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7日，在越南的胡志明市，Leigh Boughton Small（斯莫爾）在與她的親生母親Nguyen Thi Dep（阮氏）熱烈相擁，這是母女倆分離44年之後的首次重聚。
重聚這一天，女兒Leigh Boughton Small帶著她的三個孩子和丈夫從美國乘坐飛機到了越南，並與自己的親生母親相認。
44年前發生了什麼，讓這對母女被迫分離？44年後發生了什麼，這對母女又是如何找到彼此的？
越南西貢戰亂，美開展“嬰兒升降”行動
1975年4月，北越軍隊（越南共產黨領導）正在逼近越南南部的西貢市，此時的西貢市瀰漫著一種恐慌情緒。美國的行政文職人員、軍隊、以及越南數萬名平民開始撤離。
這次撤離行動，也包括了與美國軍隊一起工作的越南人、以及在戰爭中被父母遺棄的兒童。包括斯莫爾在內，一共3000名兒童從飽受戰爭蹂躪的越南撤離到美國和其他國家。美國將此次行動稱為“Babylift”（“嬰兒升降”）。
而在“嬰兒升降”行動的開展的前一天，一位名叫Nguyen Thi Dep的越南母親剛剛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了孤兒院。
當時越南戰爭的形勢混亂，許多越南人在逃生或撤離的過程中險些喪命。阮氏孤苦無助，又帶著一個女兒，想要逃生更是難上加難。阮氏的一個朋友問她：“如果軍隊（指北越軍隊）攻佔西貢，並把你殺了，孩子怎麼辦？”
阮氏聽後，感到非常驚慌，同時也擔心在美軍撤離了之後自己會丟掉性命，於是她決定將女兒送去孤兒院。當阮氏從決定送走女兒到手足失措地簽署孤兒院的收養檔案時，前後才花了一週的時間，而她的女兒也才3歲大。
在即將離開孤兒院時，她哄騙自己的女兒說，自己必須要去洗臉，馬上就會回來的。看見媽媽走了，女兒直覺般地奮力喊叫：“媽媽，不要走！不要走！”
後來，阮氏在接受路透社採訪時告訴記者，那時的她竭力剋制自己想回到女兒身邊的衝動，偷偷地從孤兒院的後門走了。
這個被阮氏送進孤兒院的女兒，是一名美越混血兒。1971年之前，阮氏由於在西貢的一個美軍軍營當管家兼女傭，後來又因為懂英語進而升任電話接線員。因此，她遇到了女兒的生父喬·奧尼爾。
那時，奧尼爾在越南的美國軍營中服役，是表演樂隊中的一名鼓手。他曾在越南進行了三次巡迴演出。奧尼爾跟著樂隊來到阮氏所在的軍營演出，並與阮氏一起唱歌。此時，他們兩個互生情愫，並建立了戀愛關係。
他們在一起呆了幾年，接著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剛出生時，阮氏給女兒起名“Nguyen Thi Phuong Mai”。一直到1973年，巴黎協議簽訂之時，生父奧尼爾才被遣返回國。而此時，斯莫爾也已經1歲多了。
生父奧尼爾剛剛回國那一年，還與阮氏保持著信件來往。而一年之後，他就與阮氏徹底失去了聯絡。
把女兒送去孤兒院後，阮氏隨即給在美國的奧尼爾寫了一封長信，她在信中告訴“丈夫”，她已經把女兒送去孤兒院收養了。但是她還沒有把信件傳送出去就被退回來了，原來，那個收信地址早已不存在……
後來，阮氏輾轉得知，奧尼爾早已在美國結婚，並在南卡羅來納州有一個家庭，原來她是奧尼爾的“情人”。
女兒進孤兒院後的第二天，阮氏去了一趟孤兒院，這才發現女兒早已坐上了一架前往美國的飛機。不幸的是，運送這批兒童的兩架飛機，其中一架在途中墜毀，飛機上78名兒童無一生還。
得知這個訊息之後，阮氏無比後悔。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否在那架墜毀的飛機上，是否還活著。
飛機出事之後，許多家庭透過社交網站、媒體、以及vietnambabylift.org等網站尋找親人，希望自己的孩子還活著。事實上，像阮氏和女兒這樣在多年後仍然能夠幸運找到彼此的人，非常地少。
重新被人撫養，孩子住進養父母家庭
與斯莫爾同一批的兒童，先後被輾轉送往美國各地，進入了收養他們的家庭，有的兒童還從美國去到了歐洲，以擁有更好的條件。
斯莫爾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她知道自己有一半的越南人血統，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和母親究竟是誰。由於“嬰兒升降”行動進行得非常倉促，所以他們抵達美國時，幾乎沒有任何檔案或記錄檔案了。
