校，結識了不少同年齡的新朋友，可是她跟韓家姑娘之間，仍然保持著同胞姊妹般的關係。共同掙扎在飢餓線上所產生的友誼，如同亂石堆裡鑽出來的勁草，不會因漫長的歲月或惡劣的自然條件而摧折、枯萎。
。。她一路小跑，穿過廚房，匆匆拉開了後門。
“梅姑娘！”門才開得一半，外面的人已直撲進來，緊緊地抓住了梅寶的肩頭。
。。果然不出所料，來的正是韓大娘。可是梅寶仍然有些驚疑不定，她弄不懂這位才四十多歲、向來安詳鎮定的韓大娘，怎麼會一下變得這樣狼狽，披頭散髮，臉色慘白，兩個眼眶哭得通紅，渾身象篩糠似地在發抖？
。。她怔怔地瞅住對方，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湘綺也已隨後下樓，趕到廚房裡，一伸手先推上了後門。
。。呀！是韓家大嫂子嘛！快進裡邊去坐。
。。她和梅寶扶著大娘，走進了羅家樓下的那間小會客室，打算把客人讓到沙發上去。那知韓大娘直著雙眼，只向湘綺哭叫了一聲：“不好，出事啦！她大嬸！”整個身子便直往下滑，頓時昏暈過去了。
。。這可使湘綺也慌了手腳。她用盡力氣，托住了大娘的上半個身子，不讓她躺到地板上去，同時急忙指揮梅寶：“快，去拿冷水來！還有臉盆、毛巾，一起都端來！”
。。梅寶車轉身子，飛步搶進廚房，卻突然想起毛巾都在二樓，便又趕緊抽身，往樓梯上衝。
。。這一陣子的折騰，聲響不小，把羅裕華夫婦和他家的女傭李媽、婢女阿菊都鬧醒了。大家陸續來到客廳，幫著給大娘按胸順氣，撬開牙關灌湯水，敷冷毛巾……足足亂了七八分鐘，韓大娘的眼睛才睜開。可是她一見梅寶，又緊緊地抓住了她的雙手嚎啕大哭，半句話也吐不出來。
。。梅寶猜不透韓家究竟出了什麼事，只是用自己的手帕輕輕地給韓大娘擦抹眼淚。
。。羅裕華的妻子張近玉皺起眉尖，靠在旁邊的一張皮椅子上，冷冷地瞅著那個衣衫破舊的不速之客，透出很不高興的神氣。
。。湘綺拉過韓大娘的手，輕言細語地撫慰了大半天，好容易才使她止住悲泣，說出了當天他們一家遭到的那場飛來橫禍。
。。和梅寶的分手，使韓家祖孫三代都感到有些黯然；可是他們知道得很清楚，湘綺和梅寶自己還沒有家，過的是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可能把他們挈帶在一起。梅寶雖然年輕心熱，曾私下懇求母親，希望至少把韓家姑娘也接到她舅舅家去。但湘綺畢竟比她多懂得一些世故人情，知道哥哥羅裕華目下正在失業中，經濟遠沒有過去寬裕，而她嫂子張近玉的性氣又是早已被她看透了的，因此只能反覆勸導梅寶，使她放棄了那種幻想。
。。後來韓家姑娘和梅寶少不得常有來往，但更多的是梅寶去看望她。逢到學校放假的日子，梅寶往往丟掉一切，整天和她這位曾共患難的朋友做伴，形影不離。
。。韓老頭的處境依然很糟。他既無門路，又沒什麼特長，一時又不敢貿然回到山東老家去，於是只能繼續留在上海，以東新橋附近的那所小客棧為家。父女倆仍操舊業，每天晚上，一個挾著把京胡，一個捧著個戲摺子，挨進酒菜館去賣唱，多少掙幾個錢來維持生活。可是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日本軍國主義者乾脆把英、美、法各國的勢力都趕走了，使自己成為上海唯一的主宰，對中國老百姓的奴役則越來越殘暴，往往藉口搜查抗日分子，任意抓人殺人，甚至把一大片居民區封鎖起來，幾天、幾個星期不準人們出入，造成大批老弱婦孺和重病號的死亡。