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0年以來，發展中國家因未記錄在案的資本外逃，損失了16.3萬億美元。
美國是協助隱藏這些財富的主要幫兇國。以南達科他州為例，註冊在該州的匿名信託公司，共計持有9000億美元的資產。註冊在特拉華州的空殼公司總數，達到了150萬家。
背後的操作及牽涉的利益網，可從一個非洲官二代和一個烏克蘭猶太裔寡頭的故事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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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奧多羅·恩奎馬·奧比昂·曼格（下文簡稱特奧）是非洲中西部小國赤道幾內亞的“太子”。他的爸爸1979年成為該國大權獨攬的總統，特奧憑此過上了窮奢極侈的生活。
（特奧）
赤道幾內亞首都馬拉博的街頭，在隨處可見的瘦骨嶙峋孩童和貧困的小攤販身旁呼嘯而過的，是特奧的豪華車隊。他們正駛向日日夜夜舉辦奢靡派對的特奧的豪宅。到了那裡，特奧對別人說，他正計劃造個配備鯊魚水箱的遊艇。
從該國人均財富角度來說，特奧不是小池塘裡的大魚，而是小池塘裡的巨鯨。
而從特奧身上的標籤來看，其經歷很典型。他從小接受歐美教育，90年代初去了美國佩珀代因大學，名為求學，實則是享受超級富二代的生活。他基本不上課，貝弗利威爾希爾酒店才是他真正的“宿舍”。
（特奧）
特奧每月輕鬆花掉幾萬美元生活費，但這筆錢有人給他買單。位於休斯頓的石油公司沃樂國際，正籌備勘探赤道幾內亞的石油，而為該國“太子”的生活費買單，是他們“公關費”的一部分。
對意欲開拓海外市場的美國公司來說，直接賄賂外國高官違反美國《反海外腐敗法》，於是，給外國高官子女的生活費買單，或給這些人名下的公司支付各類高昂費用，成了美國企業的常規操作。
特奧的爸爸老特奧很清楚自家娃是酒囊飯袋，但家業傳承是早晚的事，無法逃避。於是他先任命兒子當了十幾年的農林部門部長，權當練練手。
（老特奧夫婦與奧巴馬伕婦合影）
特奧把在石油領域受賄那一套，複製到林業，命令在赤道幾內亞進行木材生意的各洲公司，繳納總出口價10%的“個人工作費用”，否則休想做買賣。到了1996年，特奧又對採伐木材徵收10美元/立方米的稅。
不僅收錢多，態度也橫。從70年代起就在赤道幾內亞伐木的西班牙ABM木材公司表示，他們西裝革履，等足5小時，等來的是穿著短褲的特奧。特奧只告訴他們在短時間內補齊一筆全無正當理由的“稅”，不得延誤。
ABM拒絕了，得到的下場是員工被驅逐出境、CEO被逮捕。後者繳納300萬美元后才被釋放。
赤道幾內亞每年出口數億美元木材，因此特奧僅靠徵收這部分的“稅”，也能將數百萬美元收入囊中。
這是一條財富瀑布，但鉅額財富留在赤道幾內亞國內顯然不是辦法，特奧急需處置它們。老特奧的位子並非穩若泰山，萬一發生政壇動盪，這些錢是保不住的。
經過多番比較，特奧鎖定了美國特拉華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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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1月，吳仙標就任美國特拉華州副州長。上任沒多久，他就開始推進全球向這個知名度並不高的州進行投資。而他重點要吸納的，是那些在其他國家見不得人的非法資金。
（吳仙標）
特拉華州保護這些海外非法財富的重要途徑，是空殼公司。那些在本國非法取得了鉅額財富的人，可以在特拉華州新建或購買一個現成的空殼公司轉移財產。
有了空殼公司，你可以把錢轉移到任何地方、任何行業，無需擔心被制裁或曝光，錢被洗得乾乾淨淨。迄今已有數萬億美元的資金透過這樣的方式被轉移。
空殼公司最大的賣點是其匿名性，外人只能查到這些公司的成立時間等無關痛癢的資訊，無法知曉其最終受益人。雖然理論上來說，正規公司也可透過使用空殼公司，規避商業機密洩露等風險，但實際上，這種情況微乎其微。層層巢狀的空殼公司背後，基本都是非法資金。
