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拍吧》請郝傑真是賺到了,這就是一個天生的麥高芬啊。在一個人人掌握一套話術、精於自我闡釋的年代,一個像太歲一樣的絕緣體更能引起人們解剖的興趣。在節目中,他基本就在不表達,尷尬地笑,和笨拙地拒絕解釋之間來回切換,搞不清楚是才子的傲氣,還是江郎才盡後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而且他把這種懸念貫徹到了最後,比完賽了大家仍看不出子醜寅卯,竟保留著開放式結局。
綠燈會和影評人也貢獻了上佳表演,共同把這戲做足了。一方面,他們對他呵護備至,第二輪比賽後當郝傑比分墊底想要退出比賽,凱歌導演極力挽留他的那番話真是太催淚了,像那種愛極了的父子。(當然退賽到底因為分數太低,還是另有原因,比如播出時過度刪減?不清楚內幕。)可另一方面,他們對他的作品又普遍都不感冒,美其名曰:看不懂。
豆瓣上有個條目解釋得比較到位,大家說的“沒看懂”不是沒看懂劇情,而是“就這”?不知道他要幹嗎,看透了也覺得沒啥。所以,看不懂也分人,高人說看不懂那就是客氣一下,不可作字面意思理解。
我好奇心重,最近趁著過節,把郝傑導演的片子都過了一遍,他很低產,容易一網打盡,有半天工夫就能看完。總體感覺是,除了那部想試水商業片的《我的青春期》之外,他其實是一個自我座標系很明確的導演,包括參加綜藝拍攝的幾部短片,都穩穩地在自己的序列裡。
首輪作品“馮海的夢”,女孩賣身來換取學費,反映農村大齡男青年的生理/心理困境,準確地說,應該是農村中年男單身的困境,可以直接對標《光棍兒》裡那幾個老光棍,他們用攢了一輩子的錢換來/換不來一夜春宵。聯想到當今農村性別比例失調,貧困地區男子打光棍的居多,等等,此類主題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並不單純只是為了獵奇。比如在《光棍兒》裡,四川女孩為了給父親治病,把自己賣到晉北窮山溝,而《美姐》裡,本地女孩發生婚前性行為,破了身之後被嫁(賣)到口外(內蒙古一帶)……與男人性慾色慾相對的,往往都有一個被買賣的女性,聯想到最近發生的那件令人驚悚的社會新聞,這一對人物關係所具有的典型意義,我覺得並不過時。
金錢與性的交換,一直是郝傑電影的主題,比較難得的是,他表現底層農民,並沒有站在知識分子帶有啟蒙意識的那種自上而下的角度,不管批判也好,同情也好,都是從外往內看;他更多像是踩在泥土地上,採取孩童視角,或者農民自己的主觀視角,拍出了農村人地地道道的本我。都拍北方鄉土,跟他一比,賈樟柯太知識分子化了。
在《光棍兒》裡,也有年輕人沒錢上大學的橋段,不過不是女孩子賣淫換取學費,而是母親去賣。《光棍兒》裡的幾個慈母,趁著丈夫不在家的時候,趕緊跟老光棍們偷歡,目的只是為了供孩子上學,或為了家庭和睦……情節設定令人啼笑皆非,有更深的內涵。
《光棍兒》把金錢與性的交易放到穩定的家庭關係裡去,更能看出其深意。如果沒有那些農村母親的現實考量,誰來撫慰老光棍們飢渴的身心呢?民國時,顧隨寫過一個戲叫《馬郎婦坐化金沙灘》,觀音菩薩化身馬郎婦,以肉身作為佈施,就有點這種意味。
相比之下,在短片“馮海的夢”裡,如花似玉的女孩為了上大學,把自己五萬塊錢賒給馮海過一夜,後來竟然還嫁給他,確實太像一個老光棍的意淫了。其中有一個鏡頭,兩人交歡後,一隻狗撲向馮海狂舔一氣,似乎代表著馮海內心滔天的罪惡感,鮮花插在牛糞上,良心被狗吃了。
這部短片裡的動物拍得特有靈性,既是本體,也是喻體,是主人公心理活動的外化,能看出他確實對莎士比亞戲劇下過一番功夫,莎翁就很善於拿動物打比方。
“鄉村往事”在第二輪播出時應該是被剪了,只有3分49秒,但裡面的資訊量巨大,我覺得它是整季《開拍吧》裡最有擴充套件成長片潛質的作品。“馮海的夢”的片尾構成了“鄉村往事”的片頭,無縫對接,都是放羊孩子在山溝裡跑動,表示它們之間一脈相承的關聯。
大致情節有,小孩子的母親離家出走了,留下一雙皮鞋,孩子想念母親;男人為了什麼東西,剁掉一根手指頭;村裡人聚在一起開會,發生了激烈打鬥;高曙光扮演的好像是一個村幹部,到底什麼來頭,因何事而來?
這些線頭能隱隱看出郝傑更大的野心,他以前拍的《光棍兒》《美姐》反映的都是純粹的鄉村本我、自我,這一部“鄉村往事”開始觸及到了鄉村政治,還挺讓人期待的。
經過兩輪慘敗,卻有大導演含淚力挺,節目組把氣氛烘托的,他必須自證才華才行,在這樣背水一戰的氛圍中拍出“桔子”——郝傑的第三輪作品,評分依然很低,似乎坐實了他江郎才盡的事實。作為普通觀眾,我倒覺得它不差,還是有才的,經得起回看。
短片“桔子”反映的是城鄉差別,故事其實很容易理解,用陳凱歌的話來說,雙方一開始都按照各自的那一套在揣度對方用意,結果越陷越深,最後以弱勢一方強力復仇(賽人語),達到一個新的平衡。我覺得郝傑把城鄉之間那種互相吸引,又彼此隔膜,直至相互傷害的過程拍得很到位。
裡面大玩符號的多義性。“桔子”既是貓的名字,又是快遞員性幻想時的物體,金黃,飽滿,揭開皮才能吃到,桔子的重瓣喻示著女孩的多重面目,同時,只有解開謎團(剝開桔子)才能被女孩接納;另外,602號房間到底有還是沒有;女孩一開始為什麼要假裝殘疾;架子鼓為什麼放在門外?……在這裡,郝傑跟觀眾玩起了象徵主義的猜謎遊戲。
有一種解釋挺有意思,快遞員代表郝傑自己,城市女孩代表拍電影對他造成的衝擊以及致命誘惑。他像傻小子一樣一猛子扎進那個甜夢裡,迷得暈頭轉向,正事辭了,不幹了,一門心思服務電影夢,結果那夢只不過是一個像流沙一樣不斷變形的東西……
好像也講得通。我喜歡他影片中那種著了魔一樣的暈眩感,很迷人。他所說的“不自知”不單單指人的侷限性,眼光短淺,虛妄,是不是還包含了那種讓人身不由己、暈頭轉向的魔力?總之,就這麼拍下去吧,追著那道令人目眩神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