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還沒過年,長命的燈籠船卻被燒了。
長命拉著他那燈籠船出來時,我們幾個正在打雪仗。見長命的燈籠船轉動著五彩光芒,我們就讓他拉過來給我們看看。可長命不。
鐵蛋把手裡的炮往地上一甩,叭的一聲,長命滑倒了。那燈籠船就被蠟燭點著了,長命扯開嗓子大哭起來,老陳爺爺咳嗽著出來,訓斥我們,欺負他孫子。
我在落雪中回家。父親在拾掇柴火,母親在捏豆渣饃。我坐在房階上,弱著臉。父親問我咋拉?我說沒咋。母親一笑說,沒咋滴?我看和長命的燈籠有關吧?
我把長命的燈籠船被燒說了一遍。母親說,人家一個,你們四個,還不是欺負人?
父親說,長命是咱們隊裡唯一的軍屬,他的爸媽在新疆建設兵團當兵,家裡就他和陳爺爺倆。老陳爺爺常年有病。
光憑軍屬,你們都要和長命好好玩耍,你們倒好,竟然把人家的燈籠船弄燒了。回來,臉還弱得跟城牆一樣?你比他們幾個都大,咋不長心呢?
我賠他一個。父親說,你怎麼賠?人家那燈籠,是他爸爸路過西安專門買的。那燈籠的色彩,那上面的金鯉魚,財神爺和胖娃娃,你能做得一模一樣?
無奈,我便伏在作業本子上睡過去了。醒來見父親在院裡用柳木棍,蘆葦杆和鐵絲,草繩在製作燈籠船。我問父親,給長命做燈籠嗎?父親說,我不做,你做得了嗎?
我哈哈一樂,趕緊叫來了夥伴。父親說,你們去叫長命來?我有些支吾,母親說,跟我走吧。
母親輕輕推開長命家樓門,我和夥伴跟在她身後,朝上房走去。上房的光線陰暗,長命坐在炭火盆子邊炒玉米吃。見我們進來,也不說話。
母親叫一聲,老陳叔,走進裡屋。陳爺爺咳嗽著坐了起來,說,是採蓮來了?
母親把我拉到陳爺爺面前說,老陳叔,我和鋼槽他們幾個來給長命和你賠個不是。長命的燈籠被燒,是我和他爸的責任,不關長命的事。母親向我們幾個說,你們聽著,今後無論在哪裡,都要保護長命,不準以多欺小!
母親把豆渣饃和麻花放在炕前桌子上,說,老陳叔,我和牛娃剛蒸熟的,給你和娃嚐嚐。你的衣服和被單我縫補好了,以後有啥需要縫補的,就給我拿來。
陳爺爺說,吃你們的照顧太多了,你和牛蛙隊長都是好人!說著咳嗽起來。母親就趕緊把小房門合住,招呼夥伴們快回家,明天再玩。
晚上,母親說,長命爸媽已離婚了,這一次因為長命爺爺氣管炎犯了,長命爸才答應要回來住幾天。為了不影響兒子上學,倆大人決定先把長命瞞住。
由於父親手巧,長命的燈籠很快做好了。父親將燈籠用桐油染了船艙,又在艙壁上畫上孫悟空、豬八戒、大鯉魚、胖娃、財神和荷花等圖案。點燃艙中的蠟燭,拉著船走,那些圖案就動起來。
長命拉著他的新燈籠船在院子轉了幾圈,給陳爺爺說,他很喜歡。陳爺爺說,你還喜歡?你哪知道你牛娃叔隊長,可是咱這方圓幾十裡的大木匠。人家蓋的房,做的門窗、打的棺材你知道有多少嗎!
在我們的歡呼聲中,父親招呼老陳爺爺到家裡烤火喝茶,長命拉著他的飛龍燈籠船在院子裡,轉圈圈和我們玩。
在母親央及下,父親還給我們每人做了一艘燈籠船。我的叫翼龍船,鐵蛋的叫鐵龍船,柿花的叫大龍船,蟲善的叫長龍船。這樣我們的燈籠船隊,便在臘月天的街道上,巷道里,大場上吼叫著,嬉鬧著。
長命只來了兩天便再沒來。我去叫他。長命坐在火盆邊,不時彎腰炒玉米花吃。臉上,嘴角抹了黑乎乎的爐灰。眼睛紅刺刺的。
陳爺爺在裡屋咳嗽幾聲, 說,是鋼槽啊,你是哥哥,這幾天就和長命耍,天黑就回來?