而美國是空殼公司生產大國，每年“孵化”數百萬家此類公司，數量比馬耳他、塞普勒斯、英屬維京群島等數十個避稅熱門國加起來還多。
美國相關政府部門在這方面並非全無應對，但這些努力都無疾而終，因為在美國創辦公司受的是州政府監管，而各州在招商引資的政績壓力下，並不願考量資金來源合法性，某種程度上形成了“逐底競爭”。
而就特拉華州而言，在成為空殼公司天堂方面還有另一重優勢：特拉華州衡平法院。
衡平法院由一位大法官審理案件並作出裁決，而不像美國最高法院那樣，由所有在職法官審理並投票。這些大法官在公司法方面經驗豐富，他們依照判例做出裁決，使得裁定結果更易預測，亦節省了企業的時間和法律費用。
衡平法院的存在，使特拉華州成了全美、乃至全世界最適合成立公司的地區之一。超過一半在紐約證交所和納斯達克上市的公司，以及65%的財富500強公司，都把總部設在特拉華州。
另一個數據更有趣：特拉華州總人口不足100萬，但註冊公司數已達150萬，且每年新增約22萬。可以說，這些公司，才是特拉華州真正的“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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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華州賺得盆滿缽滿，其他州自然想分一杯羹。上世紀90年代初，內達華州面臨預算缺口，於是州政府起了模仿特拉華州的念頭。
在參議員迪恩·海樂等人的推動下，內達華州透過法案，允許企業在成立公司時完全匿名。今時今日，空殼公司每年為該州政府帶來逾一億美元的收入。
（迪恩·海樂與特朗普）
作為2001年加入這個產業鏈的一個普通從業者，羅伯特·哈里斯經營著名為內華達商業公司的企業。他每天以郵件或電話形式，給進行諮詢的客戶解答註冊空殼公司的相關問題，如客戶有意向，則他會在一小時內給客戶註冊好一個匿名空殼公司，在整個過程中，除非客戶主動提及，否則哈里斯不會問客戶從事什麼行當。
整個工作內容，聽起來與任何一個普通文職崗位無異，哈里斯透過這個工作得到的年薪，也僅能勉強達到美國人均收入水平。但就是由一個個這樣平平無奇的崗位組成的空殼公司產業鏈，在協助全球各地的暴徒進行泯滅人性的犯罪行為。
他們的客戶，可能是毒品走私犯、人口販賣團伙、金融犯罪者、腐敗官員，而這些人，只要花249美元，即可得到一個藏匿自己的非法財富的空殼公司。
為客戶註冊過多達六位數的空殼公司的莫薩克·馮塞卡公司，一度是這個領域的“行業龍頭”，而他們也在內華達州註冊了千餘家公司，根據多年後被披露的檔案顯示，這些公司中包括與國際足聯行賄計劃緊密相關的交叉貿易有限責任公司、泰國房地產行業的契拉提瓦家族、捲入巴西政壇2014年“洗車行動”的行賄公司等等。
（莫薩克·馮塞卡公司）
其他州為了分這杯羹各顯神通。懷恩明州是全美註冊匿名空殼公司收費最低的，僅100美元即可。曾任烏克蘭總理的拉扎連科，就是這裡的客戶。
（拉扎連科）
90年代中後期，拉扎連科透過非法職業牟利，將數億美元黑錢轉入懷恩明州，而代理他業務的公司懷俄明企業服務公司，位於當地一家小鎮，公司兩旁分別是一所教堂和一家理髮店，乍看之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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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洗錢的，除了美國各州政府，還有銀行。成立於1836年的裡格斯銀行，服務物件以大使館人員和政客及其家屬為主，對外格調極高。然而到了2003年，這幅面具被扯下來了。
（裡格斯銀行）
那一年，調查人員發現，該行與資助911恐襲的沙特方面的資金有關聯，還與上文提到的特奧及其家族有資金往來。特奧家族的中間人，隔三差五就提著數百萬美元的現金存入裡格斯銀行，而該行從未對這些錢提出任何疑問。