去到美國之後，斯莫爾被一個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收養了。她的養父是一名退休的海岸警衛隊軍官，養母是一名退休的教師和童裝設計師。
他們收養斯莫爾時，有兩個親生孩子，還從菲律賓收養了一個男孩。在這裡，斯莫爾住進了漂亮的房子裡，並與其他三個兄妹一起成長。
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斯莫爾說她以前一直過著生母所希望的美好生活。在讀八年級的時候，斯莫爾搬到了薩米特，並從當地的公立高中畢業。後來，她去了緬因州讀大學，並在那裡遇到了現任丈夫Jeff（傑夫），此後，她就嫁到了緬因州。
斯莫爾曾經從事客戶服務工作，並在當地擔任過短期的殘疾人代表。嫁給丈夫之後，丈夫逐漸成為了一個廣告公司的老闆，於是全家定居在了士嘉堡的一個富裕地區，斯莫爾也成為了一名全職媽媽。
“我一直擁有美好的家庭和生活”，斯莫爾說。
但在成長的過程中，斯莫爾也時不時冒出這樣的念頭：親生母親到底是誰？她一直想知道親生母親為何會把她遺棄，她的成長過程是怎麼樣的，現在是否還在世上。
一直到2000年，27歲的她結婚之後，她才開始真正行動起來，尋找她的親生母親。於是，斯莫爾開始和養母Mary Beth Boughton（瑪麗）一起去越南旅行。
然而，去到了越南之後，斯莫爾卻失望而歸。儘管她找到了她在越南的孤兒院，但是對方只知道她在越南的名字叫“Nguyen Thi Phuong Mai”，她在越南出生的小鎮所在地，以及在“嬰兒升降”行動之前所被安置的孤兒院。
此外，斯莫爾沒有得到任何與她親生母親有關的有用資訊。因為越南方面的記錄，也只能追溯到“嬰兒升降”行動結束之後的一個月。即只追溯到了1975年5月，再往前追溯，就沒有任何相關記錄了。
“我們只是得到了一個結果，那就是當越南共產黨軍隊最終完全攻佔西貢時，一切都被摧毀或者燒燬。”斯莫爾說。
因此，斯莫爾不得不放棄尋找，回到了美國，繼續她的生活。
回到美國後，斯莫爾與丈夫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後來還生了二胎，是一個女兒。
十幾年的歲月稍縱即逝，2019年的時候，斯莫爾的雙胞胎兒子和女兒都已經讀高中了。
生母從未放棄，孩子雖走但沒有忘記
然而，生母阮氏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女兒。儘管女兒進了孤兒院，第二天她還是立馬返回孤兒院去找自己的女兒。
可是，一切都晚了。
1975年，當飛機帶走女兒離開之後，阮氏就知道沒有回頭路也沒有後悔藥了。
阮氏回憶說：“那一刻（女兒呼喊阮氏‘別走’時），我只想轉身帶她回家。”但是阮氏並沒有，她說自己“連續幾個月，每天晚上都在哭”。而阮氏的父親也兩個多月沒有與她說話。
多年來，阮氏從未放棄過希望，她只想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否還活著，一心希望自己的女兒不出事。
多年來，阮氏也沒有再嫁人，因為她希望女兒未來有一天能夠回到越南。雖然她此前曾經試圖聯絡女兒的生父奧尼爾，但是她後來也得知，奧尼爾也在2011年去世了。
阮氏說：“我確切地記得，在1975年4月26日下午3點，一架落實‘Babylift’行動的飛機載著我3歲的女兒和其他數百名兒童一起起飛，跨越了半個地球前往美國。”因此，在4月26日，阮氏最後一次見她的女兒。
“我當初的行為讓我後悔到現在，因為我當時做出的決定太快了，我也沒有及時瞭解航班的具體去向。”因此，阮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當時在美國的哪裡著陸的。阮氏唸叨說：“當時孩子只有3歲，我們相距甚遠，這讓我感到後悔並且痛苦，所以我不惜一切代價找到我的孩子。”
縱使阮氏知道，她女兒很可能在44年前的那場飛機事故中喪生，但她仍然孜孜不倦地尋找著自己的女兒。
多年來，阮氏想盡一切辦法尋找有關“嬰兒升降”行動的資訊，她詢問來越南的人，她詢問美國駐越南大使館，她求助於美國大使，甚至給當時的美國總統寫了一封信。她詢問她在美國的朋友，她在媒體上登報尋人，她還做了DNA測試。
但她所有的努力都沒有得到什麼回應，似乎是徒勞的。
而被飛機送去美國的那個女兒——斯莫爾，卻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又回到了孤兒院。這是在斯莫爾相認之後才得知的，“她第二天就回孤兒院了，可惜已經太晚了”，她說。