而在那些燈紅酒綠的大飯店、大酒樓裡大吃大喝、逍遙作樂的，則幾乎全是日本軍官、特務以及漢奸、偽軍、偽警之流。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一不高興，就出歪點子作踐人；幾杯黃湯下肚，更是獸性大發，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在這種情況下，韓老頭縱然餓得兩眼發花，也不敢虎口覓食，再帶著愛女出去賣唱。
。。全家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多虧一位山東同鄉的熱情幫助，介紹老韓到附近的一處菜場裡去，幫那些較大的攤販做些雜務，每月掙上幾個錢。他老母和妻子原會做些北方面食，就每天蒸上幾籠棗糕、窩窩頭之類，讓韓鳳英拿到菜場外面，擺個攤子做小生意。
。。梅寶知道他們生活艱苦，也不時從湘綺那裡拿一些錢來接濟他們，或者在她母親為自己做新衣時，故意要求多做一套，轉送給韓鳳英。韓家的人自然也很感動，老韓往往特地去買來黑市白麵粉，要他妻子做一些比較精緻的糕點，讓女兒送到羅家去作為答謝。
。。這天下午，太陽快下山了，菜場正上晚市。一個日本軍官帶著兩名偽警，在韓家姑娘擺的攤子前經過。日本兵突然站住了腳，眯著一雙餓狼似的怪眼盡往韓鳳英的臉上瞟，窘得韓鳳英趕緊低下頭去。
“啊哈，花姑娘！這個花姑娘的好！”日本軍官涎著臉亂嚷，一邊回頭去向兩個偽警直打手勢
。。偽警們遲疑了一下，終於從兩邊往韓家姑娘的背後包抄過來
。。韓鳳英立刻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急忙扔下攤子，打算逃。可是已經遲了，那個矮胖粗壯的日本軍官搶上兩步，劈胸把她抓住；本來她還可以往後閃，但兩個偽警已把她的退路堵住了
。。韓鳳英情急拼命，一邊奮力掙扎，一邊撞開了右手的那個偽警，決心闖出去。但她那件破舊的上衣，在掙扎中劃然撕裂，她不得不先伸手掩住自己的胸膛，腳下遲了半步。那日本兵趁此趕上，又緊緊地扭住了她。
“救命哪！救命！…她繼續掙扎，同時狂呼求救。
。。有幾個行人正經過這裡，見到這一幕，都透出忿忿不平之色，緩緩地圍攏上來。但大家眼見那個日本軍官腰裡挎著盒子槍，誰又敢貿然出頭呢！兩個偽警則是咧著大嘴，站在一邊獰笑。
。。韓家姑娘平時縱然膽小謹慎，從不惹是生非，這時為了不甘受辱，也只得豁出去了，一路手抓口咬，全力抵抗。受傷的日本兵立時獸性大發，抽出一手，狠狠地在她臉上颳了幾下，打得韓鳳英鼻青眼腫，滿嘴鮮血。
。。正在這時候，老韓聞訊趕來，看到愛女危急，那裡還顧得自己，疾忙撲上去抱住了那個日本兵的腰，嘴裡直喊：“快逃快逃！”希望女兒能夠脫身。
。。受過柔道和摔交訓練的日本兵哪裡把韓老頭放在心上，只一轉身就把老韓摔倒了，跟著又舉起套著大皮靴的右腿，狠狠地在他小腹上踹了幾腳。
“呀！爸爸！”韓家姑娘一聲慘叫，就在人行道上昏死過去。
。。兩個偽警眼見韓老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褲襠裡血水流出，知道他十九已經喪命，便挨近那個日本軍官，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日本兵惡狠狠地瞪眼向四周掃視了一下，拍拍腰間的盒子槍，若無其事地邁開大步，走出了人群。
