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明當年上高中時正趕上上山下鄉運動,他也和成千上萬名知識青年一樣,投入到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
他當年18歲,個頭不高。他下鄉的地方是綏化農管局下轄的一個種畜場,叫和平種畜場,現在叫和平牧場。雖然歸綏化所管,可和綏化市的距離有好幾百裡。牧場的周圍都是大慶所管轄的地方。和平牧場就孤零零地坐落在這裡。
雖然叫牧場,但也是以種地為主。
牧場有十多個生產隊。
高建明分到六隊。六隊有兩個村子,一個大村子,叫十一村,有六七十戶人家。大隊部就在這裡。離五六里地還有一個小村子,叫十二村。十二村正好有三十戶人家。村裡有一個小學校。
和高建明同來的還有另外四個男生。三個人分到大隊,高建明和劉永河分到了十二村。
小村子沒有多餘的房子安置他倆,就讓他倆住在了“馬號”。
“馬號”就是飼養場。隊裡養了二十來匹馬,六七頭牛。馬和牛都關在一個大馬圈裡。
馬圈裡有頂棚,有草料槽子。裡面收拾得乾乾淨淨。
挨著馬圈不遠,有三間小房。
當時,農村都住這樣的房子。兩家人住三間房。一家各住兩邊的一間,中間的一間是共用的灶房,一邊是一個大鍋臺。誰家做什麼飯,另一家看得清清楚楚。
馬號房子的西間住著飼養員一家,中間房挨著他家有一個鍋臺,東邊沒有鍋臺。東間屋子空著。高建明他倆就住在東間的屋子裡。
吃飯暫時在飼養員家吃。
飼養員姓馬,大夥和他鬧玩時說:“誰讓你姓馬了,就讓你餵馬。”
老馬五十多歲,人很樸實勤快。他平時不怎麼說話,但是要是說起三國水滸也很能說,年輕人都樂意聽他講故事。據說他解放前讀過私塾呢。他家裡的孩子們都成家出去過了。他和老伴倆住在這裡。
飼養員這個活不是多累,可也閒不著。年輕人幹不了。天天填料填水,起糞墊圈,半夜還得起來給馬上草。有時候忙不開,隊長也派人過來幫把手。
經過了夏長秋收的鍛鍊,高建明等青年們也逐漸適應了繁重辛勞的農村生活。到了冬季,就進入了幾個月的農閒時候。
他倆住的這間房原來相當於村裡的小活動室。村幹部商量事在這裡,早晨出工前社員們聚在屋裡抽菸嘮嗑,陰天下雨也有人在這裡打撲克下棋。他倆來了後,村裡的小青年們也過來玩。
劉永河不總住在這裡,他字寫得好,尤其是毛筆字。那時候,正是講階級鬥爭時期,村裡經常在牆上寫標語寫口號,經常出黑板報。劉永河寫字的特長就顯露出來,大隊經常抽他過去寫東西,他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回來一趟。大部分時間就是高建明一個人住在村裡。
好在高建明喜歡清靜,他從家裡帶來幾本小說,沒事就躺在炕上看書。
屋裡有一副象棋,被大夥摸得黑黢黢的,棋牌是紙的,撕成了兩半,粘在報紙上。模模糊糊的。
高建明把棋子洗得乾乾淨淨。像新的一樣。他想畫一張棋盤,可沒有硬紙。一天他到小學校李老師那看報紙,就說起這個事。李老師給他找了一張舊年畫,年畫紙硬,背面是白的,正好畫棋盤。
學校裡有塑膠的大三角板,他就用大三角板畫上了。
他把年畫裁掉一截,大小和原來的棋盤尺寸差不多,每一格的橫縱距離都量好,就小心翼翼地畫起來,李老師也在旁邊幫著參考。他先用鉛筆畫好後,又用紅鉛筆描了一遍,別說,畫出來了的棋盤和真的差不多。
社員們看到棋子棋盤煥然一新,都誇建明。擺上棋子就殺了起來。
村裡會下棋的人有六七個,可都下不好。都下不過建明。
建明的父親也是老師,象棋下得好。建明從小就和他爸學棋,水平很高。在初中時是班級第一,在高中時也是班級第一,學校裡的老師一般也下不過他。
村裡也有兩個人下得好的。一個是李老師。李老師三十來歲,他的成分是地主。做什麼事都小心翼翼地。人很文靜老實。他能和建明殺的差不多,建明比他稍強些。