斯莫爾小小年紀，也不記得早年就發生瞭如此天翻地覆的事情。但她的生母卻在44年間無數次回憶、內疚、恐懼和失望。斯莫爾說，“我從未見過或對我的母親有任何記憶，這非常令人困惑，也是我從未預料到的。”
“當我知道在這過去的44年裡，我的母親為了花更多的時間尋找我，而沒有結婚或者生下另一個孩子時，我感到非常難過。”說完，斯莫爾眼裡充滿了淚水。
DNA測試之後，女兒撥通影片電話
進入21世紀，人類的生物技術越來越成熟，DNA技術還可以幫助人們確認血緣關係。
2015年，原本放棄的斯莫爾又購買了一個DNA測試盒，她向一個名叫“ancestry.com”的網站遞交了一份DNA樣本。
2019年4月，正當斯莫爾在廚房裡忙活時，她聽到了自己的電腦傳來聲響——她收到了來自“ancestry.com”網站的一封郵件。網站告訴斯莫爾，她與別人有“兄妹”關係。隨即，她又收到了一封郵件，郵件裡說：“我認為你是我的妹妹，你的越南媽媽在找你。”
原來，這是斯莫爾同父異母的姐姐Bonnie Ludlow（邦妮）發過來的郵件，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父親——奧尼爾。阮氏得到了一名30歲的越南男子的幫助。該男子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阮氏尋找斯莫爾的文章，並決定幫助她。
該男子先是從奧尼爾的死亡訃告上找到了他的女兒邦妮，然後試圖透過邦妮尋找斯莫爾。越南男子告訴邦妮，她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就這樣，斯莫爾透過邦妮、越南男子，聯絡上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在收到訊息的24小時之內，斯莫爾與姐姐交換並核對姓名、出生日期等關鍵資訊。
一週之後，資訊核對無誤，斯莫爾在翻譯的幫助下撥通了親生母親阮氏的影片電話。
44年的尋找和等待，終於有了結果。
電視撥通之後，阮氏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過得好嗎？你過得好嗎？”
斯莫爾說，“是的，是的，我過著美好的生活。”
“我這裡有了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庭”，她繼續說。
阮氏告訴翻譯，“她是我的女兒，我愛她，我放她走（去孤兒院）是因為我想救她的命，你知道嗎？”
“我只想知道我的女兒是否還活著，是否過得幸福，”阮氏說。
此時，對面的阮氏已經70歲了。她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再見一見自己的女兒。在阮氏眼裡，斯莫爾始終是一個3歲的孩子。
視訊通話時，阮氏還拿出了照片集，給斯莫爾看她小時候的照片。
“當你看到（照片上）那個孩子時，你會想到當初那個決定於她而言多麼艱難。”斯莫爾一邊說，一邊看著生母給她的照片。
阮氏對女兒說：“我想讓你知道一件事——我一直愛你，我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我只想了解你，並愛著你。”
“我們連續聊了4個小時，得知媽媽這些年來一直在找我，我很震驚。”斯莫爾說：“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向母親傳達了足夠多的資訊，我與她溝通的時候，也根本沒有任何不好的感覺，我想確保這是她第一時間知道的，她不應該再有那種內疚和自責的感覺了。”
由於視訊通話能夠掌握的資訊有限，也無法建立真正的聯絡，斯莫爾決定在2019年11月中旬前往越南。
對於母親阮氏而言，這是將是與孩子的重逢；對於女兒斯莫爾而言，這是與她的過去重新連線。
母女見面相認，44年之後終於重聚
2019年11月，44年後，相隔萬里，母女倆終於重聚。
重聚這一天，女兒Leigh Boughton Small帶著她的三個孩子和丈夫從美國乘坐飛機到了越南，與自己的越南母親相認。
與女兒見面之後，阮氏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兒，泣不成聲。隨後，她給女兒的三個孩子每個人發了一個紅包，這是越南那邊的習俗。
阮氏發現女兒長大了，還建立了自己的家庭，這讓她感到非常欣慰。