。。當菜場上的熟人趕到時，韓老頭已經嚥氣。韓家姑娘雖然被救醒了，卻直著雙眼，咬牙切齒地逢人便打。她已經給嚇瘋了。
。。韓大娘在慌急哀痛之中，雖然並沒有把這件禍事的始末都說清楚，可聽的人都已經愣住了，屋子裡出現了短時間的沉寂。羅湖綺、梅寶等聽完韓大娘訴說韓老頭和朝鳳英被日本兵迫害的經過後，都給愣住了。
。。梅寶睜著一雙淚眼，牢牢地瞅定自己的母親，顯出極度焦急的神氣，只盼湘綺立即點頭，讓自己儘快奔赴東新橋探視韓鳳英；或者大家一起趕去，想法子把韓家救出困境。
。。湘綺這時心裡也十分難受，並且立即意識到自己和梅寶都義不容辭，應該馬上跟著韓大娘回去，幫她料理老的後事，更重要的是必須趕緊送韓家姑娘進醫院。但她在前半生中飽經憂患，且已進入中年，自然要比梅寶想得多，也沉穩得多。
。。儘管日本侵略軍的頭子為了故示鎮定，還沒有在市區正式釋出戒嚴令，但實際上各處通衢要道都已設定了許多路障，鐵絲網和沙袋滿街都是，隨時可以堵塞起來，禁止通行。日本憲兵和海軍陸戰隊的崗哨、遊動哨更是星羅棋佈，所在都有，撞到他們等於碰上凶神惡鬼，平白無故地會出事。因此在這樣的深夜裡，一般老百姓都是不敢出門的。況且淪陷區內汽油匱乏，一切可用的燃料的儲運和供應，全部由日本軍方控制，出租汽車早已全部停駛，一般富戶也很少有自備小汽車了。晚上既沒有公共車輛，連三輪車也很難僱到。這時候要從位於西區小沙渡路上的羅家趕到東新橋去，根本無車可搭。方才韓大娘是在情急無計中才拼性捨命地徒步奔來的，此刻如果再要她徒步趕回去，體力也未必能夠支援。
。。急人之難固然要緊，湘綺也決不願意再讓梅寶去涉險了就是她自己，也還不是個白髮蕭蕭的老婆婆，半夜裡在外邊走路，同樣很不安全。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竟使她半天拿不定主意，只是搓著雙手，低下頭出神。
“二妹…羅裕華看到湘綺神色之間十分為難，忍不住想幫上一手。可是他妻子已走了上來，拉住他的衣袖，搶先發話了：“我得要命。離天亮還早，上去吧，先睡一覺再說“說話間已推著羅裕華往廊下走。
。。湘綺不願難為她哥哥，便毅然向梅寶揮一下手：“你和李媽快到外邊去，有三輪車先僱下
。。梅寶正等著她母親發令，一聽馬上跟李媽一前一後地衝了出去。
“慢一點，梅寶，讓少華跟李媽去。”羅裕華感到太過意不去了，急忙高聲阻止，一邊摔掉妻子的手，急步走向餐室前面少華睡的那間小書房去，想喊醒自己的兒子
。。張近玉心裡儘管不願意，但也沒有理由公然反對，只得很勉強地跟了上去。可是出乎他們意料，進了小書房，竟發現床上是空的，少華影蹤不見。張近玉這一急可不小，頓時胡思亂想起來。少華平素敬重湘綺，心戀梅寶，她都是知道的，於是一個結論立刻在她頭腦裡形成了。
“二妹，”她怒衝衝地退回來，瞪圓眼睛向湘綺質問：“您把少華支往哪兒去啦？”
。。湘綺也大為詫異。這才想起大家已經吵鬧了好一陣，始終沒見羅少華走出來。這個青年人不可能睡得那麼死呀！
“嫂子，方才是梅寶下樓開的門，以後的事你們都在場，誰也沒見過少華。”她理直氣壯地回答。
。。這時羅裕華也慌了神，朝著樓梯口一迭聲地高叫：“少華、少華，你在樓上嗎？”樓上寂然無聲。
。。虧得李媽還沒有和梅寶走出後門，聽到叫聲，忙返回來說明：“昨夜老爺才上樓不多一會，我就聽到後門響。隔著窗子一望，出去的是少爺
