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離開了九疑山裡的學校,回東干腳務農。
1990年,中國南方成為世界的熱點和焦點。
東干腳、平田院子和附近的幾個村子,都有青年人南下趕潮。我也有不少初中同學去了南方。但沒有聯絡,一個是限於當時的通訊技術,一個是我不願意聯絡,我喜歡獨來獨往,好壞個人承當。讀小學的時候,一直受大院子的人欺壓,讀中學的時候,又受困於家庭經濟條件,生活得過且過。這讓我養成了內向的性格。心裡千萬匹馬,面上也是一片空曠的草原。我知道我要過與眾不同的生活,輝煌暗淡都行,但要轟轟烈烈。
回東干腳後,我嘗試過種田,種地,養鴨子,收廢品,也嘗試過到縣城找當年在我們村蹲點住在我家的小范叔叔,他已經下崗,在縣城開大車拉沙子。他說可以介紹我到工地做小工。帶我到北門歐家的包工頭家,包工頭說近來沒事做,喝了幾碗酒,就離開了。小范叔叔的家成了我的臨時據點,找了半個月,在縣城還是落不下腳。寧遠縣城除了這個那個局外,人口規模比一般鄉鎮大不了多少。而車站裡,開往廣東的車卻進出頻繁。
我在縣城晃盪的日子,是父親焦頭爛額的日子。
我讓父親失望了。
這打擊,對我父親來說,就像當年我爺爺被抓去教育一樣。
他日漸沉默,在路上,在田裡,還是在家裡,都能看到他暗淡無光的臉。從小學、初中、高中,他對我都抱著希望。當希望落地,一地荒蕪,他使勁地讓自己接受。他心裡的痛,他要自己消解和吞噬。家裡最為平靜的,是鶴髮雞皮的奶奶。奶奶勸我父親:紅崽長得那麼高大,種田種地也能為人。父親希望我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在父親心裡,考學,分配,工作,就是成功的。但一個農民家庭要培養出一個人才,哪有想象中那麼容易啊!我也不是人才,我不知道要幹什麼。但我明白我已經不能在這個地方生活。我已經在那些熟人和親人的言語與表情裡,看到了也聽到了對我和我父親的輕蔑嘲諷。我不就是接了父親的班,至於這樣嗎?至於,因為我父親,他竭盡所能,卻培養出了一個銅不銅鐵不鐵文不文武不武的廢物。
我沒用,但不能成為廢物。
看到父親的痛苦和失落,我決定走了。
父親再也幫不到我,月祥已經在寧遠二中上高中,還需要他竭盡全力供養。
七月上旬的一個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出門。父親已經不太管我——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管了。在農村做農,幹幾年,到了結婚年齡,結個婚,拎開扒鍋鼎鍋,就黃牛角水牛角各歸各了。我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有跟任何人說我要遠行。我要去廣東。“廣東”兩個字,火一樣燙著我的胸口,讓我興奮,也讓我驚慌。我更不敢驚動父母。我手裡有兩百多塊收廢品的本錢。我要走的話,怕父親讓我交出來還賬。
父親不在家,或者去了田裡看水。
母親在火落裡(廚房)低頭掃地。
我什麼也沒帶,空著手,沿著山腳新修的簡易公路,向著永連公路走去。
清早,路上不見人影。
莊稼地裡,紅薯葉子上還有露水,溼漉漉的。二季稻的田野,在清風晨光裡猶如平靜湖面。山上的杉樹林、樅樹林蔥蔥郁郁,在晨霧裡漠漠淼淼。平田院子的磚瓦牆和昨天一樣,在田野之上用煙火勾勒出人間溫暖和歲月滄桑。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回來。
