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藺
話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偏遠的湘西小城裡，每年初中畢業生都要下鄉當知青，可七零年屬馬的這一屆，卻破天荒不下鄉，烏拉拉一窩子全進廠當工人。
對茅狗和邊老六兩個小光蛋來說，幸運中又有點不幸。茅狗姓茅。他出生時，前邊哥姐都沒能存活，他爸害怕了，取名時嘆道：“取個狗名才好養！”茅狗這名字就叫開了。毛狗他爸解放前被抓壯丁，當了三年國軍汽車兵，就這點汙糟歷史，他成了小黑五類。進軍工廠？沒門！一般的廠子都進不了，只有個磚瓦廠你進不？對不起，沒得選！
邊老六也可憐，他家貧農當得好好的。可鬧土匪那年，老實巴交的爹見老族長鼓動族人上山鬧事，便稀里胡塗跟著當了幾天土匪。邊老六也成了小黑五類，只能進磚瓦廠。
親戚們聞訊都來勸阻：“磚瓦廠去不得！那原是一家勞改廠，剛轉為社會廠，壓坯燒磚的活，原都是勞改犯乾的，又重又髒又丟人！以後呀婆娘都沒得找！”
別無選擇，茅狗和邊老六還是去了。被分在磚瓦廠大車班拉大車。拉大車就是把溼磚坯從制磚車間拉到場埂上架得半牆高，蓋上毛草，等待曬乾；或者把幹坯拉進火窯燒；又或者將燒好的成品磚拉出火窯，到磚場碼成堆垛，都是大車班的活。
那活是苦，連勞改犯都喊受不了：雨天溼坯挺沉，拉不動。車輪深陷泥中，把渾身力氣拉盡了，那車鈷鑣還是紋絲不動！一天下來，人都累散了架！
往火窯裡送溼坯，或者往外拉成品磚，都讓人遭罪。大冬天去上班，得先把捂得暖和舒服的衣褲剝個精光，赤條條地，把那凍得跟硬冰殼子般的、一年四季不洗的、油晃晃的“上班襖”籠上，那一刻是打著寒顫，從溫柔鄉直墜落冰窖窿的感覺！
而進得火窯，炙人的熱浪又夾雜灰碴呼地騰起，撲面而來。可當你拉著大車噔出窯門，冷風又呼啦啦卷著雪花刮來，把臉面劈得又麻又痛！
茅狗和邊老六便常去醫務室泡病假條。遊廠醫一見他倆頭就搖得象撥浪鼓：“十六歲，童工啊！”說罷嗞地遞給哥倆每人一張病假條。
日子難過年年過。六七年光陰哧溜過去。哥倆重活苦活還沒熬出頭，問題又來了！青春期還沒開始，已到了尾巴。爸媽好不容易託個親朋介紹物件，姑娘一聽在磚瓦廠工作，立馬喊歇菜！也難怪，磚瓦廠找不到老婆的光棍一抓一大把！
茅狗和邊老六是徹底沒轍了！工作苦累，人瞧不起，老婆也找不著。這日子咋過？邊老六鬼精，對茅狗道：“咱不託人，自己逮！”茅狗道：“逮小狗小貓呀？講的跟唱的一樣！”邊老六把嘴附到茅狗耳根呱唧了一通。竟讓茅狗那一張苦瓜臉笑成一朵花！
從此以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醫院、電影院等各單位的過道里，特別是見有姑娘晃悠的地方，邊老六就臉帶媚笑，抓住茅狗的手直搖，恭敬地喊道：“茅科長好，上街呀！”茅狗也笑著答應：“好好！”茅狗便也喊邊老六“股長”或者“主任！”
一開始，倆人還不適應，邊說就邊笑。可日子一久，次數多了。他倆竟然人五人六地自然且嚴肅起來，還不笑了，演得跟真的一樣！
如此胡謅了三五年，茅狗居然找到老婆，要結婚了！有人取笑茅狗老婆：是不是聽邊老六喊茅狗科長了，才上的當！茅狗老婆也湊趣道：“是咧，當初邊老六一口一個科長，老孃以為有福享了，找到個科長老公！其實茅狗他老婆心知肚明：他倆那“鳥科長是叫著香嘴的！”她嘰笑道。
邊老六雖說是調出磚瓦廠後才找到的老婆，可這法子必竟成就了毛狗。臨走時，邊老六向茅狗道別，說：“咱互叫科長主任這一招，靈吧？”
茅狗說：“靈個鳥！老子那婆娘是中意我人好，裝著不識破罷了！”
邊老六說：“哥，我看你方頭大耳，說不定將來真能混個科長主任的！”
“做夢吧，”茅狗嘆道：“我老茅家就是再來八輩子，也混不出個科長主任來！”
幾年後茅狗老婆有喜了。茅狗先以為是兒子，興奮得不得了，結果生個姑娘。茅狗洩氣了，取名字時，想都不想說：“就叫茅潑水！”老婆說：“潑什麼水？這也叫人名！”茅狗說：“那可不，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替人養的！”“放屁！”老婆一頓臭罵。
日月如梭，不覺七八年又過去了。那叫茅潑水的小姑娘漸漸長大，上了小學。這姑娘不僅長得順眼，且聰明。茅狗家二十幾平方單間，只一張方桌，桌上擱個十八寸電視機。一到晚上，茅狗下班叭拉完飯，便座在椅子上。倆口子一起看電視。茅狗手指上，香菸嫋嫋，塞滿房間，女孩一邊咳一邊說：“爸，電視關了，我要寫作業！＂茅狗卻道：“關個屁！你寫你的，我看我的。要不你到外面路燈下寫去！”
小女孩噙著眼淚，日復一日站在方桌傍，天天就在那鬧哄哄滿是煙氣的電視機旁寫作業。
真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在這鬧哄哄的電視機下，小姑娘成績一路從初中到高中殺入班級前茅！竟然金榜題名，上了師範大學！
有人見了茅狗就誇：“姑娘有出息了！”茅狗道：“有啥出息！畢業後就是個孩子王。哎，老茅家大概八輩子也出不了個有出息的！”。
可茅狗沒想到奇蹟就出來了：茅潑水剛畢業，碰上搞雙向選擇。小姑娘竟敢去考公務員，也竟然錄取了，被分配到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姑娘幹事認真心細，幾年間竟年年受表彰。有一年春節，親戚請茅狗一家吃飯。在大街上茅狗就看見有個幹部模樣的小年青，見到茅潑水，很熱情地打招呼：“茅科長，上街呀？”
茅狗一楞，悄悄問：“妹兒，啥時當科長了？你也能當科長？”
他女兒一臉莫名其妙：“爸，我為什麼不能當科長！”
茅狗可樂了好幾天。他後來專門去找邊老六聊天。見到邊老六時，他硬撲上去扯掉他嘴上的一根白鬍子，說：“這白鬍子下面原來還長著張神嘴呢！”。疼得邊老六嗷嗷直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