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麗散文給予我的審美效果是驚喜的，這樣帶有定性的判斷絕非主觀臆說，而是基於對其散文的閱讀。我最先讀到她的散文是《窯洞裡的江湖》和《邊角之地》，心頭陡然一亮，就判定她的作品是散文界的新收穫。她的散文具有相當高的品質，她用充滿著生命質感的語言，豐富地呈現了富有質感的生命。我識定一個散文家優秀與否，語言是我首要判斷的，其次才是語言中蘊涵的人生情懷、生命的獨悟、思想，等等。楊亞麗在這兩點上都是出色的。這次，從她的散文集《獐子路過瓜田》，一下子讀到16篇散文。這是閱讀者的盛宴，是閱讀者的一次藝術之旅。
她的散文，語言充滿著強勁的藝術張力，語言的生命質感強。我之所以特別並且首先強調這點，恰恰在於汗牛充棟的散文，用這一把藝術尺子來丈量，則平庸之作顯多。楊亞麗的語言，就讓她的散文撥向了散文佳作的一邊。一個散文作家要獲得這一藝術品質，其實並非一件易事，它需要一個作家很高的藝術天賦與一個作家內在悲天憫人的情懷，這種語言秉賦是一個作家綜合創造力的結果。它經由的路徑是，首先對生命的獨悟，由這種內在的獨悟繼而準確而有力地尋找到那個能全然表達、呈現獨悟的詞、獨特搭配的片語，在作家筆下湧出的詞和詞的獨特搭配，暫時改變詞與片語的原本的固有的意義與情感色彩，而使這個詞與片語陌生化，使它傳達出作家的獨有的、原生態式的、唯一的生活經驗和審美。每每讀到這樣的語言，我都暗暗擊節叫好。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他闡述了語言的重要性。“目光一暗”。（《獐子路過瓜田》）“冷我一眼”。（《放飛的麻雀》）“每一個字，都能擰出淚水”。（《憨僵奶》）這般充滿生命質感的極富藝術張力的語言，在這部散文中比比皆是，就是這樣美的語言，使閱讀者獲得了一次對世界全新的體驗。
聯想力的豐富與敘事的靈動、恣肆汪洋是楊亞麗散文的一個重要標識。聯想力於一個作家而言是很重要的藝術秉賦。她的散文，之所以能表達深廣的內容，呈現那個宏大的存在，其豐富的聯想力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英國哲學家休謨說，聯想的規律是相似、時空間的接近和原因結果。楊亞麗將這些規律的運用已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她藉助於聯想力，將原來看去逼仄的生活河流，呈現了豐盈與汪洋的狀貌。如《獐子路過瓜田》《憨僵奶》等，藉助豐富的聯想力，軸展了生活壯闊、恢弘、漫卷的畫面。而與聯想力唇齒相合的是敘事的靈動與恣情。楊亞麗的敘事瓷實而又具靈動的品質。這種品質是一個散文作家優秀的標配，楊亞麗具有。她的敘事，彷彿一把钁頭，每一下都紮紮實實地钁到土地，沒有一钁是落空的、虛妄的。在《憨僵奶》中，她的敘事視角、時序的轉換，顯得靈動而搖曳生姿，使讀者能多視角地進入生活幽深的隧道，從而多層面地感知生活、體驗生命。
語言是存在的家園，這是文學的真理，是語言的哲學。文學終究是藉助文學語言去抵達生命的彼岸，去抵達那份濃釅的鄉愁，去抵達那份作家獨有的生命體驗。楊亞麗的散文之所以為我之閱讀期許，就在於我能坐上她給予的語言之船，抵達那個獨特的存在，在她的語言呈現的存在裡，我吮咂了那份繾綣的濃郁的鄉愁，體悟到了一種獨有的生命體驗，並觀照了自己以及芸芸眾生的生命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慢慢甦醒人性、精神與靈魂。這是楊亞麗散文所具有的永恆的美。《放飛的麻雀》是非常具有分量的一篇。她在這個文學語境中，將麻雀喻指自己那個傷害他者又自我傷害的舅舅，她寫了舅舅眼底裡麻雀的命運，又寫了舅舅自己的命運，兩者互為所指，這個散文的結尾，對讀者而言，是一個很深的哲學啟迪。這篇散文所呈現的一切鄉村物象，都是鄉愁的引線，比如紅薯、雪、牛、河、麻雀、捉麻雀的篩子……“我第一次牽牛，實際是牛第一次牽我。它比我路熟，我倆沒磕沒碰到了家裡”。（《放飛的麻雀》）“我隱約覺得，週記老孃每每揭開旁人的傷疤，是為了療自己的傷痛”。（《憨僵奶》）讀到這樣的語言，沉凝、默想，之後是頓悟，是醍醐灌頂般的開懷，作家對生活或者說生命的感覺，是何等獨悟，它表達了別人沒有覺悟的人生經驗，而閱讀者正是經由此，獲得了人生審美。
悲天憫人的情懷，是楊亞麗散文的又一特質。悲天憫人是具有雙重意義的，既指一個寫作者應具有的自覺情懷，又指語言最後呈現的文字中瀰漫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楊亞麗的散文，大都是鄉愁的，她所涉獵的題材、內容，都是鄉村物事人，這些物象與人，都涵泳著綿綿的鄉愁。同時，不管她寫什麼人，不論她是帶上欣賞或批判的色彩，語言靜流下，綿綿無盡流淌著的是悲天憫人的情懷。《窯洞裡的江湖》是這一情懷最為濃稠的作品。一個個鄉村底層卑微的人物，依次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她帶著悲憫情懷的眼光，一一敘寫了老劉、老溫、老郜。亞里士多德說，憐憫是淨化人靈魂的重要路徑。我們讀了楊亞麗筆下的底層卑微人物，內心也無不為他們的人生際遇，喟然長嘆，長嘆之後而來的自我警省與人生觀照。
楊亞麗的散文是值得我們閱讀期許的。因為，她的散文給了我們語言與存在的雙重美感。
（本文為黃山書社《獐子路過瓜田》序）
【來源：河南工人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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