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早年間拍電影時,幾乎每個片子都是打出來的,誰看誰急眼了,就是一頓胖揍。
常常是他在吃著便當,旁邊幾個人就扭一起了,侯孝賢見狀,本能地放下便當,在亂局中噼裡啪啦把他們捶一頓,整過癮了就繼續扒拉他的盒飯,那邊該打的繼續打,他就湊個熱鬧。
1980年,電影《就是溜溜的她》拍攝現場,製片人突然掄著拳頭狂追攝影助理,嘴上罵罵咧咧,侯孝賢二話不說跟著跑起來,跑著跑著忽然發現不對勁: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正式的導演了,不能再打了」,那一瞬間,侯孝賢從良了。
在這之後,他每每想發火,總是把暴力對著自己,不是使勁兒薅自己頭髮,就是對著牆拳打腳踢。
急起來衝著一個黑心木做的衣缽就重重打了下去,骨頭咔咔斷了。
這對侯孝賢來說,都是常事兒。
合作多年的朱天文總是譏諷他:「草莽未做到頂,改邪歸正,一不小心便成了導演,但內心的黑道精神卻一直縈繞腦際。」
自打識字開始,侯孝賢就沉迷於武俠不可自拔,整天跟著哥哥泡在租書店裡,一租就是一個菜籃,幾年下來,租書店跟路邊攤的武俠都看光了,之後把黑社會題材的也掃了個遍,最後沒得看了,只能把瓊瑤類的言情也包了。
一鍋大亂燉之後,侯孝賢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走江湖的方式--流氓。
他不似金庸筆下的大英雄,只可被膜拜,無法被超越,而是為兄弟兩肋插刀,抄起傢伙就乾的那種。
據他的經驗,只要你打過一次大的,別人看你的眼光就不一樣了,這種膨脹感沒經歷過的人不懂。
後來侯孝賢說「假使沒有乾電影的話,我一定是個大流氓」。
當然也不忘加一句:「你曉得,不是真正的流氓,而是俠客,跟流氓有點像。」
02
侯孝賢的《童年往事》頗有些自傳色彩。
片中的祖母總是時不時的離家出走,想要回大陸,還常常會拉上孫子。
在祖母的記憶裡,只要走到梅江橋,離故鄉就近了,但家裡人都知道,大陸是怎麼都回不去的。
他們的返鄉之旅,最大的收穫無非就是採點兒路邊的芭樂回家。
對於大陸,侯孝賢是沒有記憶的,但他知道,祖母尋的那條路,就是他們來時的路。
1947年,侯孝賢出生在廣東梅縣,4個月大的時候,他就被抱去了臺灣。
父親曾是梅縣的教育局長,後來經同學推薦,便去了臺灣,彼時臺灣剛剛光復,硬體條件不錯,普通人家就能用上自來水,於是他寫信回去,把全家都接了過來。
本打算只待個兩三年,但國民政府撤退到臺灣後,大陸就成了那一代人永遠的夢,正如朱天心說:「這是一群沒有祖墳的人。」
父親不喜歡參政,情願在教育系統裡打轉,常常臺南臺北地奔波。
雖然工作體面,但每個月620塊錢要養活八個人,還是捉襟見肘,孩子們根本沒有零花錢,看在洗碗很勤奮的份兒上,媽媽偶爾才會給個一毛兩毛。
家裡的氛圍並不好,父親得了肺病,早早去世了,媽媽一個人操持全家,心力交瘁。
小時候的侯孝賢,總是喜歡往外跑,因為媽媽脖子上有一條疤痕。
小孩子不敢過問,大人也不會主動提起,但他分明感受到了母親身上的愁苦,這種氛圍讓他想要逃。
長大之後才聽姐姐說,母親一直想要自殺,那時候的縫針並不細緻,所以那條疤痕粗粗的,醜陋又可怖。
童年時的侯孝賢,有種無可救藥的壞。
愛打架、好賭博,常常把家裡的救命錢偷去賭場上霍霍,只玩賭賠比率最大的那種。
後來母親與祖母相繼去世,家裡只剩下一群孩子,侯孝賢感覺到內心裡有一塊永遠地塌下去了,但前路依然迷茫,他依然壞到沒救。
侯孝賢的影片中,總是透露著一股蒼涼與悲情,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他曾問過自己:「怎麼會這樣呢?我是這麼熱情的一個人。」
回頭看時他才意識到,這種悲傷源自於從小對世界的看法,源自於他始終無法直視的,母親脖子上的那條疤。
高二那年,侯孝賢依然四處茬架,有一回幫班上同學出氣,把腳踏車的橫槓拆下來就打,打完之後去到同學家。
同學的母親是小學校長,她主動談起了侯孝賢的父親,言辭間滿是敬佩。
此時父親已經去世了四五年,在他的記憶中,與父親的交流並不多,但腦海中關於父親的影像一下子湧來,博學的、儒雅的、正直的...
