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淨的人就像光,讓人嚮往也讓內心陰暗的人不敢直視,自慚形穢。
①
房磊是老總的小舅子。他十分清楚,他姐名義上是幫他,實則是將他當臥底安插在姐夫身邊。
但他發現了姐夫在外面亂搞,卻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吧,姐夫對他不薄,況且姐姐兩口子吵架或者離婚,他房磊能撈到什麼好處?
不說吧,確實有點對不起他姐。
既然背叛誰都落個“不是東西”的名聲,那乾脆創造一條自己的原則:他盯著姐夫,只要他不動離婚的念頭,怎麼玩都行。
姐夫也極聰明,他在一次次試探之後,摸準了房磊的心思。他放開了玩,情人走馬觀花地換了一個又一個。出門在外他領著房磊,口口聲聲“我弟”,不清楚的還以為倆人是親兄弟。
②
春末,姐夫叫房磊聯絡某某旅行社的某某人,安排大夥兒出去玩。
這個活動每年都有,不過之前他不對接這事。
可能旅行社有什麼人事變動吧。房磊想。他把電話打過去,是個女孩子。女孩好像很清楚這事,說你等一下我找單子。然後電話被擱在桌子上,房磊清楚地聽到她喊:“寧首仁的單子在哪兒?”房磊覺得很奇怪,她沒有說某某公司,或者說某某總,而是直呼他姐夫的名字。要麼是業務習慣,要麼是兩個人關係不一般。這時女孩拿起電話,說今年定的是去雲南,她把日程說了一遍,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改動的,最後說報價。說報價的時候她的口氣很輕描淡寫,和房磊想象中不太一樣,房磊本來以為是得先要聽報價,或者自己還有一點砍價的餘地,但是聽女孩的口氣,就是告訴你一聲,像老婆買完了東西回來跟你吱了一聲似的。
房磊被這個陣勢給唬住了,心想也搞不清裡面什麼名堂,也許這次談話的重點確實是在內容上,不在價格上?可是他應呢還是不應呢。他猶豫著問了一句:“寧總都清楚嗎?”
女孩疑惑地問:“他讓你跟我聯絡不就是為了咱們對接嗎?你看還有細節需要調整嗎?”她的聲音很單純,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困惑。
這個時候房磊如果說價格的事,就會顯得他很冒失,很不“自己人”。於是他說:“那行,你把行程發給我,我仔細看看。”
女孩說從QQ傳,他基本上已經不用QQ,這個工具淪落成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待的地方。很適合她。他說行, 在電腦上給加上了。
房磊還需要去姐夫那邊試探一下。都怪他沒事先問清楚這個“安排”是怎麼“安排”法,重點在哪。
③
姐夫正在辦公室打電話,房磊聽聲音落了,才敲門。姐夫的兩隻腳交疊著放在辦公桌上,上面一隻鞋脫了一半,掛在腳上搖,看上去心情很好。房磊很有準備也很有章法,他先彙報了別的事,他不能直接去問這個旅行社的事,要萬一姐夫真跟那邊有什麼不乾淨的關係,他專程來問就顯得嚴肅了、刻意了,太把事情拿到檯面上了。所以彙報其它工作的時候他很賣力,說話時嗓門很大,笑時也很放肆。很棒的氣氛結束時他做了一個要走的動作,又猛地回過身來:“對了,去雲南那事兒就按你的意思定了?”
寧首仁說:“行,你把時間確定好。”
房磊弓著身子笑眯眯地出去了。一出門臉就掛上黑,還果然有名堂。寧首仁這個人他是知道的,他在這些小事的價錢上不操心,不可能單獨把價格談好再扔給房磊去訂行程,再說怎麼可能價錢定了行程沒定?