還有一個社員叫王安的,他家的成分也是地主。別看這個村子小。可有兩個地主成分,還有兩個四類分子。那時候運動多,動不動就把地主和四類分子押著批鬥。建明就參加了好幾次。村裡的兩個四類分子和王安的爹都被鬥過。只有李老師沒捱過鬥,而且他還領著小學生,拿著紅纓槍押著那三個人遊街,邊走邊喊口號。社員們也舉著拳頭跟著喊。挨鬥的子女們也喊,沒人敢不喊。
王安二十七八歲,他的性格很開朗,不像別的成分不好的人那樣壓抑。由於成分不好,所以他文化不高,可這個人聰明悟性高,竟然自己學會了針灸。那年月農村得羊角風的人多,一犯病就四肢僵硬,人事不省。王安去了後,拿出長長的銀針,紮在病人的五官心口等穴位上,一會兒,病人就清醒了。
王安的棋不如李老師,他和建明下棋,五盤能贏個一盤兩盤的。
不過,有一天,王安和建明說:“你身邊就有一個下棋厲害的人。”
建明好奇地問是誰。
王安說:“飼養員老馬頭象棋下得好,你不一定能下過他,我可是下不過他。”
建明沒想到,天天和他在一張桌上吃飯的老馬也會下棋。
可一個餵馬的農村老頭,下得再好還能好到哪去。
他盤算著哪天和他下一盤。
冬天三點半以後就黑天了,小村當時還沒通電,家家天一黑都點起了小油燈。
村裡夏天很少點燈,一是夏天天長,八點以後才徹底黑天,天一黑就都睡覺了。二是燈油不好弄到,再一個點燈還招蚊子。
建明也不願意點油燈,晚上點的時間長了,第二天起來鼻孔都是黑的。
這天,晚上吃完飯,建明笑著對老馬說:“大爺,聽別人說,你也會下象棋,咱爺倆下一盤咋樣?”
老馬說:“會倒是會,就是玩的不好,下一盤吧。”
他倆到建明住的屋裡,把棋盤擺好,老馬捲了一根菸,兩人盤腿坐在炕上,就殺開了。
建明屬於攻殺型棋手,他喜歡的開局是五七炮進三兵單提馬,在中局時,透過巧妙的運子得子取勝。
老馬開局是飛象拐角馬布局,這個佈局年歲大的人一般較喜歡,屬於防守反擊的陣型。
老馬走棋穩重,不像小青年們不加思考地一頓亂吃。走了十幾步,建明就感到了壓力。他的子力全被對方給限制住了,攻,攻不動。守,守不住。最後敗下陣來。
第二局,建明再不敢對老馬有輕視之心,下的小心謹慎。最後形成都剩一馬一炮,而老馬卻多兩個卒。建明經過艱苦的抵抗後,還是輸了。
又下了兩盤,建明的心態就發生了變化,棋走的就拘謹很多,漏著也多了。又輸了一盤,最後那盤下和了。可建明清楚,那是老馬手下留情了。
到了八點,老馬回屋聽小說。就結束了。
躺在熱乎的火炕上,建明半宿沒睡著。滿腦子都是棋子在眼前晃動。他沒想到,平時不聲不響的老馬下棋竟然這麼厲害。
第二天上午,建明幫著老馬忙完了牲口圈裡的活,兩個又下上了。下了三盤,建明輸了兩盤,贏了一盤,還不錯。
建明有個好處是善於總結,每天躺在炕上,他就回顧每盤棋輸贏的關鍵,輸在哪一步,贏又是怎麼贏的,下次再遇見這個局面時怎樣變招等。
到底是年輕,經過半個多月的切磋,建明漸漸地佔了上風,五盤棋能贏三盤甚至四盤了,老馬的棋路都被他摸清了。
老馬的心態也發生變化了,雖然嘴上不說啥,可表情顯得鬱悶,畢竟誰也不願意老輸棋。
有一天,老馬對建明說:“歇幾天吧,老下棋腦子混混漿漿的,歇歇。”
建明也不願意下了,老馬輸的多了,他也不好意思,他有時候會故意輸給老馬。天天在一個桌上吃飯,老兩口對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晚上吃完飯,老馬出門了。馬大娘對建明說,老頭子去看打撲克去了。
連著幾天,老馬都出去串門,建明也沒在意。
過了兩天,老馬又來找建明下棋,倆人又殺上了。倆人的開局還是和原來一樣,中炮對飛象。
可走著走著,建明的棋就落了下風,丟了一子,輸了一盤。
第二盤,建明打起精神,二人殺得很激烈,可不知不覺地,在糾纏之中,建明又失子少勢,敗下陣來。
後兩盤建明費了很大的勁,才算守和。到了八點,老馬回去聽小說,就都睡覺了。
建明輸了棋,腦子又興奮起來,棋子又在眼前轉個不停。
他回顧了今晚老馬的棋,發現,他和前幾天有些變化,比如原來習慣應該走的這步棋,老馬改走別的了。有時候當建明要吃他的子時,原來他是消極防守,現在則是和建明對捉。雖然變化看起來簡單,可往往就能改變局勢佔了上風。
沒想到,短短几天,老馬的棋進步挺大啊!
