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狗更需要上學的，其實是它們的主人

文 | 《財經》記者 葉徐彤

編輯 | 餘樂

一隻只毛茸茸的小狗枕著小枕頭，蓋著小被子，乖巧地睡成兩排。這張來自韓國某寵物幼兒園的“午睡照”萌翻了許多網友，也讓很多人第一次瞭解到寵物學校。但實際上，國內大部分的寵物學校都不會出現這麼和諧的畫面。

“這特別難實現。”北京一家寵物寄養訓練學校的創辦者李景龍告訴我們，馴導師要控制住這麼多條狗，讓它們互相不打架，還乖乖躺在那裡。照片裡那些狗在送去幼兒園之前，肯定已經有過良好的社會化訓練。

網路上聰明懂事的網紅狗狗從來都是“別人家的狗”，許多養寵人面臨的問題是“我家狗啥也不會”，甚至還毛病多多。

國內多數送狗去上學的養寵人是為了矯正狗的不良行為，比如爆衝、不能定點上廁所、亂叫擾民等等。這些養寵人由於自己無法解決問題，不得不尋求專業訓練師的幫助。在李景龍的“寵愛到家”學校，每隻問題狗狗會被寄養長達半個月至兩個月，每天在訓練師的單獨培訓下學習三到四個小時。養寵人則要為此花費數千元乃至上萬元。

這是一個正在快速擴張的市場。李景龍回憶稱，2009年自己入行時，全北京只有不到十家做寵物訓練的機構。現在，大眾點評中能搜尋到的北京寵物訓練學校有178家。企查查資料顯示，據不完全統計，全國從事寵物訓練的公司有2680家。

不過，我們採訪到的多位寵物訓練師都不約而同地說道，比狗更需要上學的，是它們的主人。

某寵物學校培訓科目/網路

網紅狗不代表所有狗

張先生養的邊牧有著“撲人、隨地大小便、一跑出去就叫不回來”等壞習慣。他無奈地說，“訓得都撓腦袋。我扔網球跟它玩，一開始它特別喜歡玩。結果讓我揍了一頓就不玩了，扔出球也不叼了。”所以他把狗送來寵物學校進行一個月的封閉式訓練。

要訓練寵物的行為習慣確實不簡單，需要具備專業的知識。比如一些狗存在的爆衝行為——狗外出散步時會拖著牽引繩用力衝在主人前面——並不是主人用勁拉緊繩子就能解決的。

成都動物園行為訓練組組長鄧俊發文解釋，狗出門後，散步過程中的各種氣味、聲音、視覺資訊於它而言是“砰砰砰”的密集散彈雨。他把狗的爆衝行為分為了“隨時無腦爆衝型”“遇見特定情況就爆衝型”“剛出門時爆衝型”幾種型別，而每種行為形成的具體原因都不一樣，行為調整訓練方式也理應不同。比如對於“遇見特定情況就爆衝型”的狗狗，需要對那些刺激物進行脫敏練習。

國內大部分的寵物訓練課，主要分為行為糾正、基礎的服從性科目（禁止、臥下、握手等動作）和觀賞性科目（鞠躬、祈禱、打滾、裝死等動作）。行為糾正和服從性課程的價格多在3000-6000元之間，是多數送寵物上學的養寵人願意報的課。難度更大、教學時間長達數月的觀賞性教程，價格達上萬元，選擇的人就少多了。

訓練師教狗狗做“禱告” 攝影/葉徐彤

寵物訓練學校主要為線下寄養訓練，主人需要將寵物寄養在訓練基地。近兩年，疫情又催生出了不少做線上訓練的團隊。PerSonTeTOPIA（以下簡稱PST）是一家專做線上課程的寵物訓練團隊。創始人張昕說，學員裡年輕人比較多，大部分是女性，經濟條件較好，很願意為狗付出時間和精力。

有意思的是，這些課程主要教的是狗，很少有針對貓的課程。張昕表示，貓是獨居動物，給人類造成的困惑沒那麼多，而狗是社交需求非常強烈的動物，出問題的機率會比貓大。另一方面，貓太靈活了，會上樹，容易走丟，增加了線下寵物學校的管理難度。

貓可以長時間呆在室內，狗是需要外出的。城市裡的狗要和人類一起坐電梯、等紅綠燈，需要遵循更多的規則。24歲的桂子（小紅書使用者@up積極向上） 養了一隻名為up的邊牧，up比較乖，沒有什麼不良行為。但在up 4個月大的時候，桂子還是送它去學了4800元的中級班，包括隨行、等待、喚回、拒食、擊掌等服從性科目。“去學校主要是想從小培養它的城市生活狀態。”桂子說。

up畢業證書 受訪者供圖

城市狗的社會化訓練很重要。李景龍的妻子張曉紅是一位從業近十年的訓導師。她說，狗狗在一歲前要多換環境，多見人，才能脾氣好、不打架、不咬人。它跟各種各樣的動物都打過交道，就不好奇了，見誰都不怕。那些常關在屋裡的狗，見到外人就會叫。4-8個月之間是最好的訓練階段，錯過就不好改了。

