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傳》：愛她，就要犧牲她

陳凱歌導演的《妖貓傳》是17年的年底上映的，那時候看，深受震撼的是其無與倫比的特效，現在大了幾歲再去看，裡頭的悲涼和溫暖，一點點都看明白了。

故事是圍繞楊貴妃的死因展開的。

馬嵬驛變時，李隆基面臨兩個選擇：一，賜死楊貴妃；二，和楊貴妃一起死。此時距離極樂之宴還沒過去多久，李隆基的深情人設也深入人心，但他毫不猶豫地選了前者。

他哄下楊貴妃喝下毒酒，並承諾這是假死，不久後便會救她出來。

事實是，當楊貴妃醒來以後，等待她的是沉重逼仄的棺材，她用了全身力氣也未曾推開。

那個給她萬千寵愛的人就是要她死。

因為他這些年的放縱和揮霍，早就引起眾人極大的不滿，眾怒需要靶子疏導，他自己不願，只好禍水東引犧牲美人以平眾怒。

皇帝要活，更要姿態好看地活。所以和眾人合演了一場戲，全了深情了美名，又救自己於水火。

相比之下，金吾衛陳雲樵的薄情寡義可直接多了。

他老婆春琴按照妖貓的指引，從自家樹後挖出一罈子金幣，他拿著這個錢花天酒地逢人便賞。

但當妖貓找上門的時候，他急了，對春琴說：禍，可是你惹的。春琴也不甘示弱，回了句：錢是你花的。

就這一句話，這個男人的底色出來了：好處他要佔，代價他不背。

當妖貓搞死了作法的道士，陳雲樵噌噌噌就跑了，這時候春琴在二樓跟他呼救，他嘴上應著，卻跑到大門口試圖逃出去，看到門口的守衛倒下後，他又跑回房間，一邊說著救春琴，一邊把大門鎖死。

從頭到尾，他是沒想過他老婆的命。

然而，外人面前，還是要裝一裝樣子。所以當他看到空海救了中蠱的玉蓮後，對空海說：你行行好，把我們家春琴也救了吧

在這裡他對春琴已經起了殺心的，但他還沒探到深淺，不敢貿然行動。所以在空海安然無恙的從春琴那裡回來之後，原本和春琴纏綿跳舞的陳雲樵突然就發了狠要勒死她。一邊勒一邊說：

都是你這個女人惹的禍，我要你死。

怪罪別人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對一個掌權的男人和一個依附他生存的女人來說。

當年馬嵬坡上，李隆基不說，他心裡也是怪楊貴妃的，怪她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局面。但他入戲太深，不肯承認自己的一腔深情只是因年歲漸長叢生的惰意和任性。

愛一個人，以天下養，對他來說，就是動動嘴的事兒，但是要治理好一個國家，可是需要日復一日的勤勉和英明。

就像亦舒的小說《玫瑰的故事》，一個男人因偶然見到長的顛倒眾生的玫瑰，家庭不管了，事業也不顧了，整日裡瘋瘋癲癲求愛，眾人都感慨他深情的時候，只有玫瑰自己看的清楚：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輝這個人多可怕，他根本對妻子沒有真感情，結婚生子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形式，人生必經過程。忽然他發覺這種生活形式不適合他，他無法一輩子對牢個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來逃避。

所以安祿山也好，陳玄禮也罷，他們都是藉機來表達自己對李的不滿罷了。不滿你作為一個君王，不想著好好治理國家，成天沉溺在女人身上，搞死你要師出有名，搞死她，“紅顏禍水”四個字就夠了

這部電影如果僅僅是要呈現這些灰色的令人心灰意冷的東西，根本用不著拍出來了，藝術一定要高於生活，所以有了白龍，也就是妖貓。

楊貴妃和白龍，是一場美和好的相遇。

楊的翠翹被丹龍撿到，白龍說你應該還給娘娘，丹龍不以為然。而當楊問起白鶴少年（白龍和丹龍）的身世，丹龍說白龍是被自己父親撿來的，白龍不滿丹龍騙人，澄清說自己是被父親賣給師傅（丹龍他爹）的。