但我內心裡除了緊張,並沒有悲傷。
無論多少年,我都要回來。
在馬路邊攔下寧遠—清水橋的早班車,逆向,但我還是上了車。到了清水橋車站,換一臺車,我就可以離開了。
東干腳的路口,到清水橋只有三里路。
新修的路,沒有倒水泥,也沒有鋪柏油。石沙上,墊了一層黃泥。路兩邊,立著兩行瘦峭的白楊,卵圓形葉片上沾滿了黃色灰塵。白楊樹下,是稀稀疏疏的草地,也是人行道。白楊樹外面,是新壩裡——這裡有寧遠北部最大的一塊水稻田,田壟如一條一條蚯蚓,在綠色的稻苗裡忽隱忽現。目光盡處,是陽明山餘脈,高大綿長,橫在半天,堵住了西方。而看到這些,我心裡沒有任何的觸動。我要離開,我已經對這裡的一切沒有興趣了。
車子到清水橋,我喜歡的王姑娘在清水橋,但也沒有去告別。換了車,索然地坐在位置上,陽光愈加熱烈。而不逢圩日的清水橋卻十分冷清,大馬路上,只看到一個拖板車的人在馬路中間拖著板車向北而去。
車啟動,過清水橋,清水橋下水邊的幾棵大槐楊虯枝崢嶸。
到了何家——何家和東干腳只隔了一座山,東干腳在山陽,何家在山陰。何家出美女,東干腳出好莊稼。我看著何家面著馬路的祠堂,大圓木柱已經被歲月染黃,屋瓦煙熏火燎一片灰黑。
我還在想著什麼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在路邊草地裡行走的父親。
父親神情專注,低著頭,向著清水橋。穿著白得泛黃的背心——或許是我初中時候穿過的背心,後背左邊肩胛骨上還爛了一個酒杯大的洞。父親輕微甩著兩條黑梭梭的胳膊——我母親說的瘦得麻桿兒似的胳膊,與我擦身而過。只要他抬起頭看一眼,就能看到我。我就坐在車窗邊,我伸出手,都可以摸到他的頭。他沒有抬頭看,甚至車子過去之後,他都沒有回頭。這個世界和他沒關係。他一門心思追趕他的目標,對沿途的風景沒有絲毫的興趣。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兒子某一天會離開父母的卵翼,去獨闖天下,他正在想著方法收拾焦頭爛額的生活。我也沒想過,這一次擦身而過,何年何月才能相聚團圓。
我和父親都不知道,這一次擦身而過是他們那一個時代的結束,是我們的這個時代蓬勃開來。
他們那一代只有勤奮吃苦的共性,沒有個性。而我,已經不管不顧地開始了自己的征程。
我並沒有感謝天賜機會,因為我無法與父親道別,反而為父親沒有看到我而慶幸,還對自己的選擇迷信般地多了一份信心——本該如此。
然而,父親穿著爛了一個洞的背心和他有點佝僂的背影,成了我遠征他鄉的一種莫大勇氣。
我沒有退路,我非得如此不可。
當我在汕頭、潮陽、深圳、東莞、佛山、廣州各城市做候鳥式的往返的時候,我的家鄉成了他鄉。然而,父親穿著爛了一個洞的背心和他有點佝僂的背影,始終在我腦海裡,成了父親讓我有所擔當的一個囑託。每當記起這些,父親的教導自然呈現,鞭策我。而艱難的家境,就像興奮劑,讓我忘卻去鄉的憂愁與孤獨。
很多年後,我告訴父親,當年我跑的時候,在馬路上我有看到過他。
父親記起了,說那天是到清水橋供銷社問農藥化肥到了沒有。
我問父親惱不惱我當年的荒唐選擇?
父親說不惱,你選擇了去撞南牆,我們都想著你受傷而回,長個教訓;誰也沒想到,你居然把南牆撞倒了。這個時代不同了,是你們的了。
然而,到了分別,我要走的時候,父親也送我,但僅限於大門口。
出了大門,他向東,東邊有他的水田和莊稼地。我向西,西邊有通南北的二廣高速。
只是,在大門口,父親和我,都要彼此看一眼,怔一下,才會背轉身,各自離去。
20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