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突圍中的新一團
張銍秀
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在一九四一年一月的日子裡。
四十多年過去了,皖南突圍的情景,常常浮現在眼前。國民黨頑固派的殘橫暴虐.我軍將士英勇壯烈的苦戰,皖南人民和子弟兵風雨同舟、生死與共的深情厚誼,皖南的山山水水,雲嶺和峨嶺的竹林險道、茅屋鴨棚....…都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皖南事變前夕,皖南新四軍組成了三個縱隊。傅秋濤是第一縱隊司令員,我被任命為新一團團長,政委丁麟章,參謀長徐贊輝,政治處主任李彬山,副主任徐志民。一營營長李元,教導員李洪;二營營長鄧國欽;三營營長鄭貴卿,教導員張子輝.新一團是由老一團的兩個營擴充組建起來的。連以上的幹部和大多數排長都是在湘鄂贛邊區堅持三年游擊戰爭的紅軍戰士,具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因此,從實際鬥爭情況和新一團的組織素質狀況來看,可以說,這是一支有戰鬥力的隊伍。
新一團駐守南隴的峨嶺一帶,位於軍部駐地雲嶺的正北方.一九四一年一月四日,我團奉命出發東進。當時,我們第一縱隊擔任整個部隊的左前衛.在離開峨嶺第二天(一月五日),突然接到向東南移動的命令。 這一年皖南的冬天,漫天風雪,滿山滿谷填滿了白雪。我們的隊伍頂風冒雪,踏著泥濘的山路行軍。途中,發現在我們必經的道路兩側情況異常,隱約見到國民黨軍隊已經在路卡、隘口、山頭佈置了部隊。行軍路上,我同政委丁麟章和其他團的領導同志交換了意見,共同的看法是:蔣介石要搞名堂了。路有伏兵,而且是包圍的態勢,國民黨頑固派反共反人民的屠刀,說不定眨眼之間就會落下來。緊接著,上級也向我們通報了情況。多方面的事實表明,發生突然事變的徵候十分明顯,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我同政委商量後,立即把嚴重的形勢通告各營,要求大家提高警覺,加強戒備,我們特別叮囑參謀長,要他派出偵察分隊,注意觀察動向,隨時報告情況,並指示部隊選擇有利於迅速展開戰鬥的地形開進。
一月七日,我們部隊來到大康王東南地段,尚未來得及休息,突然的事變終於發生了。
蔣介石反共反人民的罪惡槍彈,射向了抗日的新四軍。在我團行軍的路上,頑軍幾乎是同時從前後左右的山嶺、路口、道卡向我們發起進攻,來勢相當兇猛。由於我們在思想上有所防範,又有相應的戒備措施,所以,國軍的突然襲擊沒有使我們遭到大的損失。槍聲一響,我當即命令部隊佔領有利地形,進行還擊。
一營營長李元帶領部隊,迅速搶佔丁裘嶺以西的制高點。接著,二營和三營先後佔領了左右兩典陣地。本來,國軍是企圖佔領這三個陣地,居高臨下,一舉消滅我們的。此時,我們搶先佔領了陣地,戰鬥也就越打越激烈了。
這一仗,是新一團面對頑軍的重重包圍,奮起突圍的第一個回合.國軍進攻是兇狠的,我們的反擊更英勇。團指揮所設在二營和三營之間的一個山坡上,從望遠鏡裡看去,大雨天裡,路滑難行,行動不便。可是,我們的戰士總是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哪裡陣地有利就佔領住,控制住;被頑軍佔領的陣地,就衝上去奪下來。
