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麟囊》是影響最為廣泛的京劇傳統劇目之一，有評論說，自有京劇200年來，論聲腔藝術的成就，《鎖麟囊》獨具魁首；論文學品味之高，堪稱執牛耳者。對此，我深以為然。
《鎖麟囊》的故事非常精彩，說的是登州富戶薛氏之女薛湘靈即將出嫁，按當地習俗，薛老夫人贈女鎖麟囊，內裝珠寶甚多。結婚當日，花轎在中途遇雨，到春秋亭避雨;期間亭內又來一花轎避雨，轎中為貧女趙守貞，因被譏諷而啼哭。問清緣由後，薛湘靈以鎖麟囊相贈，雨止各去。六年後登州發大水，薛湘靈孃家和婆家的人都在逃難中失散，薛湘靈獨自逃難到萊州，到當地紳士盧員外家做了保姆，看護其幼子天麟。有一天，薛湘靈伴天麟遊戲於園中，天麟拋球入一小樓，要薛湘靈上樓為其拾取，薛湘靈在樓上找球時猛然見當年自己贈出的鎖麟囊，不覺感泣。原來，盧夫人即趙守貞，見狀盤詰，才知面前的這位"薛媽"便是曾經慷慨贈囊的薛小姐，遂敬若上賓，薛湘靈一家團圓並與盧夫人結為金蘭之好。
這麼精彩的故事，這麼好看的戲，背景地放在山東，這要感謝這齣戲的編劇翁偶虹先生。大約是在程硯秋先生獲譽“四大名旦”十年之後，程硯秋先生唱悲劇實在唱厭了，想改變一下風格，就想請翁偶虹先生寫一出喜劇。翁偶虹先生開始還猶豫，但是當他看到程硯秋先生提供的材料時，馬上就被故事吸引住了，欣然答應，僅僅用了20天，就完成了劇本的創作，把一個數百字的故事，演繹成一部趣味橫生、豐滿細膩，又發人深醒的喜劇。而程硯秋先生也非常重視這齣戲，在設計唱腔上，千錘百煉，竟然用了一年多的時間。
程硯秋拿給翁偶虹先生的材料是清代戲曲理論家焦循的《劇說》。中華書局編審程毅中先生曾經詳細考證，梳理了《鎖麟囊》創作源頭的脈絡，確定此劇根據焦循《劇說》改編，而《劇說》在卷三引了清人胡承譜的《只塵談》卷四的《荷包記》。我把這些材料也都找來閱讀，發現原作故事發生地不是山東，而是“徽歙間”，也就是安徽歙縣一帶。並且安徽歙縣一帶確有出嫁女攜帶荷包的習俗，鎖麟囊是其中的一種樣式。而山東膠東地區的婚俗中，歷來沒有出嫁女攜帶荷包之說。我曾經就此請教過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民俗專家潘魯生先生，山東民間的老物件，他幾乎都有收藏和研究，他也說沒有見到過現實中的鎖麟囊。
那麼，這個故事怎麼就搬到山東了呢？我沒有見到過翁偶虹先生的解釋，在這裡大膽地猜測一下吧。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山東人急公好義、樂善好施、感恩知報的名聲太響了，像梁山好漢宋江就是著名的“及時雨”。一旦寫到類似的故事，就想到了山東。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膠東的水災也太有名了。《劇說》的故事中，女主角並不是遭遇水災，“夫家、父家連被回祿，繼以疾疫，屢遭破敗，十年之內，如水漏沙，貲財立盡。”是說的連續遇到火災和疫病，才家境敗落。翁偶虹先生改寫成一次性水災，更便於故事集中展開，而寫到水災就要看看哪些地區歷史上水患嚴重，膠東地區就進入了視野。
膠東以膠萊河為名，也長期以膠萊河為患。膠萊河是元代開鑿的連線黃海和渤海的一條運河，當時是重要的糧米漕運工程，但是繁榮沒有多少年，漕運的功能就基本廢棄了，由此帶來的水患卻不斷加重，兩岸在汛期常有漫溢澇災，北膠萊河中段曾有“七十二彎七十二曲”之說。《齊乘》引用了當地人對膠萊河的評價：“此河為海沙所壅，又水潦積淤，終不能通，徒殘人耳。”新中國成立之後，經過多年治理，膠東地區的水患才算徹底消除。所以，看到戲中登州發大水的慘象，也就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了。
《鎖麟囊》的思想內容所體現的認識價值很豐富，基本是積極的。除了明面上好心有好報的勸善之意之外，還有兩條線也很明顯。一條線是富貴無常對驕矜的教訓。薛湘靈出嫁前嬌生慣養，“嬌養兒天生性傲，全不念老孃親費心操勞。”為了挑選陪嫁的物品，把一眾傭人指使得團團轉——當然其品質始終是善良的，把老奴逼哭以後，知道賞賜一點銀兩安慰一下。在落難的境遇中反思，才悟出了人生的真諦，“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另一條線則是對世態炎涼的揭露，對勢利眼的鞭笞。從儐相父子，到趙家轎伕、再到梅香，插科打諢當中，把一種社會現象揭示得淋漓盡致。當然，對這些人的批評，總體上也是善意的。
《鎖麟囊》最為稱道的精華，主要還是體現在戲詞的文學性和程派的聲腔創新上，整齣戲囊括了青衣的大部分板式，每一段都錘鍊得很細緻。開頭的“四平調”；春秋亭的“西皮”，其中一段“二六”，五段“流水”；歸寧的“西皮搖板、原版轉散板”；花園的“二黃慢板轉快三眼”；團圓的“西皮二六”和結尾的“西皮流水”，不僅文字俏麗、對仗工整、結構巧妙、品味高雅，行腔更是抑揚錯落，疾徐有致，張弛有度、婉轉動聽，把程派藝術推向了巔峰。這齣戲自1940年5月首演以來，80多年來，久演不衰，可以說，所有的程派傳人都會這齣戲，也喜歡演這齣戲。所謂“人保戲，戲託人”，這齣戲“託人”的成分更多一些。梅派大青衣史依弘都禁不住這齣戲的誘惑，開創性地用“梅腔程韻”，呈現出別樣的經典。今後，也許還會有不同流派的大膽嘗試，有些期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