那個直呼他姓名的女孩,鐵板釘釘跟寧首仁有一腿。
房磊閒著也是閒著,在網上隨便搜了一下出遊的價格。女孩的報價不算過分。
這時女孩在QQ上說話,她說時間得儘快定下來,她得跟酒店確認資訊,如果晚了的話,有可能會從這一家酒店換到另一家酒店。她說的“另一家”酒店房磊以前住過,他有個朋友在裡面當副總。房磊說這沒關係,另一家酒店也不差,老闆之一王某,是他朋友。
女孩說,啊?你也認識他?世界真是太小了!
女孩緊鑼密鼓地跟他聊起來。她說王某跟她的大學室友談戀愛,說室友分手時還自殺過,說王某現在好像挺有錢,問他結婚了幸福嗎。
女孩的劈頭蓋臉給他的感覺特別天真特別幼稚,這勁頭不太像寧首仁會喜歡的女人。房磊帶著一點好奇跟她聊上了。她問什麼,他說什麼。女孩的問題莽蠢莽蠢的,房磊說王某現在看上去還挺幸福,女孩說:“你見過他們一家呀?”房磊說沒有,女孩說:“那你怎麼看出來的呀?”每當房磊以為天被聊死的時候女孩就會發起一個新話題,比如說王某以前非常帥,現在還帥不帥;王某為什麼有錢投資酒店,投資酒店是不是需要很多錢……她的無知裡透著一點純真一點爛漫和一點邪性,房磊在招架不住中又感到興致盎然。他就那麼耐心地、溫和地解答著,直到下班。
④
女孩叫科兒。
他們莫名其妙地有了很多聯絡,科兒問他哪所大學畢業的,他答了之後她說她去過,校訓是寫在一塊石頭上的對不對。然後第二天她會忽然扔過來一張圖,是他學校的校訓。
她的資訊都是可答可不答的,卻又帶著一種引誘。是明晃晃的引誘。比方說她貿然發過來的一張圖,這張圖一定很有特點,角度特別巧妙或者是裡面的某個物體很有話題感。房磊沿著她給的路線走下去,走到哪兒算哪兒,不累,還挺好玩。
一天科兒說其實她並不想做這一行,自己好歹是211畢業,老闆卻是一個兇巴巴的中專生。房磊說:“我們寧總還沒上過初中咧。”說完他嚇了一跳,他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這丫頭像歪把子機槍,杵到哪兒就嗒嗒嗒嗒一梭子,把他也帶得沒心沒肺起來。科兒說:“寧總四十多歲了,沒上過大學很正常啊。”又說:“他老早出來打拼,還不是為了供你讀書。”房磊被說得一頭霧水,問她:“寧總跟你說的?”
“我姐跟我說的。”
“你姐?”
“我姐以前還準備撮合咱倆呢。”
科兒呱啦了一大堆,房磊終於想起來,寧總有一個情人,老誇他,說他氣質好,前途好。主要是每次出去唱歌時他都不點小姐,那女的就注意上他了。她確實說過自己有個妹妹,和他很配。房磊只當是玩笑,沒想到妹妹從這兒冒出來了。
“我姐以前在這兒幹,我替的我姐的工作。”科兒說:“幹不長的。”
“那你想在哪兒幹?”
科兒說她學的是設計,當然是想進設計院。好的設計院門檻都是碩士,她正在備考碩士呢。這件事家裡人很不認同,覺得她應該趁年輕漂亮拴個好男人,要不然等她讀完碩士都快30了還怎麼找人。
“我不認同。”她堅定地說:“我不會像我姐。”
房磊還沒回答,她又說:“我覺得你也不像你哥。”
就這樣一下子把彼此劃到了同一個戰壕。
房磊在莫名的親密感中,有點為她姐倆心寒,她們甚至都不知道,他跟寧首仁不是親兄弟。
⑤
關係發生質的飛躍是在一行人從雲南回來後。房磊又見著了王某,王某說記得科兒,非常漂亮的一個小丫頭,奶倔奶倔的,曾經因為他甩了她室友,她朝他喊“你怎麼不去死”。王某說,撩過她,沒撩上,遺憾。
王某哈哈大笑著說了些譏諷的話,在房磊聽來卻像拐著彎的誇獎。科兒特別沒心機。科兒特別不容易上手。科兒特別仗義。科兒漂亮但不怎麼會打扮。
房磊回來後,科兒讓他在她們的旅遊網上給她打分。房磊沒頭腦地問了一句:“你跟你姐長得像嗎?”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相片?”她發過來一個斜嘴笑:“想要就直說。”
房磊正準備違心說不想,科兒已經把相片扔過來了。眉眼本份的一個姑娘,臉上有著和漂亮不相稱的靦腆。
“和我想象中不一樣。”
“你還想象過我?”