這是一場陣地爭奪戰,打得異常激烈.如果我們奪得了有利陣腳就獲得了突圍的立足點和主動權,並能夠有效地掩護主力和兄弟部隊,牽制國軍的兵力.而頑軍丟了原來的陣地,就意味著他們長期策劃的包圍圈出現了缺口。因此,國軍拼命地從我們陣地的正面,從榔橋柯兩側不斷增兵,輪番向我們發起多次進攻,但被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戰鬥持續到深夜,形成對峙態勢.據偵察員報告,與我們當面交鋒的是國民黨五二師的部隊。通過當天的戰鬥實情和觀察,我對國軍情況的瞭解更詳細了.對自己隊伍的情況,心裡也有了數。這一天的戰鬥中,指揮尚無失誤,傷亡較少,武器損失也小,上下之間聯絡比較通暢,三個營仍然保持著完整的建制,有條件捏成一個拳頭,形成一服力且打出去.我的想法得政委的贊同。他補充說,要準備繼續奪取前方的陣地,向梆橋河方向前進。
八日,我們向榔橋河岸駐守頑軍發起了衝擊.戰鬥是在眾寡懸殊的狀態下展開的.由於我們選擇了頑軍設防的弱點,集中力量向頑軍的薄弱地段實施突擊。戰鬥不很順利,但進展較快,僅半天多的工夫,我們就奪取了幾個有利的山頭,開闢了前進的道路。
大約是這天的下午四時左右,突然接到縱隊命令,要我團向東北方向轉移。這時,我們的部隊正在向東南方向運動。為了執行命令,部隊從山上逐漸收攏,立即向北移動.黃昏時分,隊伍剛剛走出幾里路,傅秋濤司令員通知我趕到縱隊部,傅司令員對我說:張團長,你把原來的陣地奪向來;掩護主力突圍,待縱隊部和老一團過後,你們隨隊跟進,返回部隊後,我當即就同政委商量,立即部署一營和三營,分別奪回原來佔順的陣地。這就又得從東北迴東南面.在頑軍的包圍裡一反一復,付出的代價是可想而知的。可是,我們堅決執行了命令,掩護戰友,掩護兄弟部隊,掩護主力突圍,顧全大局,顧全全體,不惜犧牲自己,從來就是我軍的光榮傳統.這次戰鬥對於我和新一團的同志又是一次嚴峻的考驗.激戰中,我們奪回了陣地,壓住了國軍。當老一團、縱隊部的戰友們從我們陣地旁邊急速透過時,他們總是緊緊地握住我們的手,表達了戰友之間的摯愛情深.
深夜,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因雨而成的一股股小溪,從山嶺的高處流向周圍的山谷.黑沉沉的夜幕下,伸手不見五指.遠處只有稀硫的槍聲。掩護任務完成之後,我向部隊發出撤退命令。
隊伍靜悄悄地從山上往東南方向移動,朝著山林走去。沒走多遠,天邊透出了亮光.我同團裡幾位領導同志抓緊時機瞭解部隊情況。幾個晝夜的戰鬥,傷亡人數增加,電臺被打壞,一營完成任務後和團部失去了聯絡。這些新的情況,使我們在艱難的處境中增加了更多的困難.
戰鬥打了三天左右.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同縱隊部取得聯絡。按照縱隊部突圍的部署,傅司令員告訴我,他們突圍出去後,在對面山頭燃起三堆大火作為聯絡訊號。但是,他們走後,我們卻一直沒有看到火光.我派出了偵察員朝縱隊突圍的路線去尋找,又讓司號長向幾個不同方向吹號聯絡,但只有老一團特務營等幾個小單位答了號。顯然,我們同縱隊首長、同兄弟部隊失去了聯絡.
更嚴重的是追尋縱隊部的偵察員回來報告說,原來準備前進的道路,已經被國軍控制。一場孤軍突圍的苦戰擺在眼前,我們在螃山附近的山上,毫不遲疑地作著再戰準備子全團上下做了兩件應急的事:一是儘快地收攏部隊,整頓建制,進行輕裝,一切服從於最有效的展開戰鬥。二是堅守已經佔領的陣地,以智取勝,制服頑軍,避免魯莽蠻撞,減少無謂的犧牲,儲存有生力量。但這些工作尚未做妥,炮聲槍聲就從四面八方響起,越來越接近我們的陣地。
螃山的交鋒,又是一場苦戰。螃山是一個必須堅守的關鍵性的陣地,關係到部隊的存亡。為了打退國軍的反覆衝鋒,團指揮員到最前沿去直接指揮戰鬥緊張的時候,團指揮所附近也是一個小戰場。就在這天下午,政委丁麟章、參謀長徐贊輝先後負傷。