那一刻侯孝賢知道,自己不會,也不可能再壞下去了。
03
電影,是侯孝賢童年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暖色。
那時候一家人都住在高雄的鳳山,家旁邊就是城隍廟,每年這裡都會有各種戲劇比賽,歌仔戲、布袋戲、皮影戲,一比賽就是一兩個月,他每次都會去湊熱鬧。
平日戲院裡會放電影,掏錢買票自是不可能,但他總有辦法能進去。
小的時候看到大人買票,他會扯著別人衣角「阿伯阿伯帶我進去呀」,這一招常常管用,稍大之後不好意思了,就開始爬牆、剪鐵絲網、做假票...只要想看的電影,就總有辦法能白嫖。
日積月累,侯孝賢看了不少電影。
20歲那年,他收到了兵役單,原本是可以延期的,但他毫不猶豫去了,他想要跟過去的生活做一個了斷。
當兵如同一個男孩的成人禮,退役後就要面臨獨立生活,或者養家餬口。
侯孝賢自覺看不到未來,假期時依然泡在電影院,有時候一天能看四場,青春的時光揮霍起來毫不心疼,直到有一天他看了英國那部的《十字路口》(Up the Junction)。
走出電影院時已是深夜,沒有回部隊的車了,只能走回去,一路上心裡充滿了感動,那晚他在日記上寫,一定要花十年的時間走進電影這個行業。
退伍之後,侯孝賢一邊在工廠上班,一邊考學,五個志願全申請的電影,結果第一個就考上了。
那時候電影業不景氣,畢業之後他沒啥用武之地,只能去推銷計算器,每天打個領帶,人模人樣的遞名片,人家轉頭就扔了他再撿起來。
後來李行導演拍片時需要一個場記,學校老師就找了他,別的孩子都去當兵了,他是先當了兵再來上學的,輕鬆撿了個漏。
1973年,26歲的侯孝賢在李行導演的《心有千千結》裡擔任場記,算是入了行,後來逐漸變成了副導演和編劇,一路做到了導演,中間積累了七八年。
侯孝賢在片場很會來事兒,現場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都由他來擺平,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做大哥時的狀態。
阿城曾這樣描寫過他:「孝賢個頭不高,很溫和,但我曉得民間鎮得住場面的常常是小個子,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擺平了。」
侯孝賢這人挺好處,跟陳坤厚合作得很愉快,倆人後來建立了自己的團隊,從1980年到1985年,合作拍攝了十二部電影作品,多是觀眾喜歡的愛情喜劇,部部賣座,把商業片玩得明明白白。
在學校學電影那三年,沒人教什麼正兒八經的理論,真正上場拍電影時,還是靠的直覺。
侯孝賢拍電影很快,從開始寫劇本到電影上映,三個月就能通通搞定,熟絡得很,直到新電影那幫人的出現。
1980年,楊德昌風風火火回到了臺灣,在他家的日式大宅子裡,常常聚集著一幫狂熱的新人導演,他們聊著最新的技術和理論,思想的交鋒間夾雜的全是專業名詞和大師級導演的名字,侯孝賢聽不懂,直犯困。
當時他正在拍《風櫃來的人》,本來計劃好好的,被密集的理論轟炸了一番後,整不會了。
朱天文看他整天耷拉著臉好笑,送給了他一本《從文自傳》,當年沈從文的書在臺灣算是禁書,侯孝賢如獲至寶。
看完後他感嘆道:「沈從文筆下的死是在陽光下的死,看起來是沒有一點悲傷的,這種冷靜和遠距離的角度,實在了不起。」