不僅如此，裡格斯銀行還親自為特奧家族註冊了幾個空殼公司，協助其藏錢。此外，該行還將美國石油公司本應支付給赤道幾內亞政府的款項，直接打到特奧家族的私人賬戶。
1995年至2003年間，裡格斯銀行透過諸如此類的手段，為特奧家族洗了7億美元。
智利總統奧古斯特·皮諾切特也是裡格斯銀行的大客戶。他和他的黨羽在該行開設了三十個賬戶，以藏錢、洗錢。此事爆出後，皮諾切特在智利本國塑造的鐵腕愛國者形象受到極大衝擊。
（奧古斯特·皮諾切特）
裡格斯銀行後來收到了4000萬美元的罰單。不過特奧的生活並未受到多少影響，他找了邁克爾·伯格、喬治·那格勒等律師，繼續為他轉移資金。
起初，資金透過新註冊的大量空殼公司轉移得很順利，但裡格斯銀行事件後，隨著監管強度增加，各大銀行亦提高了警惕，美國銀行、加州聯合銀行都將特奧拒之門外。
但特奧的錢已到位，2006年4月，他斥資三千多萬美元買下馬里布一棟豪宅，而這也是全球富豪在美國洗錢藏錢的經典模式。伊朗政府官員在曼哈頓買下摩天大樓；委內瑞達寡頭在南佛州買下豪宅；奈及利亞政客在休斯頓買房；烏茲別克、甘比亞、剛果共和國的國家元首，在美國的海岸線上清洗他們靠腐敗得來的財富。
（特奧的馬里布豪宅）
特奧還用這些錢，買下私人飛機、遊艇、幾十臺頂級豪車，還談了數百個“女友”（其中包括拿過格萊美獎的說唱歌手伊芙）。
（說唱歌手伊芙）
透過見縫插針般地瘋狂炫富，特奧吸引到已故傳奇巨星邁克爾·傑克遜的妹妹珍妮特·傑克遜的注意。二人在2010年左右成了“好朋友”，頻繁往來。2009年邁克爾·傑克遜去世後，特奧表示，作為他的忠實歌迷，自己要買齊一切能買到的邁克爾·傑克遜生前物品，而與珍妮特·傑克遜結識，可以為此提供更多便利。
（珍妮特·傑克遜）
當然，歌迷情懷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真實原因是，美國拍賣行業對競拍人的資金來源幾無監管，購買藝術品很適合特奧這樣的人洗錢。
短短几個月內，邁克爾·傑克遜相關的大部分紀念品，都被特奧納入囊中。
（邁克爾·傑克遜）
高調收購再次引起政府部門關注。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簡稱ICE）的兩名官員羅伯特·盧瑟福和羅伯特·曼扎內爾，在一年內多次飛往倫敦、羅馬、馬德里等地，與那些在赤道幾內亞做過生意、與特奧家族打過交道的商人進行訪談。
ICE官員從這些人口中得知，在赤道幾內亞，除強盜般的經商規矩外，那些未百分百聽從特奧家族命令的人，會被打到渾身鮮血直流。
而這些接受了ICE訪談的商人，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其中一個義大利人，討回欠款，不久後又去了赤道幾內亞。在那裡，他因發動汽車時車突然爆炸，慘烈身亡。
顯然，有雙眼睛在注意著他們。
5
特奧已透過無數空殼公司，將髒錢變成了豪宅、遊艇、飛機、豪車、收藏品，但這並沒有帶來他預想中的一勞永逸。
（特奧）
2010年，美國司法部頒佈了《竊國資產追回倡議》，算是對以往的相關政策進行了升級。內容簡單來說就是，像特奧名下那些透過髒錢洗來的非法所得，可能會被沒收和返還。
作為該倡議釋出後具有示範意義的第一案，特奧的一舉一動受到了頗多關注。2011年10月，他當初處心積慮在美國購買的許多資產（價值約7000萬美元），都被司法部提起了訴訟。
（特奧）
其他國家也響應了這波訴訟和追回潮。2012年2月，恩圭馬在巴黎的一棟價值約1億歐元的豪宅被法國警方突擊搜查。7月，法方對他發出逮捕令。不久後，他被法國法院以腐敗和洗錢罪名起訴。2016年9月，國際刑警組織對特奧發出逮捕令。2017年10月，特奧被法國法庭判處三年緩刑，並處罰金3000萬歐元。
這出大戲，幾個月前都仍在繼續。2021年7月22日，英國以特奧“生活奢靡”為由，對他實施了制裁。作為回應，赤道幾內亞外交部長宣佈關閉該國在倫敦的大使館。
（本系列下篇寫烏克蘭寡頭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