房磊被問噎住了。
房磊說:“你跟我聊天是不是因為王某?”他覺得要不是他認識王某,她沒打算跟他說話的樣子。這點很奇怪。
科兒說:“不是的,是因為我翻了你的QQ空間。”
“哦?”
“你發過一篇茨維塔耶娃的詩,我也發過。”
房磊在努力回憶著。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更新過那玩意兒。
“你沒有看我的空間?”科兒問:“我把你的相片都翻了一遍呢,你竟然都沒看過我的空間。”
她一下子表現出這麼熟的樣子,房磊不知道怎麼接話才好。他只能實話實說:“我其實不怎麼上QQ,以前是在單位電腦上才會上,後來認識了你,我才發現我手機上都沒有QQ,我又重新下的。”
科兒問他為什麼不給手機做備份,如果做了備份倒過來會是全套一模一樣的東西。他說這個他還真沒研究過。
“有機會你當面教我。”
他說了一句客套話,科兒應了一聲“嗯”。這略微反常,以前她總是滔滔不絕。之後,兩人沒有再說話。但是很奇怪,隨後的幾天裡,房磊腦海裡總是迴盪著“有機會”三個字。這三個字變得非常容易提起。這是一個每天都在說,但早被遺忘的詞。“有機會見個面”、“有機會吃個飯”、“有機會詳細聊聊”……他才發現自己每天生活在虛情假意中。要什麼機會,如果想,每天都是機會,隨時都是機會。
⑥
房磊到底決定約科兒見面。為這個決定他做了漫長而艱難的思想鬥爭。為什麼要見她,見了能幹什麼,會不會說錯話,會不會對寧首仁不利……在掙扎的過程中,他對自己產生了某種驚愕,其實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他們不適合見面。這是房磊有生以來做的最無知的一次掙扎。但正由於這天然的莽撞,他才最終執拗地決定,見她。
既然自己能為一個明知道錯誤的衝動而糾結,那就讓自己去錯。
人生中有些衝動需要呵護一下。
為了不讓這個見面顯得刻意,停了一個星期,房磊去買了一部新手機,他問科兒:“怎麼給手機備份?我剛買了新手機。”
科兒開始咣咣咣地講,房磊問:“能不能見面講?”
科兒半晌沒回話。
房磊望著手機,開始覺得陽光晃而燙。
在他開始恍惚時,再看手機,她還是沒有回話。
他揶揄道:“你講了半天我也沒聽懂,我可能比較笨。”
“網上有教程,我發給你。”
過了一會兒,科兒果然發過來一段教程。
“想請你吃飯不容易呀。”房磊說。
“我們不適合見面。”
“為什麼?”
“畢竟你哥和我姐是那種關係。”
科兒提到這上面來,房磊倒想聽聽她的看法。他引導她往下說:“其實不影響。”
“怎麼會不影響?!”科兒果然中計,開始狂打字。她的句子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房磊看得有點目不暇接,又出奇地振奮。科兒說她姐一開始是被騙的,寧首仁以離異的身份接近她,她知道真相後離開過一陣,後來忍不住想他,就這樣又在一起,全家人都看不起她……現在她全心全意做著第三者,還在等寧首仁離婚,所有人都覺得寧首仁不會離婚,但是她自欺欺人。
“如果我跟你認識,今後,我每天都會問你寧首仁準備什麼時候離婚,你受得了嗎?
“如果他們倆在一起了,我跟你還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可是他們多半是不會在一起的,那麼我姐每天都會問我,寧首仁怎麼樣啦,寧首仁還好嗎,我受得了嗎?
