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1日,陳寶榮第一次見到李亞緣綸,是在中柬第一醫院。病床上的李亞緣綸面色慘白,說起話來有氣無力。他原本就長得敦實,浮腫讓他的體型看起來比以往又大了一圈。這些是陳寶榮對李亞緣綸的第一印象。
就在前一天晚上,李亞緣綸向他發信息求救,說自己待在一個小旅館,身體很不好。起初,陳寶榮並沒有覺得李亞緣綸的情況有多差,但當醫生告訴他,李亞緣綸的造血功能出現問題時,他才開始仔細關注這個年輕人。對方告訴他,自己是被騙到柬埔寨從事電信詐騙工作,因為不合作,被多次送去賣血。“他當時覺得自己不行了,跟我說話的口氣都是講述遺言的感覺。”陳寶榮告訴本刊,“我自己沒什麼文化,以前解救只會關注明顯的外傷。”
陳寶榮是中柬義工隊的隊長,他今年49歲,28歲來到柬埔寨,做礦產開採,他所在的這個組織的目標就是幫助在柬埔寨遇到困難的同胞。從2020年6月起,陳寶榮開始參與到在柬埔寨被騙、被綁同胞的營救中去,後來又成立了專門的義工隊。
陳寶榮告訴本刊,這樣做是因為他有一天去換護照,在大使館的門口,他遇到了三個人,一個雲南人,一個山東人,一個陝西人,他們聲稱是從園區逃出來的,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精神狀態也不好。
陳寶榮想到了自己的經歷,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兄弟三人靠村裡人的幫扶長大,他很早進入社會,一路磕磕絆絆到現在。這些年,他也知道不斷有年輕人跟他當初一樣來柬埔寨掘金,但現在的柬埔寨跟原來太不一樣了。以前柬埔寨民風淳樸,現在的柬埔寨被各色人等充斥著,充滿了慾望、暴力和案件。很多年輕人出於“淘金”的想法,透過合法的、非法的途徑到了這裡。在發現進入灰色、黑色的詐騙、網賭產業鏈條之後,又開始一輪又一輪的逃離和被抓。
看著眼前的三個年輕人,陳寶榮有些不忍,就將三人帶回了家。後來這三人告訴他,他們因為不配合“公司”的工作,每天都在不斷捱打,實在受不了就跳了窗戶。這些人在陳寶榮家裡住了一個月。最終,其中一個人的父親寄來了錢讓孩子買了機票;另外兩個人,陳寶榮給其中一個出了機票錢,又找另一個人朋友幫最後一個人買了機票,就這樣將三人送回了國。
從那以後,陳寶榮號召身邊的朋友一起開始組織關於同胞的營救工作,沒多久就組織了義工隊。到現在為止,他們已經救了上百人。因為疫情,很多酒店都空了出來,陳寶榮的朋友就將自己的酒店拿出來給解救出來的人住。三人一個房間,每天準點提供三餐。“有的人狀態不錯,有的人則受了很多的苦,需要休養,要有專門的義工照顧。”這些人中,陳寶榮印象最深的有兩位,一位是14歲的男孩,當他被解救出來時,他一臉都是茫然,腳上鞋都沒有,整個人都在抖,“他以為自己要被賣給新一家老闆了。”陳寶榮告訴本刊,在義工隊解救的人裡,被轉賣最多的高達10次。
還有一個男生是被堂弟騙來的,在聯絡上陳寶榮以後,他每天半夜都透過“飛機”(當地一種聊天軟體)找陳寶榮訴說自己的痛苦,可從來不講自己在哪個園區,老家是哪裡的。“做詐騙一般都凌晨兩點下班,我就這麼等著,他覺得人沒法信任,一直聊了半個月,才告訴了我地址。”不被信任,成為解救面臨的一個困難,“很多人都是親戚、朋友騙來的,信任感已經崩塌了。”