訓導師給狗訓練的第一天通常是摸清楚狗的習性，和它熟悉起來。每隻狗的脾氣、性格都不同，比如邊牧性格粘人，柴犬的服從性則差很多，性格比較倔強、自主。“好多網紅狗不能代表所有的狗，狗跟狗也不同。這個方法我能去訓那隻狗，下一個狗就不一定能用這個方法了。”李景龍說。

寵物訓練方法主要分為正向訓練和獎懲並用的傳統訓練。近年來，更人道和安全的正向訓練法更被推崇。正向訓練即創造機會讓主人希望的行為發生，然後獎勵狗狗正確的行為，正面鞏固狗狗做這個動作的意識，並且避免使用恐嚇、體罰等懲罰行為。

小紅書使用者@魚哥上架 曾經送狗狗去寄宿學校改造。她對我們表示，接回狗狗到家後最大的感觸不是狗狗有多聽話，而是覺得狗狗很不安和驚慌，似乎有些憂鬱。她頓時有些愧疚，不知道送狗狗上學到底是對還是錯。

雖然正向訓練宣傳得不少，但很多養寵人仍不瞭解。張昕去年夏天參加一個養寵人的線下沙龍時，發現正向訓練雖然推廣了很多年，但推廣率幾乎為零。

主人比狗更需要上學

很多養寵人容易忽略，比狗更需要上學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狗的行為問題是人類錯誤的養育方式帶來的。“許多人都是一衝動買了狗，然後發現我這狗怎麼這麼煩人。”張昕說，其實他們連怎麼養狗都不會，比如該吃什麼、該準備什麼都不會，更重要的是大家不瞭解狗這個物種。

“我們人對狗的很多要求，人類看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其實對狗來說很難。大家沒有想過狗是需要學習才能明白的。很多人都覺得狗不會就揍，爆衝就揍、隨地拉尿就揍，這是最大的一個誤區。”

不少養寵人以為把狗交給寵物學校教，就能一勞永逸，夢想著像產品回廠返修一樣，隔月就可以領回家一條無比聽話的狗。一些寵物學校的宣傳也給了養寵人這樣的幻想。在對比圖片中，狗狗在被教前問題多多，40天教學後就脫胎換骨成乖巧聽話的模樣。似乎比人類的熊孩子好改造多了。

一家寵物寄養訓練學校的宣傳圖片 圖/美團

實際情況並非這樣。在寵物訓練學校的網路差評中，常有養寵人抱怨，狗狗回家後還是老樣子。

這是因為狗是一個情景學習的動物，學習時記住的是眼前的景象，回到家後換了差別很大的環境，需要跟隨主人重新學習。如果主人自己沒學會控制的方法，狗即使在學校訓練得非常好，回家也會反彈。

訓練師對主人的教育比對狗更重要。“你要教會主人獎勵的時機和對標準的把控。如果主人是個小白，狗很難自己調整。”張昕表示，主人一定要學習、做出改變。

PST的教學理念強調主人要和狗培養良好的關係。“很多人把太多注意力放在狗為什麼不好，怎麼能讓它停止這些不好的行為。實際狗的一些不良行為，體現的是狗和人之間的關係非常不好。”

張昕舉例，為什麼有人的狗出去玩一撒手就叫不回來？因為主人和狗的關係差，或者狗認為他是一個價值非常低的人，外面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比他有趣。“我們希望透過遊戲的形式來讓狗覺得跟你在一塊特別好玩、特別安全，這樣狗才能有自信，可以解決問題，獲得成就感。如果你的狗最後可以完成很多東西，但是它跟你的關係依舊不好，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成功的訓練。”

張曉紅自稱從業數年來，遇到過各種問題的狗，其他訓練師搞不定的狗，交給她都能成功調整，從沒失敗過的。“其實所有的狗都特別聰明，只是需要人類找到好的方法去引導。你看流浪狗也不笨的，它逃生能力為什麼那麼強？因為它心眼也不少，一樣生性敏感。”

養寵人在訓練師培訓下教狗狗“裝死” 攝影/葉徐彤

寵物訓練行業多是小微企業，專業訓練師數量少

寵物訓練的市場在持續擴大，新出現的寵物學校越來越多，但是不少機構創辦第二年就死掉了。

“這一行不好做，特別心累，一條狗相當於一個孩子。”張曉紅覺得做寵物寄養訓練會比辦幼兒園還辛苦，至少幼兒園的小孩子到了晚上就送回家，而寄養基地的狗狗要照看幾十天。“最難控制的是狗狗生病。”她認為，不是真正喜歡狗的人，很難堅持下去。

大部分寵物訓練機構都是小微企業、個人工作室，由從業數年的資深訓練師自己單獨創業。由於具備企業管理素養的訓練師很少，導致公司一般很難擴大規模。

張曉紅和李景龍共同管理的這家寵物寄養訓練機構，就是一家典型的夫妻檔小公司。團隊員工除了他倆還有七名訓練師，每一名訓練師都是李景龍手把手教出來的。兩夫妻包攬了財務、客戶接待、網路宣傳運營這些事務，張曉紅還需要給包吃包住的員工做一日三餐。