“混帳！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們？”張近玉使出闊太太的性氣，蠻橫地責怪李媽：“來了四、五年，還象木頭一樣！”
。。湘綺聽不入耳，插嘴說：“不用急，少華也二十出頭啦，想是外邊有事耽擱，天亮了自會回來的。”跟著她就催促李媽：“走吧，沒有你的事，先跟梅寶出去找車要緊！”
。。張近玉瞪了歪在沙發上發怔的韓大娘一眼，忿然衝上半樓梯，抓起電話機便撥。
。。羅太太撥了一陣電話，吵醒了好幾家熟人，但答覆都說少華沒有去過。她又急又怒，一會兒嗔怪丈夫，一會兒亂罵阿菊，煩躁得象頭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樣。
。。這時，湘綺也幾乎無法再保持冷靜。梅寶和李媽出去已快半個小時了，至今未回，三輪車肯定還沒有找到。會客室裡的韓大娘又在低聲啜泣，自己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她。
“滴鈴鈴……滴鈴鈴…張近玉又在打電話了。
。。湘綺猛然想起自己來到上海之後，一直保持著接觸的老同學黃明蘭。她是位醫生，在一家產科醫院當主任，說不定會有辦法解決僱車問題，應該打個電話去試一試。
。。湊張近玉剛放下電話筒跟羅裕華爭吵的機會，她疾忙走近話機，撥了黃醫生家的號碼。不料半晌沒人接。她再試打同德產科醫院，黃醫生倒正在班上。
“那好，我乾脆給您派輛救護車去，你們照付車費就是。”黃明蘭馬上給她想了一個主意。
。。湘綺也顧不得她嫂子樂意不樂意，趕緊回到房裡，取了錢包，然後走下樓，扶著韓大娘，打起精神往外走。梅寶正在弄口望著那輛突如其來的救護車發，直至湘綺向她揮手示意，她才喜出望外地搶先跳上車去。
。。待們坐著車趕到東新橋那邊的小客棧時，帳房外面的壁鐘正指著一點三刻。
。。韓家住的那間斗室裡一片混亂，桌都翻倒了，老奶奶躺在床上呻吟不絕。肥胖的老闆娘虎著臉坐守在房門口，擋住了兩三個趕來探望的韓家的親友。幽暗的屋角里，緊靠著一口破木箱，象受驚的家鴿似地蹲著神志不清的韓風英。可是她既不動，也不出聲，只睜大一對疲倦的眸子，怔怔地瞅著門口，滿臉悽惶驚怖之色。
。。她發現屋子裡進去了人，立刻尖叫起來，身子沒命地往後縮，恨不得隱進板壁裡去。
“孩子，別怕，是媽呀……韓大娘急忙安慰她
。。韓風英雖然不再驚叫，卻還是不停地搖手，不讓她們接近。梅寶看到她的好朋友果然已經神經失常，一顆心立刻收緊攏來，象被幾道鋼圈箍住一樣。她知道韓鳳英已經失去理智，很可能會動手打人，卻並不害怕，一面往那個犄角里走，一面柔聲地說：“姐姐，瞧，我是梅寶呀！…
。。梅寶兩個字神奇地起了作用，韓家姑娘稍稍安定了。梅寶緩步捱到她跟前，用手輕輕地給她整理散亂的頭髮。
……梅寶？她……在唸書。……我要……要去找…她…”韓家姑娘仍然沒有清醒，仰起她那慘白的臉，凝望著蛛網塵封的屋頂，喃喃自語。
。。姐姐，我不是來了嗎？”梅寶強忍悲痛，向她堆出笑臉來
。。湘綺注意到，韓家姑娘見了梅寶，精神已稍稍安定，暫時可以把她放一放，此刻應該先處理別的事情。她問過小客棧的老闆娘，知道到今天為止，韓家只欠交七天房租，便取出錢來，一次先付了半個月。
“也好，只要不欠房租，讓她們住下去也行。”老闆娘向湘綺上下打量了一陣，臉色開始緩和，“可是我得把話說在頭裡，她家的大姑娘已經瘋啦，方才還打過人。咱們是開棧房的，不能收容瘋子，你們得趕快送她進醫院…”