她說：“我非常愛她，我很自在，因為斯莫爾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而我也不會像過去那樣想著，‘我的孩子還活著嗎？如果還在世上，她究竟過得怎麼樣呢？’這種擔心讓我很難受……”
而斯莫爾也終於明白了母親當初為什麼放棄她，她也開始理解並尊重母親的這個決定。斯莫爾說：“我一直很好奇我是如何參加了“嬰兒升降”行動的，好奇真實情況到底是什麼。我從來不懷疑這個決定是母親對於我愛和安全的考慮。”
“我母親因為把我送人而感到痛苦，她總是擔心我是否還活著，或是否快樂。這些年來，這些擔心一直是她心中的負擔。”
其實，斯莫爾能夠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並知道她活得好好的，這已經超乎她的想象了。
斯莫爾說：“這一切都在發生，並且非常真實。”雖然感覺百感交集，斯莫爾還是覺得自己比“升降行動”的其他兒童更加幸運。
“並非所有人都像我這樣有幸福的結局。但是，我的故事可能給他們帶來一些希望，包括同父異母的菲律賓兄弟，他還希望與他親生母親聯絡。”
在越南的5天時間裡，母親阮氏跟她說了很多她小時候生活的細節。斯莫爾也很驚訝，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對於她成長的每一個細節竟然都記得那麼清楚！
“我媽媽剛剛給我看了她那三年的照片和信件，她很高興見到她的孫子、孫女和我的丈夫。”
斯莫爾還隨母親去拜訪了與她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一共有65位親戚，斯莫爾拜訪了其中的40位。
斯莫爾給生母阮氏買了一部iPhone手機，並說：“我希望她能夠用iPhone”。在越南親戚的幫助下，她新建立了一個facebook賬號。
阮氏則帶女兒去越南的很多地方參觀、遊玩。斯莫爾沒有想到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之快，“它讓你欣賞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遇見（我的母親）很棒，但正如預期的那樣”。
5天時間很快過去了，斯莫爾夫婦在美國國內還有處理不完的工作，他們不得不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
2020年，透過蘋果手機的Facebook、電話、簡訊等，斯莫爾經常與生母保持聯絡。目前，70歲的阮氏在附近一所學校擔任門衛，她幾乎每天都會騎著她那輛腳踏車去上班。
這一年，斯莫爾又帶著孩子和丈夫去探望了母親，並再次返回越南，“我覺得我需要儘快見到我的母親，我擔心她的健康。”
斯莫爾希望生母能夠去美國看望她，但是阮氏拒絕了，她不想年邁的自己給女兒造成負擔，斯莫爾也儘可能地讓母親的生活更加舒適。
2021年，斯莫爾看見母親年事已高，想把她帶回美國，但是阮氏婉拒了。她早已經習慣了在越南生活，她喜歡這種簡單的生活。迄今為止，阮氏仍舊每天騎著她那輛腳踏車去附近學校的大門上班。
斯莫爾的養父母替她與家人的重逢感到開心，他的養父也意識到了母女分離對她的一生影響有多大。目前，斯莫爾說她希望與親生父親的家庭建立更多、更深層次的關係，這樣她就可以更多地瞭解親生父親和他們。
2022年，依舊有網友在流傳斯莫爾與生母重逢的故事。世界各地的人們正在陸陸續續地聯絡斯莫爾，希望從她的經歷當中看到一線希望。“還有成千上萬的家庭等著招人，”斯莫爾說，“對於那些人來說，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光點。”
結語
未見之時，阮氏甚至還擔心女兒對她當初的決定不滿，但是斯莫爾的解釋讓她心中積壓心中多年的石頭終於落地。見面之後，阮氏對女兒的生活感到很欣慰，她覺得自己此生終於無憾了。
這就是母女之間的血緣紐帶與親情連線，它可以蔓延得很長很長，哪怕時隔44年，仍舊能夠重新連線起紐帶兩端的人。希望天下離散之人，終尋得至親骨肉，覓得人間真情！
參考文獻
- 美國WMTW新聞報道：《緬因州母親發現她是越南婦女失散多年的孩子》[ON].2019年11月6日。
- 越南Express新聞報道：《Babylift行動：44年後，美國“孤兒”遇見越南母親》[ON].2019年11月21日。
- 美國GULF NEWS報道：《越南婦女如何與空運到美國的女兒團聚》[ON].2019年11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