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動畫該如何凝結中國文化的想象力？
如果有一款中國動畫作品能夠成為全球爆款，它應該是什麼樣子？
2021年11月，國產動畫《天書奇談》時隔38年重新上映，引發一代人的集體回憶。
口碑和票房之外，一部動畫作品強大的生命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中國動畫作品曾有過高峰。日本動漫大師宮崎駿曾說，自己走上動畫電影的道路，源自於1958年，讀高三的他看到了中國動畫電影《白蛇傳》。
獨具審美格調的中國風，頗具匠心的精美製作，曾讓中國動畫作品斬獲無數國內外大獎。但隨後的幾十年，這一行業卻陷入低谷。
近些年，日本做出了《天空之城》《龍貓》《你的名字》《國王排名》，美國也有《尋夢環遊記》《玩具總動員》《瘋狂動物城》……
中國動畫作品，卻離影響全球越來越遠。
《小蝌蚪找媽媽》片段
2015年，一部《大聖歸來》的作品，引發觀影潮。精良的畫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讓人們看到國產動畫崛起的希望。超9億的票房成績，也給了從業者極大信心。
2019年上映的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更是以50億的票房，拓寬了國產動畫市場的想象空間。
如今，我們可喜地看到，更多優秀的動畫作品湧現出來，但國產動漫真的崛起了嗎？國產動畫距離全球爆款還遠嗎？
恰逢B站第四年舉辦國創動畫釋出會，我們藉機與3位動畫導演對話。他們的作品皆在B站獲得極高的關注度，評分9.5分以上。
我們心中的疑問，他們的故事或許給出了答案。
2020年，王思聰轉發了一條導演易小星的微博。
易小星在B站上刷到了一部動畫作品《霧山五行》，“水墨背景細節精美，配色可稱高階，故事世界觀也很國風，打鬥設計燃得我喘不過氣來，在國產動漫裡應該算翹楚了……”
王思聰轉發寫道：“昨天看了，確實挺不錯，推薦下。”
看到微博頂流王思聰的轉發，《霧山五行》導演林魂很驚訝，“這是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真的很感激。”
某種程度上，林魂創作《霧山五行》的故事，像動畫作品一樣精彩。
2017年，林魂帶著遺憾回到家鄉浙江衢州，成立工作室。此前一年，因為種種原因，他付出所有心血的作品《歲城》無法送抵觀眾面前。
一股氣憋在心頭，但現實的猛烈打擊讓他無法喘息。回到家鄉成立工作室時，他只有2個人。當時妻子十七剛剛生完孩子，公司的註冊資金一欄顯示：10元。
重新出發，林魂為故事注入了“靈魂”。
導演林魂
《霧山五行》的創意，來自2016年他曾在B站上傳的一個短片作品。幾分鐘的作品燃爆了觀眾，配詞令人稱奇。
人，雙掌雙足地走之物，人世，七情六慾吞噬之間，哀怨、憎恨、嫉妒、痛苦與恐懼，不斷侵蝕著人的精神和肉體為拯救蒼生性命人的先祖憑藉著勤勞與勇敢，尋得了自然的饋贈，用來解脫苦苦掙扎的人他們將它稱之為，藥然而過度依賴沉迷於藥物之中的人逐漸失去自我成癮與麻痺下催生出了可怕的自然報復，毒毒物即藥物藥物亦毒物毒藥，藥毒終抵不過人心
從短片到製作長篇，他把焦點放在了“五行”上。“每個人的生活都跟五行有一些聯絡，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剋，能代表中國的一些哲學思想，所以就嘗試做一些東西。”
林魂從小對中國文化感興趣，從神話傳說到武俠小說再到國風繪畫，他如痴如醉。獨特的審美風格，也成就了作品格外討喜的質感。