這時候，貴妃喊住他說：

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是在叔父家長大的，寄人籬下，反倒讓我對別人的好一點一滴都想報答，你也一樣，是吧。

楊貴妃這段話，是好意，她在寬解白龍的愁悶，可是也是這段話，誤了白龍一輩子。

她那樣尊貴貌美，卻又那麼平易近人，最後卻在他師傅和皇上的計策下，被蓋在棺木裡等死。他恨自己沒有辦法，又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她真的死了，所以他要守著她，等她醒來。

等她醒來的過程中，他看到她的身體因為中了蠱毒一寸寸腐爛，要救她，就得以生肉引出蠱蟲，最開始白龍是瞄上了御貓的，就那隻被皇帝留下了陪伴貴妃的貓，可是那個念頭一起，他便立刻打消了，自己這樣，和當日他們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伸手向更弱者罷了。

這一收，守的是少年心底的堅持。

不割貓的，只能犧牲自己，所以他自己把蠱蟲引出來後，就死了。只是那一絲執念不散，所以魂魄附在了貓身上，御貓也就成了妖貓，也因此他獲得了貓的記憶，看到了楊貴妃在棺材裡醒過來後卻因推不開又被活活悶死的慘烈。

他要報仇。

先挖了李隆基的眼珠子，然後留下木牌——皇帝已死，後即李享；再搞瘋陳雲樵，就是他爹在馬嵬驛要求賜死貴妃；之後又跟著空海找到當年織白綾的宮女，用絲線絞死了她。（這個我覺得有點誤殺了，宮女只是負責織白綾，至於勒誰脖子上她不做主哇）。

眼看著場面就要失控，丹龍出現了，他說：

我知道你怨恨我離開，其實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我把你帶出水底，安放在冰窟之中。就是為了等待今天。

白龍扭頭一看，自己和貴妃並排躺在冰窟之中。

這一眼，足以放下所有執念。

其實這個場景，我懷疑也是丹龍幻化來的，因為鏡頭一轉，石窟上還是隻有貴妃一人。但如果它能讓白龍得到最後的安慰，這幻術也可超度。就像當年丹龍離開時對白龍說的那樣：

那個問我們是不是白鶴少年的楊玉環真的已經死了，我和你一樣絕望，人心這麼黑暗，我想找一個不再痛苦的秘密。

丹龍並沒有真的離開，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守護和指引白龍。

李隆基楊玉環，陳雲樵和春琴是讓人看了心涼的明線，而白龍對楊貴妃，丹龍對白龍，則是讓人重燃對愛和情義的希望的暗線。

這四條線，組成了這一部電影。

看完整部劇，我一直在想楊玉環的可愛之處。

她明白李隆基的懦弱，知道自己這一遭是有去無回，但她還是把放有自己青絲的荷包交給她，這是她對他寵愛多年的報答；

她看到了阿部寬對她的深情，但她也清楚，她要是跟他走，是害了所有人，所以看到他眼裡的深情就足夠了；

她清楚李白的才華和不羈，所以即便他當眾說那首雲想衣裳花想容不是寫給她的，她也不惱，反而臨走前說了一句：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你要是李白，你開不開心？

對白龍，她更是毫不吝嗇地給出了理解和溫暖。

廖一梅說過，我們這一生，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瞭解。對愛慕楊玉環的那些男人來說，她是集美貌尊貴真誠懂得於一身，很難不愛。

也因此，她得到那麼多愛。

然而這麼多愛，救不了她一條命。

最後，附上《長恨歌》，因為劇裡的白居易我很喜歡，他是李白的迷弟，至情至性，可愛無極。也因為他哭著說：

我知道我寫不出雲想衣裳花想容，我可以一輩子活在李白的陰影中，但你不能說我的長恨歌是假的。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