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
嫦娥因錯貶人間，下嫁於宗。另有妖顛當也有意於宗。嫦娥與顛當相愛相殺，共同服侍宗。嫦娥還生了一雙兒女。
【批註】
太原宗子美，從父遊學，流寓廣陵（寄居廣陵。廣陵，明清為揚州府。今江蘇省揚州市東北）。父與紅橋（橋名，在個江蘇揚州市）下林嫗有素（平素有交往）【風流債吧】。一日，父子過紅橋，遇之，固請過諸其家，瀹茗（煮茶。瀹，yuè）共話。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贊之。嫗顧宗曰：“大郎溫婉如處子，福相也。若不鄙棄，便奉箕帚（服灑掃之役，作人妻室的謙詞），如何？”翁笑，促子離席，使拜媼曰：“一言千金矣！【相與委蛇】”先是，嫗獨居，女忽自至，告訴孤苦。問其小字，則名嫦娥【下來渡劫】。嫗愛而留之，實將奇貨居（作為資本，等待時機，以撈取名利地位）之也【牙婆】。時宗年十四，睨女竊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歸若忘。心灼熱（心情焦灼，躁急），隱以白母。翁笑曰：“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黃金幾何矣，此何可易言（怎能說得這麼容易）！”
逾年，翁媼並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將闋（居喪之期將滿。古時喪禮規定，父母死服喪三年，期滿除服，稱服闋。服，喪服。闋，終了），託人示意林嫗。嫗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輕折腰，何媼視之不值一錢？若負前盟，須見還也！【追究你的違約責任】”嫗乃雲：“曩或與而翁戲約，容有之。但無成言，遂都忘卻。今既云云，我豈留嫁天王（此處猶言天子）耶？要日日裝束，實望易千金；今請半焉，可乎？【能達到條件也可以】”宗自度難辦，亦遂置之。適有寡媼僦（jiù，租賃）居西鄰，有女及笄，小名顛當。偶窺之，雅麗不減嫦娥。嚮慕之，每以饋遺階進（以饋送禮品作為進其家門的理由）；久而漸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語無間【宗是何緣分，先遇謫仙，後與狐】。一夕，逾垣乞火【在古文中，牆是個讓人浮想聯翩的詞】。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約為嫁娶，辭以兄負販未歸。由此蹈隙往來，形跡周密（交往顯得更加親密）。一日，偶經紅橋，見嫦娥適在門內，疾趨過之。嫦娥望見，招之以手，宗駐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約讓宗，宗述其故【宗哪裡修的福分】。女入室，取黃金一鋌付之。宗不受，辭曰：“自分永與卿絕，遂他有所約。受金而為卿謀，是負人也；受金而不為卿謀，是負卿也：誠不敢有所負。”女良久曰：“君所約，妾頗知之。其事必無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負心也。其速行，媼將至矣。”宗倉卒無以自主，受之而歸。隔夜，告之顛當。顛當深然其言，但勸宗專心嫦娥【妖不敢與仙爭】。宗不語。願下之（情願居於其下，即作妾），而宗乃悅【雙飛將至】。即遣媒納金林嫗，嫗無辭，以嫦娥歸宗【有錢就是爺】。入門後，悉述顛當言。嫦娥微笑，陽慫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顛當，而顛當跡久絕【不敢與仙同一夫】。嫦娥知其為己，因暫歸寧，故予之間（故意給他一個間隙），囑宗竊其佩囊。已而顛當果至，與商所謀，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脅下有紫荷囊，將便摘取【應是多年所得】。顛當變色，起曰：“君與人一心，而與妾二！負心郎！請從此絕。”宗曲意挽解，不聽，竟去。一日，過其門探察之，已另有吳客僦居其中；顛當子母遷去已久，影滅跡絕，莫可問訊。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連閣長廊，彌亙街路（猶言遠接街路）。嫦娥善諧謔，適見美人畫卷，宗曰：“吾自謂，如卿天下無兩，但不曾見飛燕、楊妃（趙飛燕、楊貴妃。趙飛燕，漢成帝后，因體輕善舞，故名飛燕。楊貴妃，名玉環，號太真。唐玄宗時封為貴妃）耳。”女笑曰：“若欲見之，此亦何難。”乃執卷細審一過，便趨入室，對鏡修妝，效飛燕舞風（言體態輕盈。據載，趙飛燕順風揚袖起舞，幾乎被風吹起），又學楊妃帶醉（慵懶嬌媚的醉態）。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態度，對卷逼真。方作態時，有婢自外至，不復能識，驚問其僚（同僚，此指其他婢女）；復向審注（仔細端詳），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闥矣【豔福不淺】！”