“五行”之外，聚焦人性更是一部作品強大生命力的來源，“我們的主題比較緊扣‘貪嗔痴’佛教三毒的概念，這東西每個人身上都有。”
作品中的角色，不再是單一的正邪兩立，而是凝結了更多的複雜性。
《霧山五行》海報
動畫作品相較於影視作品，難度全在想象力上。新奇、有趣、完整邏輯閉環的故事，才可能獲得觀眾的認可。
為了嚴格考證中國元素，林魂帶著工作室成員查找了大量史料。《霧山五行》中村長八兄弟的名字，按照“八駿”命名，人、妖、神的主體架構，要參照《搜神記》《山海經》等志怪典籍。
完成故事的設定，更難的是繪畫、上色、渲染……
開始製作前，林魂帶著團隊查閱了大量張大千的作品，潑墨的繪畫手法也是他一直喜歡的型別。而關於人物生活的環境設定，《千里江山圖》又給了林魂新的靈感。
畫面線條的手法，林魂則大膽採用了模仿毛筆勾線的效果。
“這個難度可以說非常高。普通的動畫作品是用乾淨的線條畫完一個人物了。毛筆的話一條線畫是不規則的，怎麼樣去避免這種不規則，讓人看上去更流暢，這個是最難最難的一點。”
流暢的打鬥動作，更是這部劇口碑的根基。
作為體育愛好者，林魂會從各處找尋靈感。早期的香港武打電影是重要靈感來源，張偉麗的UFC比賽，也是展現實戰的好素材。
不同的人物也應搭配不同的兵器，長槍、短刀、雙刀……找資料研究的同時，他也時不時來幾下。
開始製作之前，林魂帶團隊去了一趟黃山。氤氳的水汽升騰，結合黃山特有的樹木造型，給了團隊更多的靈感，也塑造了《霧山五行》的獨特的場景美學。
每一幀，都是一張精美桌面。
團隊慢慢壯大到6個人，但人手仍然不足。林魂只能自己來。
他一個人參與了幾乎全部工種，從導演、故事指令碼、場景、上色、甚至到配音和演唱主題曲等。
“都是因為窮啊！而且我們確實沒錢請知名歌手演唱。”
一人身兼16個工作崗位，林魂沒有太多時間休息。他每天凌晨1點入睡，早上再早起製作。巨大的工作量卻並不讓他感覺疲憊，反而被理解為平常：“做動畫的沒有幾個人身體是沒毛病的。”
長時間爆肝熬夜，也讓作品最終呈現時，彈幕刷屏般地說：“導演肯定是肝上長了個人。”
即便如此，在《霧山五行》第二集最後一場打鬥戲中，他還是刪掉了一段長達20秒的動畫，決定重新制作，這幾乎是他們團隊2-3個月的工作量。
林魂堅定地認為，創作者的底線是自己能過得去自己，“我們自己都過不了關，是對作品的敷衍，也是創作者本身的責任和要求。”
如今回顧起來，創作過程林魂並沒有覺得特別特別焦慮，焦慮的是，作品能夠擁有更多共情的關注。
決定做《霧山五行》之後，林魂停掉了公司外包的業務，收入幾乎為零。那時他設想的最壞情況，就是沒錢發工資了，團隊解散。
一部作品的成敗，決定了一家公司的生死。
2020年7月26日，作品上線的那天，林魂和團隊的人總會盯著看資料，期待觀眾給到的真實反饋。出乎意料的是，這部作品的影響力和反響超乎尋常。
在豆瓣，這部番劇的評分為9分，包括王思聰、彭昱暢、趙小棠等多為明星，甘願為這部番劇推廣。
那一刻，壓力如釋重負。
在林魂心中，觀眾的期待是一件大事。
從製作短片到長片，他不希望等待的觀眾失望。當下正在製作的《霧山五行》第二篇，也是基於這種期待。
至於“催更”的彈幕，他也早已看到，“我們正在爆肝嘛，大家再等等。”
動畫導演周雪入行近14年，一個清晰的感知是：這個行業的人終於可以養活自己了。
2003年進入動畫行業學習時，老師信誓旦旦地說，這一行業的工資基本都在4、5千左右。但當週雪畢業，她收到的薪水是——每月800元。
“800元一個月，感覺還不如去賣包子。”這個性格開朗，愛笑的四川人打趣道。
導演周雪