電影開拍時,侯孝賢不斷讓攝影師往後退,最後展示出來的長鏡頭如同一個旁觀者,距離間流淌著清醒與溫情。
新的講述方式讓臺灣的評論界和觀眾直呼看不懂,上映七天就被迫撤檔了,自那之後他在自我的路上越走越遠,也從票房寵兒淪為了票房毒藥。
後來侯孝賢開玩笑說,臺灣電影就是被自己和楊德昌搞死的。
04
1947年,為反抗國民黨政權的獨裁,臺灣爆發了大規模武裝暴動,國民黨出動軍警鎮壓,死者將近三萬人,史稱“二二八事件”。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人敢討論這個話題。
1987年臺灣解嚴,某些黑暗的痛史才得以透了點微弱的光,1989年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橫空出世,拿下了當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
知道這個訊息時,賈樟柯覺得一片殺氣卡住了脖頸,這人太有種。
近三個小時的影片,一個家族的浮浮沉沉,賈樟柯說:「整部電影像擺在先人畫像前的一束香火——往事如火慘烈,時光卻詩意如煙。」
在往後的二十餘年裡,沒有第二位導演像侯孝賢那樣,勇敢地去正視和討論這種題材。
這部影片當年的票房爆表,有人喝彩,有人謾罵,但侯孝賢不管,他說「我又不是在拍歷史,而是在拍人,一種殘酷境遇下的,人的尊嚴。」
人們總喜歡把侯孝賢和楊德昌相提並論,他們同樣是清醒的、入世的。
但楊德昌是「看什麼都不順眼」,把墮落的、黑暗的一面拍給你看,而侯孝賢永遠是非批判的,他鏡頭前的人與土地都很溫暖,他說「批判人是小事,把人拍活了才是大事」。
正因為如此,侯孝賢總是對「真實」有種苛刻的要求。
他喜歡用大量的非演員拍戲,農夫角色就真的找農夫,郵差也真的找郵差,他們身上才能展現出來一種生活的積累,這種味道是再優秀的演員都演不出來的。
拍攝《刺客聶隱娘》時,一束光、一片雲、一陣風都要等,他固執地認為電風扇吹出來的風跟自然風就是不一樣的。
電影拖拖拉拉拍了四年,錢不夠就把房子抵押了承擔風險,憑著這部片他拿到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但觀眾一片罵聲,總體說來:美得一塌糊塗,然而你不知道他講了什麼。
大概是從《悲情城市》開始吧,侯孝賢與票房徹底決裂了,他說這條路打死也不會回頭。
05
1997年,法國導演阿薩亞斯拍了部紀錄片《侯孝賢畫像》。
片中的他全無電影大師的風采,就是個普通的老人,故地重遊,往事重溫,毫無顧忌地嚼檳榔、吃地攤、唱卡拉OK,每天混跡在百姓中間,捕捉著生活的點點滴滴。
侯孝賢的電影,正如他的生活那樣平實,「什麼樣的人拍什麼樣的電影,一點都逃不掉」。
從早期大賣的商業電影,到後來的迴歸自身,侯孝賢的電影之路就像是個剛開始不停打裝備,到後來又逐漸丟掉,赤手空拳去戰鬥的過程。
侯孝賢曾說過一件事:
小學的時候,自己總喜歡爬到芒果樹上偷芒果,吃完了再帶,帶足了就走。
因為怕被抓,所以始終很專注,腳踏車嘎吱嘎吱的聲音、風和蟬的聲音都一清二楚,最微小的細節都可以分辨。
那一刻,時間是凝結的,所有情感在這凝結中被無限放大。
後來他慢慢自覺到,這就是鏡頭要講述的事情,這就是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