對於這些被解救的年輕人,陳寶榮基本上都聊過天。他發現,這些來柬埔寨的年輕人有一些類似的特點或者背景,他們或來自離異家庭,或是留守兒童,或者因為在國內欠網貸、急於找一份高薪的工作,還有一部分是被親戚朋友騙來的。大概有五分之一都是未成年人。陳寶榮說有一個小女孩,父母離婚,奶奶年紀很大,家裡還有弟弟妹妹上學,她16歲就出來陪酒賺錢。“這些孩子也挺可憐,在本來成長的路上沒有人引導。”
《無人知曉》劇照
陳寶榮告訴本刊,這些年輕人之所被騙,有一個最常用的手法,“一些機構在國內搞高薪招聘,透過熟人或社交平臺釋出招工通告,說工作在廣東廈門、海南島或廣西某個沿海邊境城市,然後坐小漁船把騙來的人送到公海,一般七八個人。等上了大船後,蛇頭就把這些人控制住。”陳寶榮總結了他接觸的受害者的經歷。他說,受害者被賣到柬埔寨後,國內的中介能得到3000-5000元,蛇頭得到3萬。
解救對於陳寶榮個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的同事梁鵬發給本刊一個解救指南,名字為“被困網投實用求救步驟全指南”。上面寫著,被困者首先要聯絡家人在國內報警,將受害者的姓名、護照號、被困地址等詳細資訊發給家人,由家人前往所在地警察局報警,儘量取得報案受理回執,再將所有資料發至駐柬大使館領僑處。之後,再與中柬義工隊聯絡,想辦法進行營救。
這是陳寶榮跟同事經歷多次摸索才找到的一個具有可操作性的步驟。最初,只要有人求救,他們就會去當地警方報警,但柬埔寨法制不健全,且每個從事詐騙或者網賭的機構都有自己盤根複雜的關係,加上語言不通,警方對於他們的報警遲遲都不反饋。他們琢磨了許久,只好想著讓受害者想辦法聯絡家人在國內報警,國內警方雖然在柬埔寨沒有執法權,但立案之後,所在地警方會聯絡中國駐柬大使館進行核實,幾方的力量一起行動,才能夠將營救儘可能地推進下去。
《鉅額來電》劇照
“從被救人員個人的角度來說,他是受害者,但對於中國國家法律來講,他又是違法者,中國警方在柬埔寨沒有執法權。但如果我們瞭解兩個國家的職能部門相對應的工作,會對救援有很大幫助。”梁鵬是中柬商業協會法務部門的負責人,從2021年開始為柬埔寨經商務工人員提供法務援助。他告訴本刊,以往他處理得最多的糾紛來自勞資、建工建築和租地買房方面的仿作。2021年開始,他幫助陳寶榮做一些工作。
透過這樣的方式,陳寶榮希望達到的另一個目的是,希望國內重視境外電信詐騙的問題,並且提醒同胞不要被騙來到柬埔寨。他甚至還給給國內的警察做了幾個防詐騙的影片,提醒年輕人不要來柬埔寨。
《極惡非道》劇照
當然,要想真正解救一個受害者還需要其他方面的條件。第一個面臨的問題就是受害者如果沒有手機怎麼辦?對於被沒收手機、限制工作機使用和人身自由的被困人員來說,聯絡國內家人,就是第一個難題。這兩天,本刊採訪的很多被救出來的受困者,都是在各種契機下才獲得了向外求救的機會,在聯絡上義工隊後才得以逃脫。
雖然報警立案後能夠獲得當地警方的重視,陳寶榮說很多時刻,解救還是要靠多方面力量的團結和努力,“在柬埔寨,每個園區都有保護傘,不管是來自警方,還是憲兵、還是其他的力量。”陳寶榮說很多時候,解救就變成了雙方的搶人大戰,每邊都帶上不少人,誰的能力強誰就把人帶走了。陳寶榮告訴本刊,好在自己作為廣東慈善基金會、西港華人互助協會的副會長以及中柬義工隊的會長,下面有2000多名會員,大家很團結,能夠隨時支援。“如果行動慢一點,受害者跑出來了,我們沒有做到即刻接應,對方依然很有可能被抓回去。”
(文中梁鵬為化名。)
(slq來源:三聯生活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