幹了半年，周雪猛然發現，自己連房租都交不上，她不再看好國產動畫市場，但又割捨不下從小熱愛畫畫的熱情。
“說白了就是很喜歡，自己畫了那麼多年，不能放棄對吧。”
那些年裡，周雪換了幾家公司，身邊的不少朋友、同學逐漸離開這個行業。他們或許被遊戲公司以高薪挖走，或者乾脆轉行從事其他工作。
漸漸的，周雪成為同學中，唯一還留在動畫行業的人。
隨著時間的積累，讓周雪慢慢逐漸到了行業的變暖。2012年，她參與制作的國產動畫作品《十萬個冷笑話》在網路播出，憑藉無厘頭的搞笑情節和誇張的製作風格，迅速破圈傳播。
這讓周雪感受到了一種動力，好像又有了希望。
周雪將自己成為動畫導演的過程，稱為“自然而然”。
“做東西做到後面，就會不自覺的想要做自己的東西，因為前面基本上都做過了，然後會覺得現在可能可以去往上面發展，所以才會要有機會，然後就選擇做導演。”
她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走在路上看到某些場景，會天然的進行聯想和想象，並延伸出相應的故事。成為導演之後，這一特長被放大。
《漢化日記》的立意就是這麼來的。這部作品講述了社畜女青年蘇莫婷，身處在一個“萬物皆可漢子化”的世界，與各種仙界、妖界發生的奇異故事。
劇中所有的物品，皆被賦予了真實的男性形象，主角蘇莫婷也被稱為“婷哥”。
她是一個月薪三千的打工人，從這一角色設定切入，《漢化日記》融進了當下打工人遇到了所有困境：做不完的工作、減不下去的體重、頻繁的加班、宅……
寫實的劇情和風格，引發了不少觀眾的共情：“太真實了！”、“快把我身上的攝像頭拆掉！”……
導演周雪說：“婷哥就是我的真實寫照。就是一個普通人的寫照。”
但《漢化日記》又沒有陷入到對生活的無盡吐槽中，誇張搞笑的劇情之外，溫暖自然流動，“我們希望能借婷哥，讓大家從婷哥的一些表現上看到自己的意義。”
好笑之餘，感動和溫暖一直在，《漢化日記》也被網友稱為，一曲為平凡人演唱的讚歌。這部劇在B站上獲得了9.8分的高分，兩季累計收穫超過1億次的播放量。
對於成績，周雪看得並不重。她最陶醉的，還是創作過程中團隊一起開會腦暴時的痛苦和快樂。
“我們經常在會議室想到一個橋段哈哈大笑，人家都以為這夥人怎麼了？”
一個陪伴行業成長的年輕人，終於等來了屬於自己的作品。“現在做動畫至少還吃得起飯，交得起房租，光說說都會覺得中國的動畫，嗯！能活下來。”
與動畫專業出身的周雪不同，在國產動畫這一條路上，也有太多因為熱愛，半路出家的導演。動畫作品《風靈玉秀》的導演DDF就是其中之一。
2016年，還是出版社編輯的DDF，決定帶著作品，參與當時大熱的嗶哩嗶哩拜年祭活動，那部根據周杰倫《發如雪》歌詞結構講述的故事《婕綸二重奏》，很快在B站火了。
很早之前，DDF就發現自己經常會在聽歌的時候，想象歌曲意境營造出的畫面感。畫畫是他從小的愛好，如果能用動畫的形式表達故事，是他能想到很酷的方式。
但第一個作品就如此受歡迎，是DDF不曾想到的。
諸多粉絲對短短4分鐘的故事，有了更多的暢想。DDF也對自己的生活有了不同的看法。但那些坎坷的，曲折的故事，卻被他理解為了“幸運”。
《婕綸二重奏》火遍B站之後，DDF想到了辭職。即便當時他還沒有透過動畫獲得可以彌補生活的收入，自己心裡也沒有底。
“但想來想去，就是喜歡嘛。”
DDF
《婕綸二重奏》講述了兩個女子相遇的故事，成為動畫導演之後，DDF想要把這個故事擴充套件開來，成為長篇。
剛剛開始製作，他就遇到了巨大的挑戰。動畫製作過程複雜且艱苦，每一幀的畫面，都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一筆一筆畫出來。
《風靈玉秀》手稿