傍晚,戰鬥稍停,我們把政委和參謀長作了安排,丁政委離開隊伍的時候反覆囑咐著:“張團長,你的擔子更重了,要想辦法帶領同志們突圍出去。“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回答他:“你放心,我們有希望突圍出去裡當下,我同縱隊特派員雷耿商量,建議由他擔任政委,我們共同帶領隊伍突圍。就在這個時候,聽到一個訊息,說第三縱隊張正坤司令員指揮的部隊,可能在我們的東南方向不遠的地方。這個情況如若確實,我們朝這個方向突圍就很有利了。但是,經過聯絡,毫無資訊。部隊沒有脫離困境,而情況變得更加惡化,戰鬥減員逐漸增加,給養已斷,彈藥嚴重不足,同上級聯絡完全中斷。同友鄰失去聯絡.當時,在我們面前有兩個突圍方向。從東南方向繼續突圍,人生地不熟,路程也遠,還有幾條大河阻隔,頑軍雲集,後果難料。從西北方向打出去,人情熟,地形熟,當地群眾基礎好,即使部隊打散了,隱蔽起來打游擊,也有迴旋的餘地。據瞭解,在我們西北方向正面設防的是一支國民黨的川軍部隊,戰鬥力雖比較強,但估計衝過包圍圈後,他們不一定會尾隨追擊。於是,我們下定決心,毅然向西北方向突圍。
十日清晨,雨雪飄灑在山山嶺嶺。趁著天邊閃現出亮光的時刻,我們發起了絕地求生的戰鬥。戰士們帶著對國民黨頑固派的仇恨,猛烈地向國軍發起連續進攻,使頑軍遭到迅雷不及掩耳的襲擊。特別是三營的勇士們,發揚近戰殲敵的作風,衝到頑軍陣地最近的地方,短兵相接,面對面持槍對刺,肉搏相拚。國軍的防線終於被我們撕開,反撲過來的頑軍也被打下去。我們的戰士勇敢、頑強,令人敬佩和自豪,他們在困境中,迸發出預想不到的力量,一個人能夠頂幾個人,幾個人能夠打垮幾十個國軍。有的戰士子彈打光了,就拉響手榴彈,衝入國軍,與國軍同歸於盡,有的戰士刺刀拚斷了,高舉起鐵鍬向國軍砍去:有的戰士孤身闖入敵陣,奪過槍彈擊斃國軍一一正是這種英雄的壯舉,保證我們的隊伍突出了敵人重重的包圍圈.
不幸的是,我們的新政委雷耿光榮犧牲了。那是戰鬥發起後,隊伍向前推進兩三公里路的時候,我同他站在一個山頭上指揮戰鬥,一串機槍子彈突然從頑軍那邊射過來,雷耿身中數彈倒下了。我抑制著內心的悲痛,從戰士手中接過機槍,憤怒地向國軍猛烈地打過去.雷耿是位經過長征的紅軍戰士.在延安抗大,
我們是同學,畢業後又同時被派往新四軍.這位年輕的共產黨員。為國為民戰鬥到最後一息,他的鮮血灑在皖南的土地上,象許多犧牲的親密戰友一樣,他的英雄形象,銘刻在我們的心中,化成繼續戰鬥的力量.
突圍戰鬥持續打了幾天幾夜後,我們由大康王的西南方向繼續突圍,經銅山、小河口,再過青陽以東境內,在銅陵,繁昌之間的團洲附近過江。兩年多前,我們挺進江南的先遣支隊就在這個地區戰鬥過。那時也是孤軍深入,雖然國民黨製造困難和磨擦,但我們是公開合法的身份,同群眾一接觸。我黨我軍的團結抗戰反對投降的主張,便受到一切愛國人士的擁護,敵後游擊戰爭深得人心.然而,現在的形勢和兩年前不同了。蔣介石喪心病狂,施展陰謀搞事變,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要將新四軍皖南部隊置於死地而後快.所以,我們突圍出來的行蹤,完全可能引起敵人的注意,這就不能不考慮到來自敵人的迫擊和搜尋.現實的處境,使我聯想到自己剛參加紅軍後在井岡山反“圍剿”和在長征中擺脫敵人多路大軍圍追堵截的經歷,戰鬥實踐和領導同志的教育.使我懂得在不同的情況和條件下怎樣對付強敵,變被動為主動,全域性失利就爭取區域性有利,還有"十六字訣”的戰法。眼前我們突出了國軍的包圍,但還沒有徹底跳出險境,隨時都會遇到頑軍的"圍剿”.下棋的人都懂得"善奕者謀勢,不善者謀子"。我同隨團的縱隊供應部長孔峭凡、政治處主任李彬山,團特派員溫華桂等同志研究以後,針對所處的形勢,確定我們的指導思想:要儲存力量,隱蔽行動,千方百計找到主力。具體的行動方式是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平路走山路:有山上山。不走現成的路。白天不走夜晚走,少走有人的村莊,多住無人的荒山;對著指北針方向走,逢山爬山,逢水過水。這樣做是頑軍逼出來的,事後證明這是突圍成功勝利到達江北根據地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