。。不用說，這正是湘綺決定要做的事，但她考慮到送韓家姑娘進醫院，也不是件想辦就能辦到的事，必須先跟黃明蘭商量，取得她的幫助，這樣就只能等她下了班之後再辦了。
。。這時韓家的親友又陸續來了幾位。在老韓慘死後一直守護在他屍體旁邊的那位山東同鄉，也打發兒子送來了一筆錢，說是菜場攤販和職工們湊集的，要韓大娘收下
。。人手已多，錢也有了，大家就決定分頭辦事。韓大娘帶著一批年輕力壯的親友忙著出去收屍盛殮。幾位婦女留下幫同料理家務。湘綺先給老奶奶穿衣，洗臉，煮早飯，然後商得了對面那位鄰居的同意，暫時讓老奶奶到他們房裡去歇息，由別人伴著說話，免得她瞧著家裡的情景傷心。
。。但韓家姑娘的病情忽然又起變化，一會兒緊緊地摟著梅寶嚎啕大哭，一會兒狂跳起來，高叫：“爸爸！爸爸！”一會兒又蹲下身子，在地上撒尿，把衣褲鞋襪都弄溼了，慌得梅寶手忙腳亂，不住地替她收拾。別的人又害怕，不敢走上去幫忙
。。湘綺只得趕緊再打電話，找黃明蘭醫生求助。
。。當時上海的醫院，大致上有半數屬於各國教會所辦，其餘的一半則是私人經營的，目的幾乎都在謀利。對於精神病患者，既歡迎又不歡迎。凡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花得起大錢的，他們搶著接受，即使自己院裡並沒有專科醫生，也會趕緊騰出病房來安置。如果一般窮苦的病人，那就是本來掛著精神病醫院招牌的，也會託故拒絕，即使不得已收受了下來，又簡直把病人當作犯人一樣，往往以預防出事為理由，經常捆住了他們的手腳，不準自由行動，反正這樣最省事。至於病治得好治不好，他們就不管了。
。。這些情況，在上海行醫多年的黃明蘭自然都清楚，因此她接了湘綺打去求助的電話，感到非常為難。
“媽媽，那我們就把姐姐帶回去吧。我跟舅舅、舅媽磕頭求他們讓姐姐住幾天再說。”梅寶發現她母親打完電話上樓，透出束手無策的神氣，便湊近她身邊，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湘綺當然知道這是絕對行不通的。好容易等候到天色大明，她急忙再找到黃醫生的家裡，把各種困難都攤了出來，請求對方指點
“讓我找一個相熟的精神科醫生先去看一下，再作決定。”黃醫生考慮了好一會，頭腦裡才有了個方案。
。。被邀請來的專科醫生診斷的結果，認為韓家姑娘確有精神分裂症的跡象，但病還初起，上緊服藥治療，有可能控制，並逐漸恢復正常；倒是住院的問題，大家都感到棘手。
。。黃明蘭和羅湘綺從小同學，感情一直很好，看她惶急無計，最後只得表示：“還是我來擔這份干係吧。讓她乾脆住到我們醫院裡去，找個單間，作為普通的婦科病人。好在院長是開藥房的，不大上醫院來，又是外行，容易瞞得過他，別人跟我都不錯……。”
。。羅湘綺聽了，感激得拉住了她的手，半天不放。
。。但黃醫生也有個條件。她看到韓家姑娘有梅寶在身旁時總象得到了保護似的，比較安靜一些，因此再三宣告，至少在最初的幾天裡，梅寶必須一起住進醫院，幫同照料。湘綺想到梅寶的學業，有些為難。
“不，媽媽，我一定要陪姐姐！別人照看她，我不放心。”梅寶卻非常堅決，而且還悄悄地說出了自己的理由：“現在學校裡要我們念日文，我正不樂意，不去最好！”
。。湘綺和黃醫生都笑了。