一夜，方熟寢，數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自導自演】。女急起，驚言：“盜入！”宗初醒，即欲鳴呼。一人以白刃加頸，懼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負背上，鬨然而去。宗始號，家役畢集，室中珍玩，無少亡者。宗大悲，恇然失圖（嚇得沒了主意。恇然，kuāng，驚懼的樣子。圖，謀略，主張），無復情地。告官追捕，殊無音息。荏苒三四年，鬱郁無聊，因假（借，藉著）赴試入都。居半載，占驗詢察，無計不施。偶過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儴（kuāng ráng，惶遽不安的樣子）如丐。停趾相之，乃顛當也【不敢當仙子面出現】。駭曰：“卿何憔悴至此？”答雲：“別後南遷，老母即世（去世），為惡人掠賣旗下（旗人居住之地），撻辱凍餒，所不忍言。”宗泣下，問：“可贖否？”曰：“難矣。耗費煩多，不能為力。”宗曰：“實告卿：年來頗稱小有，惜客中資斧有限，傾裝貨馬，所不敢辭。如所需過奢，當歸家營辦之。”女約明日出西城，相會叢柳下；囑獨往，勿以人從。宗曰：“諾。”
次日，早往，則女先在，袿衣（婦女上衣。此蓋指袍服。袿，guī）鮮明，大非前狀。驚問之，笑曰：“曩試君心耳，幸綈袍之意（猶故人之情意。綈，tí）猶存。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北行數武，即至其家，遂出餚酒，相與談宴。宗約與俱歸。女曰：“妾多俗累（謙言為生活瑣事所牽累），不能從。嫦娥訊息，固頗聞之【相互報復】。”宗急詢其何所，女曰：“其行蹤縹緲，妾亦不能深悉。西山（山名，在今北京市西郊）有老尼，一目眇，問之，當自知。”遂止宿其家。天明示以徑。宗至其處，有古寺，周垣盡頹；叢竹內有茅屋半間，老尼綴衲（縫補僧衣。衲，百衲衣，僧尼之服）其中。見客至，漫不為禮。宗揖之，尼始舉頭致問。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gǔ，盲人），與世睽絕（隔絕。睽，kuí），何處知佳人訊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實不知。有二三戚屬，來夕相過，或小女子輩識之，未可知。汝明夕可來。”宗乃出。次日再至，則尼他出，敗扉扃（閉門。扃，jiōng）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高舉，高掛），徘徊無計，遙見二三女郎自外入，則嫦娥在焉。宗喜極，突起，急攬其祛（袖口，此指衣袖）。嫦娥曰：“莽郎君！嚇煞妾矣！可恨顛當饒舌，乃教情慾纏人。”宗曳坐，執手款曲（敘衷情），歷訴艱難，不覺惻楚。女曰：“實相告：妾實姮娥（嫦娥）被謫，浮沉俗間，其限已滿；託為寇劫，所以絕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譴時，蒙其收恤，故暇時常一臨存（省問。指地位或輩份高的人，探視、問候地位或輩份低的人）。君如釋妾，當為代致顛當【讓位】。”宗不聽，垂首隕涕。女遙顧曰：“姊妹輩來矣。”宗方四顧，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聲，不欲復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舍，倀倀靡適（迷迷糊糊地不知向哪裡去）。俄見嫦娥來，捉而提之，足離於地；入寺，取樹上屍推擠之，喚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夢醒。少定，女恚曰：“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我不能恕之也！【就這樣回來了】”下山賃輿而歸。既命家人治裝，乃返身而出西城，詣謝顛當；至則舍宇全非，愕嘆而返。竊幸嫦娥不知。入門，嫦娥迎笑曰：“君見顛當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烏得顛當？【相愛相殺】請坐待之，當自至。”未幾，顛當果至，倉皇伏榻下。嫦娥疊指彈之，曰：“小鬼頭陷人不淺！”顛當叩頭，但求賒死（緩期處死。求饒的委婉說法）。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脫身天外耶？【過來一起玩吧】廣寒（廣寒宮，即月宮）十一姑不日下嫁，須繡枕百幅、履百雙，可從我去，相共操作【嫦娥還需要親自做工】。”顛當恭白：“但求分工，按時齎送。”女不許，謂宗曰：“君若緩頰（求情），即便放卻。”顛當目宗，宗笑不語。顛當目怒之。乃乞還告家人，許之，遂去。宗問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買輿待之。次日，果來，遂俱歸。