同國軍直接的正面戰鬥減少了。但是,我們的苦頭也吃盡了.凜冽的寒風夾著飛雪,高山密林中飄灑著冰冷的雨點。無休無止的奔波轉移,雪片、雨點和汗水浸透了衣裳,腳上瞪的鞋子露出了趾頭,通洞的鞋底磨破了腳板,飢寒交迫。大自然帶來的困難,對於經受過鍛鍊、過慣了艱苦生活的新四軍戰士來說,並不可怕,我們挺得住,熬得過去。可是,疾病的襲擊,卻是極大的威脅。戰傷、凍傷、患各種疾病的同志不斷增加,隊伍逐日減員。我們路經徑縣南陵地區時,遇到了突圍出來的縣委和地下黨組織的同志,便請他們設法把突圍中的傷員、打散的同志妥善安置。在南陵銅陵鄉下,在徑縣的山村農家,我們萬分感謝地方黨組織和當地的親人。他們經受著苦難的生活,還惦記著自己的子弟兵。有的鄉親,冒著生命的危險,掩護救治了許許多多的傷員和失散的同志.聽說,我團的丁政委負傷後,就是由群眾為他治癒後突圍出來的。人民是戰士的母親,她養育了我們成長,她又象巍然的高山和莽莽叢林,時時刻刻保護著自己的兒女。
我們繼續向西北方向行進。這時,只剩下二百多人了。給養也完全中斷,只得靠採擷山茅野菜,摻和有限的糧食來充飢.隊伍踏著沉重的步履翻山越嶺,涉水渡河,邊走邊收攏兄弟部隊被打散的同志,天天都是夜行曉宿.有一個白天,我們在一個山頭上,發現國軍搜尋並放火燒山.我們隱蔽在一片樹林裡,國軍沒有著到我們.在這祥的情況卞,不能同國軍正面硬拚.為了不暴露目標,我們以小分隊的方式,散開隱蔽,避開頑軍。我帶領的一個小組,剛剛來到靠近一幢茅屋的山坡上,卻清楚地聽到了頑軍的說話聲.眼看戰鬥就要打響,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急中生智的小警衛員伸手把我拉到鴨棚的水塘裡.恰好鴨棚四周長著密密實實的蘆葦,外面的人看不清裡面,站在水塘裡卻能清楚看到並面的動靜。我們在齊腆的鴨栩水塘裡,整整站了一個白天。傍晚時分,大概頑軍也害怕遇到我們的部隊.便咒罵吆喝著下山了。
在高山野嶺中隱蔽行軍,常常是三五天才能吃到一頓飯。遇到國軍搜山,又得時常分散,然後集中。白天蹲山頭,看地勢判方向,夜深人靜才進入縱橫交錯的山林小道,摸索著往前趕路.飢餓、疲勞又延緩了行軍速度。按路程計算,到繁昌的江岸邊,不過百多里路,然而,我們卻走了一個多月。直到二月底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終於渡過了長江,到達無為地區。三營營長鄭富卿開始一直同我在一起,兩天以前分散隱蔽時分手了,到了江北,我們才會合。一營營長李元,是我到達無為後的一個多星期才見面的。
新一團在皖南突圍中,歷盡艱辛曲折。儘管遭受重大損失,但是,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的信仰,為解放祖國和人民而勇於獻身的精神,在極端艱險和困難的時刻,直至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也不為國民黨頑固派所壓倒的決心和對勝利的信念,始終是鼓舞我們的巨大力量。儘管新一團連同零星收容的同志最後只留下百多個人,然而,作為一個有有建制的戰鬥集體,我們始終不屈不撓地戰鬥著.這一百多人,是一百多顆火種,播撒到大江南北如火如茶的抗日前線。我到皖中以後,軍部命令我帶幾十名突圍出來的幹部到達鹽城,在重建後的新四軍軍部進行短暫的學習.接著,奉陳老總和劉少奇政委的命令,我又隨傅秋濤一起來到新四軍第七師的戰鬥崗位,踏上了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