。。可是黃醫生已不可能再動用醫院裡的救護車了。為了怕韓鳳英在中途吵鬧哭泣，出什麼岔子，湘綺不得不把方才那位精神科醫生留下的鎮靜劑，讓梅寶給韓風英服下，待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之後，才僱了三輪車，上同德醫院去。及至她們在黃明蘭醫生的安排下，扶著韓鳳英躺上病床，時間已近中午了。
。。湘綺長長地鬆了口氣，正想轉身下樓打電話告訴韓大娘，不料韓鳳英服的藥太少，藥力已失，突然一驚而醒。
“爸爸！爸爸！東洋鬼子帶著槍哪，別惹他，別惹他…她的目光接觸到周圍陌生的環境，頓時加倍地慌亂起來。
。。別怕，姐姐，我在這兒哪！”
“韓姑娘，你先歇息，你媽一會兒準到。”
。。儘管梅寶和湘綺都忙著安慰她，但韓風英象沒聽到一樣，拔步就往門口衝，對攔阻她的人就亂打亂抓。湘綺被推得摔倒在地，梅寶臉上也給抓破了兩處。
。。黃醫生急了，正打算出去叫人。
“等一下，黃阿姨。”梅寶靈機一動，急忙搖手阻止。接著她一路喘氣，一路低聲向韓鳳英說：
“姐姐，咱們該出去賣唱啦！”她整整衣襟，竭力堆出微笑，凝視著對方。
。。這些做作果然立刻使失去了理智的韓家姑娘，覺得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境界中，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梅寶又馬上輕聲細語地說：“大伯今兒教的那段原板真難唱。姐，你聽著有哪兒不對？”說完，她真的哼了幾句《武家坡》中王寶釧的唱詞。
。。精神病人在發作的時候，醫生們往往趕緊設法岔開他們的思路，使病情得到緩和。這時倒給梅寶在無意中用上了。
“我怕沒有你唱得好。”韓家姑娘竟被逗得開口說話了，臉上還透出一種謙讓的神氣。
。。湘綺和黃醫生見梅寶這一手居然生效，才開始安下心來。
。。羅湘綺又對梅寶囑咐了一番，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匆匆趕回羅家。她原想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在天黑以前，把梅寶需用的衣物送進醫院去。哪知才跨進後門，就聽到張近玉拉開嗓子，正在放聲大哭，羅裕華似乎在勸慰：
…不要想得太壞，天還沒有黑，說不定過一會他會回來的…
。。湘綺不由一怔：“怎麼？少華到此刻還沒回家！”
。。她也開始焦急了。外邊是什麼個局面，她心裡很明白，再說多少年來，少華也從沒有徹夜不歸。
。。她憂心忡忡地走進餐室。張近玉一見，馬上抹著眼淚，迎上來抓住了湘綺的手，向她訴說：“家家都去找過啦，就是沒有訊息。這都怪你哥哥平時太馬虎，少華要出去就出去，要回來就回來，他一句也不問。孩子心上沒有了大人，什麼事幹不出來？”
。。可是，太太，前兩天他摔破了一個熱水瓶，你不是才狠狠地教訓過他嗎？怎麼他還不怕？…”因為有湘綺在旁邊，羅裕華大著膽子用話頂回去。
“放屁！照你那樣說，還是因為我罵了他，他才逃出去的嗎？”張近玉頓時火冒三丈，簡直象要跟丈夫拼命似的。
。。羅湘綺一面竭力從中勸解，一面卻也覺得事情很嚴重。因為少華的性氣，實際上她比羅裕華夫婦瞭解得更清楚，知道他絕不是在熱鬧場裡鬼混闖禍的墮落青年，交朋友也不太隨便，就是大學裡的同學，跟他常在一起的也不多，顯然沒有理由會離家這麼久。如果到天黑再不回來，那肯定已經出什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