我把長命引出院子時,陳爺爺給我和長命裝了一口袋柿餅。說,記著,天黑就回來。
臘月二十三,我跟著母親給陳爺爺送紅薯油糕,母親進去後,先把爐子裡的煤換上,水添上,再把漿洗過,又縫補好的衣服疊好,給陳爺爺放在枕頭邊,和陳爺爺說一會兒家常,引著長命到我家來。
長命把他的燈籠繩遞給我說,剛槽哥,給你玩吧。
我看著長命蔫蔫的目光,就說,我們一起玩吧。長命點點頭盯著爐膛裡的火焰,雙手支撐著下巴不說話。
父親拿了剛出鍋的油膏和麻花給長命吃。說,長命,你以後就來和你剛槽哥玩,我們都會保護你?長命說,叔呀,我會和剛槽玩好的。他是哥哥。
母親擦去了長命臉上的灰塵,說,我長命呀,是最聽話的男子漢,聽爺爺話,不惹爺爺生氣,從今兒起,天天來我家玩啊?長命說,大媽,剛才就是我哥哥……
陳爺爺來叫長命回家吃飯,母親說,老陳叔,叫娃就在我家吃吧。
老陳爺爺說,你和牛娃隊長是咱們隊裡的好人,我信服你們。說著,把一包紅薯娃放在桌子上,也沒給你們拿,這些,讓娃嚐嚐?
長命跟著爺爺回去了。目送著長命跟在陳爺爺身後出了樓門,我久久不想關門。不大一會兒,長命哭喊著敲開了我家樓門。進屋,哇地一聲哭了。母親趕緊把長命摟在懷裡,長命說,我爸和我媽離婚啦,他們都有家,他們不要我和爺爺了┄┄
原來老陳爺爺見長命嚷著要爸爸媽媽,陳爺爺勸說不下,就把實情告訴了長命。長命就和陳爺爺吵了起來。見此狀,母親讓父親去告訴陳爺爺一聲,長命就和我一起玩。
我們先是拉著燈籠跑了幾個圓圈,之後,在我房間看小人書。他指著岳飛的長槍,我指著孫悟空的金箍棒 ,倆人嘻嘻哈哈就睡過去了,醒來,母親在桌子上已把飯菜準備好了。
雪花繼續下著,街道上不時有起火響著飛上天空。吃過飯,父親給我和長命點亮燈籠,我倆便拉著去叫那幾個夥伴。剛走出院子,唐支書喊著父親的小名進了屋。原來,陳爺爺的哮喘病已經很嚴重了。有人捎了信兒,支書便來找父親和他送老陳爺爺去看病。
站在巷子口,我們看見,父親把陳爺爺背出來放在木拉車上用被子蓋好,和支書一起拉著,朝村北頭鄉衛生院走去。
母親鎖了長命家的門回來,就給我和長命做飯。米粥是高粱米和黃豆做的,黏黏的,甜甜的,就著酸菜豆渣饃吃,很是帶勁兒。長命吃著吃著就不吃了。
他說,我和爺爺又麻煩你們了……說罷,眼淚就淌在他臉上了,我爺爺就我爸一個兒子,可他住了幾天就走了,爺爺的病犯了……他和我媽又不知道。
天有不測,陳爺爺在去縣醫院路上病逝了。白事打擊著年僅十一歲的小長命。在鄉親和父母的張羅下,小長命身著白孝服,頭戴白紗帽,一張過早憔悴的娃娃臉上淚水橫流。一個人為前來幫忙的鄉親們磕頭致謝。每一頭磕下,鄉親們一片唏噓抽泣聲。長命爸爸趕回來已是臘月二十六了。
安葬了陳爺爺,陳民和兒子長命待在淒冷的房子裡。長命撅著嘴不吃不喝,不理陳民叔。陳民叔就讓我去叫長命玩,並告訴我,等過頭七後,他就帶長命回新疆。
我把長命叫出來,長命說,他不想和爸爸說話,也不想去新疆。他要和我在一起。見陳民叔和我父母說話,我就和長命各自拉著燈籠船,在樓門外的大場裡走步。
麥場前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落雪白茫茫一片,長命,說,剛槽哥,我想媽媽,可我爸和她離婚啦,要過年了,你們都有媽媽……
我拉住長命的手,說,別哭,我倆是兄弟,我媽就是你媽?長命抱住我,說,剛槽哥,你媽就是我媽啊┄┄
三十全年那天,父母硬拉著長命父子兩人來我家吃飯。父親幫陳民叔給長明家把裡外的藍對聯貼了,又過來給我家把紅春聯貼好。
到我家,陳民叔和父親在木炭火邊烤火剝蒜,我和長命拉著燈籠出門和夥伴們玩。開始我們只拉著燈籠在街道上走著。
長命掏出小人書,說,剛槽哥,這一本西遊記和拌炮給你玩吧,我就要和爸爸去新疆了。你是我哥,我會記得你們一家人的好的。一開學,我就給你和燈籠隊寫信。像我們說的那樣,好一輩子……
初九早上,陳民叔和長命給老陳爺爺燒了紙後,在我家吃了飯。背起揹包,拉著長命在村口和我們再見。長命揉著眼睛回過頭來,喊叫我,剛槽哥,我會給你寫信的——
父母擦著眼淚,給陳民叔和長命揚手道別。父親說,兵團命令下來了,再沒過百日,也要返回部隊呀!母親說,長命和鋼槽他們剛玩熟了┄┄
這個的年,在陳叔和長命迴轉身的那一瞬間,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至今,依然歷歷在目。