“就算他們能在一起,結為夫妻,我跟你也不適合見面,因為那樣我們就成了親戚……
“親戚,什麼時候見面都可以。再說,親戚,也要有界線。”
話到這裡已經說得很明白。房磊感到一陣心痛——在他心目中,這個姑娘有幾分直愣,渾身充滿有去無回的慷慨。可是她竟然能這麼嚴密地思考這件事,這多麼珍貴,和他的衝動一樣珍貴。
現在他知道了她也喜歡他,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的,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自己發現的,但既然已經落實了這件事,他的頭腦需要冷靜一下。
他說:“那我用新手機了啊。那我就不下載QQ了啊。”
他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她的答覆,他狠心把卡換了,新手機上沒有再下載QQ。
⑦
年底寧首仁給房磊介紹女朋友,有點政治聯姻的感覺,對方家世很好。房磊說:“你做主。”寧首仁說:“又不是我的事我做什麼主。”又說:“那就這樣定嘍哇。”語氣喜慶得鋪張。
房磊跟女孩見面,說起自己是寧首仁的小舅子,女孩的睫毛垂了一下:“我以為你是他弟呢。”
後來有幾天沒聯絡,再續上時,又是一個若無其事的開始。女孩也是極有心思的,遇上什麼事不說話,一雙眼睛淨在研究人。後來跟房磊、寧首仁一起出去玩,寧首仁帶了個女的,房磊故意說:“我哥不該這樣”。他想表達自己不會這樣,女孩卻叮囑了一句:“你別回去在你姐那兒不下好蛆。”原來是他的同類。
戀愛可以想見的、波瀾不驚地持續下去。
第二年立夏時,寧首仁想起旅遊的事情,叫房磊聯絡一家旅行社。
“就以前那家?”
“換一家。”寧首仁說:“以前那個搞接待的是小顏的妹妹,想叫她拿提成,現在小顏嫁人了,還有什麼面子可顧。”
“嫁人了?”房磊習慣性地順著他的話說,把他的主題拎出來重申一嘴,心裡想的全是科兒。
“也不算嫁人,只是說好人家了。”寧首仁哼了一聲:“還說叫我去吃她的喜酒,回頭你代我去吃,我給她包個大紅包,別人不得問這誰包的呀。她不嫌臊,我叫她臊一臊。”
很符合他的風格,自私虛偽,彎彎繞繞,誇張又妄為。
一個月後小顏結婚,寧首仁取了一萬塊現金叫房磊送過去。
房磊開車的時候,心裡非常難受,姐夫就算是跟相好的分手,也不用這樣侮辱人家,人家畢竟真心相待一場。他又想到科兒,這次會見到真人吧,沒想到是這樣的方式。
到了婚禮現場,他一眼看到那個叫科兒的姑娘。
科兒也看到了他。
她穿著長袖粉色裙子,目光像煙一樣,風一吹就彎。他心裡抖一抖,走過去說:“你來一下。”
科兒跟著他來到一邊,他把紅包遞過去:“我哥給的。”科兒又折兩步回去拿筆,在紅包背面寫字。她有些亂,所以手上的動作分外地快。“寧首仁”三個字寫得很潦草,想了想她又把後面兩個字團掉了。
“反正姓寧的只有他。”她慌亂地笑著說。
“考研過了嗎?”他問。
“過了。”
“好。”房磊點點頭,他也笑,卻笑得那麼吃力,都難過了。他越發緊張,只能轉身離開。腳跟鉛一樣,他想,她拒絕見面是對的,否則他一定會愛上她。也說不上她哪裡好,只是看到她就覺得她是那麼地身心合一。這麼幹淨的一個姑娘,如果跟她講他不是弟弟,是小舅子,她會怎麼想?怎麼能讓她和他揣著同樣骯髒的秘密?
就這樣,挺好。
身份限制了他的自由,已代他作出取捨。他留一份純潔在心底,而她,還有天高地闊可以選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