往後的幾天,兩人隔三差五就下棋。建明針對老馬的棋做了對策,慢慢地,老馬又頂不住了,又落了下風。
一天晚上,吃完晚飯,老馬又出去了。
老馬不是每天都出去,只是偶爾才到村裡溜達串門。
當那天老馬出門時,建明心中一動,也悄悄地出門了,在老馬後面跟著,看看老馬去了誰家。
夜幕下,老馬並沒發現後面有人,他只顧走,奔著村西頭走去。
小村共兩排房子,前排和後排。當地人叫“前街和后街”。(這裡街發gai音)一排七八座房子,中間隔著二百來米。每座房子前都沒有院牆,都是一個敞院子。
老馬走到前街西頭第二家門前,推門進去了。
建明知道這座房住著誰家。兩家都是山東人,西屋是老段家。東屋是王安的老爹家。不知道老馬去了誰家。
兩家屋裡都亮著燈,建明走到近前衝窗戶一看,老馬進了王安的老爹屋裡。
他站了一會,挺冷的,就到后街李老師家裡坐一會,說了一會話,就回去了。
他回去躺下,半天,外屋門一響,老馬回來了。
建明明白了,老馬上王安老爹家裡,八成是研究棋藝去了。估計前些天他去的也是王家。
老馬難道是請教王安去了?可王安家在東頭,老馬要是和王安研究象棋的話應該去王安家啊。上他老爹家幹啥去?備不住王安在屋裡,昨晚可沒看清屋裡有沒有王安。
可就算是王安在他爹家,他的水平還沒有自己高呢,他和老馬又能研究出啥新招來。
建明疑惑地想了半天,算了,等明天和老馬下兩盤,看看老馬有沒有新戰術。
第二天下午,倆人擺上了棋子,下上了。
果然,老馬又變招了。平時他的開局是飛象和拐角馬。今天他的開局還是飛象,可上的是正馬,走成反宮馬陣型。同時兩個車一橫一直,快速出動。讓建明很不適應。很快就敗了下來。第二局,建明小心應對,好歹扳回一局。又下了幾盤,基本下個平手。
晚上吃完飯,村裡的小青年三皮子過來找建明嘮嗑,就沒再下。
晚上,躺在炕上,建明想著白天的棋局,看來,老馬昨晚是找高人請教了。
可這個人是誰呢?難道是王安?哪天問問他。
過了幾天,王安也溜達過來,坐下後,嘮了幾句後,建明就問:“二哥,你的象棋是和誰學的?”
王安說:“從小和我爹學的。”
建明有些驚奇地問道:“你家大爺也會下棋啊?我都不知道。”
王安說:“我爹象棋下得還好呢!我這兩下子還下不過他呢。”
建明更驚訝了。
王安的老爹六十多了,滿頭稀疏白髮,身體不好,天天拄個棍,已經幹不了活了。想不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竟然是個象棋高手。
建明就把這些天老馬和他下棋的事說了。完了問王安說:“馬大爺是不是到你家老爺子那取經去了?”
王安點點頭說:“很有可能,要不他去幹啥?”