狗狗畢業前經歷考核 圖/李景龍

此外，國內經過多年系統專業訓練的寵物訓練師數量很少。李景龍認為，一個成熟的訓練師，至少需要培訓三年時間。光自己會訓狗是不夠的，還要會教別人。

早在2006年，國家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編寫的《寵物訓導師國家職業標準》確定了

寵物訓導師這個職業。但寵物訓導師缺乏完善的職業標準認證體系。有些訓導員缺乏相關資質也能上崗，更甚者私下用粗暴的方式來對待狗。

張昕畢業於北京大學醫學部，曾是一名口腔科大夫。在她看來，當訓練師和當醫生非常像，是理論與實操不斷結合的一個學科，學無止境。

在國外，寵物訓練發展的歷史很長，被看作一門嚴肅的自然科學，有Animal behavior（動物行為學）專業。大量訓練師的背景可能是動物醫生、學動物行為學或心理學的。

相比之下，國內對於寵物訓練師缺乏規範化、體系化的職業培訓。目前國內寵物行業的入行門檻不高，從業人員的素養參差不齊。這是很多養寵人不放心把寵物送去寄養訓練機構的原因。

怎樣成為一個合格的狗主人？

“這玩意智力的上限就是兩歲小孩，有啥好訓的。”“狗子負責賣萌就可以，學個握手能當飯吃嗎？還送狗子上學，這是智商稅吧！” 不少人對寵物訓練的接受度並不高。

張昕認為，寵物和主人的學習是有必要的，可以讓寵物的生存環境更好。“我們國家的養狗環境並不好，有那麼多人討厭狗，甚至去毒狗。但是如果我們每一個養狗人都把狗調整到一個很好的狀態，狗沒有那麼多招人煩的問題，那些不喜歡狗的人也會對狗更包容。”

很多國家和地區對於養犬有著嚴格的門檻。在奧地利維也納，狗主人要參加遛狗執照考試。內容包括筆試和實踐能力，以考核主人對狗知識的瞭解和遛狗能力。典型的問題諸如“當你的愛狗在搖動尾巴時，你如何確定它是高興、激動還是煩躁？”透過考試的人可以免交養狗稅。

丹麥政府會提供免費的幼犬班課程給主人。身居丹麥的網友Carrie Zhu分享，因政策不允許，在丹麥沒有賣狗的寵物店。最常見的買狗方式是去犬種登記排隊，需要填寫簡歷和麵試，包括工作、居住條件、對狗的理解都會被納入考核，“感覺比我找工作還難。”

在韓國首爾，政府對飼養寵物的市民免費提供“寵物行為糾正”、“寵物的社會化和禮儀訓練”課程，也會舉辦考試。“一隻6個月大的小狗對陌生人很警戒，散步時身後有人經過就狂吠不止。在帶小狗散步時，以下哪些是飼養者需要格外注意的事項？”這是2019年12月，韓國首爾市政府舉行的“寵物飼養者能力考試”中的一道常識題。

規範的養寵環境，為前文所述的韓國寵物幼兒園的運營打下良好基礎。

今年6月，成都的一家寵物幼兒園登上微博熱搜。和那家韓國寵物幼兒園相似，也按課程表上課、有“校車”接送、辦日託班。但是，這家寵物學校的氛圍卻沒有那麼其樂融融。在點評網站上，一些去過這家幼兒園的養寵人打下差評，批評愛打架的狗沒有被分開管理，自己的狗狗被其他狗咬傷流血。

當下，越來越多人願意為寵物付出，具備良好養寵素養的主人也在增加。

27歲的Yuki說，“我的狗狗我是當成孩子養的。”她為兩隻狗狗的花銷一年至少三萬，“生病可能會上浮一些，今年我們家一隻狗狗髕骨手術花了一萬。”此外還在寵物美容、買營養產品和日用品上開銷不少。

Yuki為“兜兜”精心佈置的狗窩/受訪者供圖

其中一隻狗狗“兜兜”曾經有在家裡亂拉亂尿的毛病，而且不敢出門。Yuki為此買過網上課程，後來把狗狗交給專業訓練師培訓，又在家採用正向引導鞏固了一段時期後，兜兜已經不再犯錯了，也敢出門散步了。

和人類一樣，狗狗需要學校教育，更需要家庭教育。“陪狗狗多了，狗狗真的會像人一樣，而且比較溫順，不太會有攻擊性。”在她看來，狗狗就像小孩子，多了個羈絆，令人操心，但帶來的治癒無法替代。

Yuki目前還沒有生孩子的計劃。她認為，養孩子需要承擔的責任和壓力更多，孩子不是盡力就能養好的，而狗狗是盡力就能養好的。

注：應受訪者要求，除李景龍、張昕外，其餘受訪者姓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