後期還要經歷上色、渲染、製作等過程，投入巨大，最後的效果卻並不能確定贏得觀眾的喜愛。
在最開始的三年時間裡，《風靈玉秀》DDF只製作出4集。也是因此很多喜歡《風靈玉秀》的觀眾，將劇集調侃為“年番”。
“一開始的時候，片子製作是非常非常慢的，而且第一集由於各種經驗不足，導致這個效果差強人意，達不到形象中的這個這個高度。”DDF這樣回憶。
漫長的製作過程，源自DDF對細節的苛求。《風林玉秀》以色彩見長，這來自導演獨特的審美。DDF喜歡國畫，因此他力求動畫呈現出國畫的色調。
“我的色彩配色是稍微有一點淡泊的感覺，再在上面加點宣紙的效果，讓畫面似乎有紋理褶皺在裡面。中國畫不追求真實，比較寫意的感覺，希望讓大家感覺到這是一箇中國式的故事。”
一直經過3年的摸索，效果最終達成。《風靈玉秀》實現周更後，憑藉精良的畫風，迅速成為B站爆款動畫作品。
現在，DDF還是會經常做一些不計後果的事，從辭職成為獨立動畫導演，再到製作12集劇集，每一步他都幾乎沒有考慮過回報，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實。
身為導演他常常因各種事忙碌，但一旦停下來，他最喜歡做的事還是畫畫。他喜歡畫畫，也常常為一些靈光乍現的創意驚喜。
沉浸到畫板裡，世界漸漸鋪開，他是那個締造者，這種創作的快樂，是他最好的放鬆。
周雪說不出一個準確的時間，但她的感覺是，身邊做動畫的人越來越多了。
林魂的感知相同。公司位於衢州，招人本就是一件困難的事，但現在投簡歷的人越來越多了。
導演DDF也有了製作更長動畫作品的想法。但他把這些“幸運”，歸結於一代人的努力，“是不斷有過去的人在堅守，逐漸冒出頭，這個行業才漸漸被人看到。”
但每位導演都在採訪中提到一個詞，“把錢用在刀刃上”。
在過去，礙於市場環境，動畫作品往往不受重視。耗時長，製作困難，從業人員少，市場小……
但伴隨著一代觀眾的成長，國產動畫作品也迎來更多受眾。“曾經看動畫的人長大了，也需要看動畫啊，”周雪說。
在DDF看來，這種需求是不會變化的，動畫形式是可以適合各個年齡階段的人。“除了從業人員之外，所有當年看動畫的小孩子長大，他們有這個熱情去投入這個行業，這些都是很重要。”
曾經，中國動畫經歷了高峰也經歷低谷，但好在那些堅守動畫的人，並沒有放棄。所有人都沒有停止，只要沒有停止，一切就還有希望。
2021年11月20日，在B站國風原創釋出會的現場，更多優秀的國產動畫作品被髮布。包括《風靈玉秀》第二季、《漢化日記》第三季、《霧山五行》第二季等。
林魂釋出的《霧山五行》第二篇的海報，在重潑墨的意向下，霧山世界繼續拓展。而先導影片中，打鬥場面依舊燃爆，流暢度也有提高。
《風林玉秀》的第二季也即將在B站播出，相較於第一季經歷的坎坷，在第二季中，DDF對畫面和故事進行了升級，“我們正在每天不斷的趕製作中，劇情會比第一季更加豐富，時間跨度更大。”
在對話中，我們問到了三位導演同一個問題。如果有一部能夠成為全球爆款的國產作品，他大概是什麼樣子？
得到的答案几乎相同。那一定是一個符合人性的故事，有著人類共同的情感寄託和追求，那或許，也是所有中國動畫創作者一致的追求。
變化的是故事、表達方式，不變的是追求作品品質，苛求每一個細節，永遠保持想象力和好奇心。
正如林魂所說：“我們希望能夠保持住我們的初心，就是窮啊！我們要抱著窮人的心態去努力，去奮鬥！”
熬過最冷的夜，就能迎來早上的最美的日出。即便路途仍舊遙遠，但凝結中國文化的想象力，那些畫面終將抵達所有熱愛動畫人的內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