建明說:“哪天我和你家老爺子下一盤,看看老爺子到底多厲害。”
王安擺擺手說:“現在他不行了,這些年老挨鬥,身體不行了,眼睛也上不去了。你看他給老馬頭支個招還可以,自己下走幾步腦袋就迷糊了,要是前十年,你下不過他。”
他看建明有些失望,就接著說:“不過,我家老四下棋厲害,我是下不過他,哪天你和他試試。”
王安哥四個,他是老二,他大哥在外地。三弟在村裡,也成家了。他弟弟老四叫王會,和建明年紀差不多,和父母在一起住。
王會性格及其內向,成天不說一句話,也不和年輕人在一起玩。就知道幹活。
建明不知道他還會下棋。
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較量較量。
可機會卻不好找。
一是建明不願意上他家去,那時候還講階級鬥爭,大白天一個下鄉青年到地主家去說起來不太合適;另外,建明有點怕王安他媽,他媽乾瘦有病,貓貓個腰,臉色死灰,長相兇惡,還好罵人,山東口音,罵啥一般人還聽不懂,村裡的小孩都有被她嚇哭的。
二是王會老實,除了下地幹活,從來不出家門。
因此,建明找他下棋還不容易呢。
可機會還是有的。冬天農閒,勞力也很少出工。那幾天下大雪,雪下得可大了,牲口棚裡半米多厚。老馬和建明兩人清不過來,隊長就安排三皮子等幾個社員幫助清雪。其中還有王會一個。連掃帶用車拉,一直幹了兩天,棚裡棚外還有到草垛的路才算收拾利索。
那天下午住的早,幾個人幹完活,就進了建明屋裡暖和抽菸。
說了一會話,建明就對王會說:“我聽二哥說,你象棋下得好,咱倆下一盤。”
王會憨笑著說:“我下得不好。”
旁邊三皮子幾個人就攛掇起來,邊吵吵邊把棋盤拿了過來。
王會也不好推辭,兩人就下了起來。
王會開局和建明差不多,他也喜歡中炮進七兵或是三兵,一正馬一邊馬。這樣的棋手往往喜歡攻殺。
大概是第一次在眾人跟前下棋的緣故,王會走的有點緊張,優勢的情況下走出軟手,與建明下和了。
第二盤,王會的棋走得相當精彩,全程壓制住建明,直到取勝。
第三盤,建明在苦苦糾纏之下,還是沒有頂住王會的攻殺,又敗下陣來。
三皮子幾個人就說:“哎呀!王老四還有這兩下子呢?平常沒看出來啊!”
天擦黑了,大家都回家了。
老馬也在跟前看了他倆下棋,吃飯時,老馬說:“王會的棋下得好啊!老實人有心計啊!”
建明點頭說:“是啊,聽說他老爹也下得好。”
老馬說:“老王頭下棋也厲害,我早先也常和他下棋,開始下不過他,他就教我不少東西,他家裡有一本舊棋書,輕易不給人看,我看了一次,看不太懂,王會棋下得好,估計和看棋書有關係。”
怪不得呢!看不出這個不起眼的小村子竟然是藏龍臥虎之地呢!
建明和王會以後又下了幾次,輸多勝少。
王會的棋不像李老師和老馬他們那樣規矩,他的棋基本沒有什麼弱點,就是有,發現了也馬上補上。而且他頭腦冷靜,攻殺時還不忘家裡的防守。很難給對手偷殺的機會。
他的特點往往是對手出現一點破綻就立刻抓住,緊緊咬住不放,直到把對方困斃為止。
透過下棋,兩個人還處的不錯。
到了過年時候,知青們都回家過年了,高建明也回去了。
他到新華書店買了兩本棋譜書,沒事就在棋盤上研究大師們的對局,進步很大。
他父親讓他有時間複習,將來有機會好考大學。
過了正月十五,他就回村了。帶回一書包書,有功夫就複習功課。
他透過打譜,棋藝漲了一截,老馬已經不是他對手了。
他和王會下棋,也已是勝多負少了。
建明發現,當王會輸棋時,臉色很難看,表情也非常不自在。
建明就把棋書給了他一本,讓他回去練習。
王會見到棋書,高興的不得了,像個寶貝一樣揣在了口袋裡。
春去冬來,二年過後,知青就有陸續返城的了。建明也回到城裡,後來考上了大學。成了一名林業職工。
他走的時候,把另一本棋書也給了王會。
王會後來和村裡一個心眼有些遲鈍的女子結了婚。
在離開後的一兩年,建明還和李老師老馬頭王安等人通訊問候,後來慢慢地就斷了聯絡。
一晃過去四十多年了,建明也早就退休了,他打算今年回到那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小村子去看看。不知道當年的人還有幾個健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