然嫦娥重來，恆持重不輕諧笑。宗強使狎戲，惟密教顛當為之【仙人要滅人慾】。顛當慧絕，工媚。嫦娥樂獨宿，每辭不當夕。一夜，漏三下，猶聞顛當房中，吃吃不絕。使婢竊聽之。婢還，不以告，但請夫人自往。伏窗窺之，則見顛當凝妝（盛妝）作己狀，宗擁抱，呼以嫦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女哂而退。未幾，顛當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詣嫦娥所，入門便伏。嫦娥曰：“我豈醫巫厭勝者（猶言治病除邪之人）？汝欲自捧心效西子（此謂顛當妄自模仿嫦娥）耳。”顛當頓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顛當私謂宗：“吾能使娘子學觀音。”宗不信，因戲相賭。嫦娥每趺坐（結枷跌坐的略稱。俗稱盤腿打坐），眸含若瞑。顛當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髮合掌，侍立其側，櫻唇半啟，瓠犀（葫蘆中子，潔白整齊；因以喻美女之齒。瓠，hù）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開目問之，顛當曰：“我學龍女（神話中龍王之女）侍觀音耳。”嫦娥笑罵之，罰使學童子拜。顛當束髮，遂四面朝參（此謂向上參拜）之，伏地翻轉，逞諸變態，左右側折，襪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頤，坐而蹴之（用腳踢她）。顛當仰首，口銜鳳鉤（對嫦娥之足的美稱。鉤，言其足小而弓彎如鉤），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蕩思淫，若不自主【這個更猛】。乃急斂神，呵曰：“狐奴當死！不擇人而惑之耶？”顛當懼，釋口投地。嫦娥又厲責之，眾不解。嫦娥謂宗曰：“顛當狐性不改，適間幾為所愚。若非夙根（前生的靈根）深者，墮落何難！”自是見顛當，每嚴御（嚴加管教）之。顛當慚懼，告宗曰：“妾於娘子一肢一體，無不親愛；愛之極，不覺媚之甚。謂妾有異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戲無節，數戒宗，宗不聽；因而大小婢婦，競相狎戲。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楊妃。二人以目會意，賺婢懈骨作酣態（謂模仿貴妃醉酒後倦怠慵懶的樣子），兩手遽釋；婢暴顛墀下，聲如傾堵。眾方大譁；近撫之，而妃子已作馬嵬薨（意即跌死）矣。眾大懼，急白主人。嫦娥驚曰：“禍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驗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無行，號奔而至，負屍入廳事（此指私宅堂屋），叫罵萬端。宗閉戶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責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無償法；且邂逅暴殂（偶然暴死。殂，死），焉知其不再蘇（甦醒，復活）？”甲噪言：“四支（同“肢”）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譁。縱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廳事撫屍，而婢已蘇，撫之隨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賊奴何得無狀！可以草索縶送官府！”甲無詞，長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處。但小人無賴，反覆何常，留汝女終為禍胎，宜即將去。原價如干數，當速措置來。”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證署尾（在券證的末尾署名。此指讓村老署名畫押作保）。已，乃喚婢至前，使甲自問之：“無恙乎？”答曰：“無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諸婢，數責遍撲（打）。又呼顛當，為之厲禁（禁衛）。謂宗曰：“今而知為人上者，一笑亦不可輕。謔端開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屬陰，樂者屬陽；陽極陰生，此迴圈之定數。婢子之禍，是鬼神告之以漸（把出現禍患的跡象告訴你）也。荒迷不悟，則傾覆及之矣。”宗敬聽之。顛當泣求拔脫（從迷悟中超拔、解脫出來）。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顛當憮然為間（悵然若失了一會兒），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欲舞。由此閨閣清肅，無敢譁者。婢至其家，無疾暴死。甲以贖金莫償，浼村老代求憐恕，許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無子。嫦娥腹中忽聞兒啼，遂以刃破左脅出之，果男；無何，復有身，又破右脅而出一女。男酷類父，女酷類母，皆論昏於世家。
異史氏曰：“陽極陰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極我之樂，消我之災，長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鄉樂，老焉可矣，而仙人顧憂之耶？天運迴圈之數，理固宜然；而世之長困而不亨（不順利。亨，通）者，又何以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無憾。’我不復能笑之也。”
【我評】
嫦娥如此多情？既然下凡，何不找后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