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漢朝以來，以賈誼《過秦論》為代表的文章一直在討論秦朝速亡的原因。已有討論透過敘述暴秦來探討秦亡的歷史原因，主要關注普通民眾的社會處境。但是，秦吏的處境卻未得到重視，故而有必要予以探討。
第一，秦律對秦吏之嚴苛。吏是秦朝統治全國的主要依靠力量，但其處境並不好，秦律對其要求非常嚴苛。按照秦朝的“七科謫”規定，七種人經常被謫發遠征或戍邊，第一便是“吏有罪”。例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三十四年，謫治獄吏不直者，築長城及南越地。”治獄不公正的官吏，要被貶謫到邊疆去築長城或者戍守南越。
吏若違反秦律，將予以嚴厲懲罰。《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記載：“甲徙居，徙數謁吏，吏環，弗為更籍，今甲有耐、貲罪，問吏可（何）論？耐以上，當貲二甲。”甲需要遷徙住地，數次請求吏為其遷移戶籍，吏推卻不辦理。秦律對於這個吏的懲罰是罰繳兩副鎧甲。
“害盜別徼而盜，駕（加）辠（罪）之。”（《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負責追捕罪犯的小吏如果知法犯法，自己盜竊，就要加罪處罰，即比照“群盜”罪處理，而秦律對“群盜”罪的量刑重於普通盜竊罪。五人以上即為群盜，“五人盜，臧（贓）一錢以上，斬左止，有（又）黥以為城旦”。群盜罪，贓一錢以上就要斬去左腳，還要處以黥刑並罰做苦役。這條簡文體現了對秦吏的輕罪重罰。
秦律還有職務連坐之法，一人犯罪會連及上司或下屬。《睡虎地秦墓竹簡·效律》中規定：“尉計及尉官吏節（即）有劾，其令、丞坐之，如它官然。”下屬官吏尉計和尉犯了罪，縣令、縣丞要連坐。從“如它官然”一語可以看出，秦代官府的其他官吏之間都有連坐的規定。這種迫使秦吏互相監視、人為地製造利害關係以加強統治的做法，必然使秦吏處於不安、恐懼的狀態中。
第二，秦律執行之徹底與繁密。秦律對吏的嚴苛規定，其執行是非常徹底的。《漢書·夏侯嬰傳》載：“（夏侯）嬰已而試補縣吏，與高祖相愛。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移獄覆，嬰坐高祖系歲餘，掠笞數百，終脫高祖。”秦時，官吏傷人是重罪。劉邦作為官吏，傷人要受到嚴厲懲罰，夏侯嬰為開脫劉邦，自證劉邦沒有傷害自己，竟然坐獄歲餘，被掠笞數百！可見秦律對秦吏的輕罪重罰和執行之嚴苛、徹底。
秦律還非常繁密，《嶽麓書院藏秦簡》“暨過誤失坐官案”記載，一個名叫暨的官吏因工作上的過錯，以及因上司或屬下而連坐，先後被“八劾”，其中八月的一天中就有“二劾”，“暨坐八劾：小犯令二，大誤一，坐官、小誤五”。暨為自己申辯說：“不幸過誤失，坐官弗得，非敢端犯法令，赴隧以成私殹（也）。”暨解釋說，這些過失不是他故意為之，而是不經意間觸犯了秦律。可見秦吏觸犯秦律，真是防不勝防。
第三，新地吏地位低下。新地吏是秦新徵服地域上的吏，其所處狀況更糟糕。《裡耶秦簡牘校釋》載：“廿六年十二月癸丑朔庚申，遷陵守祿敢言之：沮守瘳言：課廿四年畜息子得錢殿。沮守周主。為新地吏，令縣論言史（事）。問之，周不在遷陵。敢言之。以荊山道丞印行（Ⅳ8—1516）。”這段簡文中記錄的是，沮縣的縣令周在“畜息子得錢”的考核中排名最後一等，因此被任命為新地吏。《嶽麓書院藏秦簡》（伍）載：“以上及唯（雖）不盈三，一歲病不視事盈三月以上者，皆免。病有瘳，令為新地吏及戍如吏。有適過，廢，免為新地吏（276/1865）。”即是說，官吏在一年中因生病不能正常辦公達三個月以上者，要被免職；病癒後，要被任命為新地吏或派去戍邊，同因為犯有過錯被免職、廢黜而任新地吏的官吏一樣。
據上述簡文可知，工作考核為最後一等的官吏、因身體有病患三個月以上不能正常辦公的官吏、有過錯被免職或者被廢黜的官吏，都要被派到六國舊地去任職。其一，這種政策不僅對患病的官吏缺乏關懷，而且他們痊癒後要被懲罰性地任命為新地吏。其二，新地吏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低於秦故地的吏。秦律中言及新地吏，帶有很強的貶黜語氣，有被髮配戍邊之感。這些被任命的新地吏，難以達到維持新徵服地區統治秩序的目的。
第四，秦吏參加反秦戰爭。秦律對吏的處罰，是重於普通平民的。秦律對秦吏輕罪重罰，要求嚴苛，且有罪的秦吏要被謫發去遠征或戍邊；又有職務連坐之法，法網細密，稍有不慎便會觸犯法律；就連因身體有病患不能正常辦公的官吏也要被罰做新地吏；從劉邦之事來看，秦律的執行既嚴苛又徹底、堅決。在新徵服的地域上，新地吏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很低，所處狀況更不好。在如此繁密、嚴苛的秦律之下，秦吏作為秦政權維持統治的主要依靠力量，一直處於緊張和恐懼之中，所處境況很糟糕。
秦朝對秦吏過於嚴苛，致使其國家歸屬感不強，秦吏是懾於刑殺才去做官吏的。如侯生、盧生相與謀曰：“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史記·秦始皇本紀》）莫敢盡忠是秦亡之前官員的普遍情況。
正因為如此，大量秦吏參與到反秦戰爭之中。在劉邦功臣集團中，秦吏佔總數的13%，例如，劉邦、張蒼、叔孫通、蕭何、曹參、酈食其、夏侯嬰、陳嬰、周昌、周苛、任敖、申屠嘉、吳芮等。其中，張蒼就是不堪吏治嚴苛而從秦廷逃跑跟隨劉邦起事的。除了反秦的秦吏，還有很多秦吏不戰而降，加速了秦朝的滅亡。例如，劉邦西攻秦，秦吏放棄抵抗者為數不少。秦吏“不安其位”，加劇了秦朝“土崩”之勢。
（本文系甘肅省社科規劃專案“東漢士大夫群體與地方社會秩序研究”（YB025）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西北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張繼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